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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菅井友香 更新时间:2017/10/7 6:44:54 字数:19248

请让我来连续

十六到二十岁的时候,我还在国家工业大学下的附属专科学院就读,也就是所谓的“专科生”。今年春天,我顺利通过了本科升学考试,到离家步行约二十分钟的大学校区插班就读三年级。

按照一些人的说法:人生这才算是走上了正途。

开学前一个月我独自处理了一些琐事,包括升入学手续、合同续约、毕业登记等等,还买了几套得体的便装,又抽空去参加了妹妹学校的春季运动会和同学聚餐。

还没开学已经累到身心俱疲了。

更糟的是,大学生活与我预想的有些不同。

我是插班生,又没有选择住在学校宿舍,自然而然,与同班同学的关系就没有那么熟络。上课时准点出现下,课间就会一头扎进图书馆忙自己的事。虽说这样的生活很简单,但也显得太过单调了。我并不喜欢。

一想到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一年半,反倒有些忧郁了。

开学一周后我偶然发现,这所大学居然有个文学社团。而且,这个社团发行了一份叫做《迈进吧!文学社!》的文学刊物。这份崭新的刊物就一直静静躺在图书馆的柜台上。恐怕是由文学社社员自行印刷后,以钉书机装订的手工刊物吧!整体洋溢着粗糙纯粹的感觉,就像是……

说不上来,反正,我对纯粹的东西有种天生的好感。

在管理员处留下学生证号后,我兴味盎然地将这份刊物收进背包里。

图书馆的窗台上,撒落着片片粉红花瓣,大概是乘风而来的樱花瓣吧。

若是没有人看到,大抵它们还是要化作柏油路上的一个个细小污点。所谓的美,始终是存在在他人眼中的。

“如果可以把生命分给它们一些……”

我并不是会如此考虑的人。

“不知不觉已经四月了啊。”

更多是这样的感触。

我一回家便翻起了《迈进吧!文学社!》。刊物里刊登了由文学社社员执笔的文章。刊物内容有诗歌,也有散文、小说和书评。只是,大部分作品都无法激起我的兴趣。我怀着失望的心情,直接翻到最后一篇小说开始阅读。

瞥了几行之后,我喝了杯咖啡,沉淀思绪,心里终于浮现出确定能读到最后的念头。

撰写这篇小说的社员,肯定是当下火热的流行作家纪美心的书迷。

刊物的最后一篇小说写得还不错。这是篇仿效他人写作风格的模仿作。这篇小说的风格,和我无比熟悉的小说家纪美心有着令人战栗的相似度。不论是故事走向、用词、对白等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纪式风格的黑暗戏谑。

作者的名字就印在文章标题的下面。

秋浩——目录上也刊登了写出这篇作品的文学社社员名字。我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点兴趣。

四月十五日。

“有人在吗?”

门虚掩着。从门上的观察口往里探视似乎不太礼貌。我战战兢兢推开门扉。

文学社的活动场所,位于大学内社团大楼四楼走廊最里间。活动室大概三十平米不到,有窗有桌有文件柜,还有一张旧沙发。或许之前这里曾是教室办公室也不一定。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声问询,房间里面却不见半个人影。

社团活动室里的书刊凌乱不堪,稿纸杂志海报胡乱摊在桌上,一定许久没有被打扫过了。

一本杂志掉在地板上。我捡起来随手翻了翻,原来是某本三月底才刚发刊的热门文学杂志。封面左栏显赫的位置印有纪美心的名字。想必这本杂志里有纪美心的连载吧。

这一期是连载到第三回。

从社团活动时间看,应当会有人来,我打算边读文学杂志边等待片刻。为了整理出勉强能坐下的空间,我收拾起沙发上七零八落的漫画周刊。可是,拿走杂志之后,居然发现沙发上有点黏答答的污渍。该不会是果汁之类的液体撒在上面,没擦拭过便将漫画周刊丢了上去的“成果”吧。

“还真是个肮脏的社团呐。”

我不自觉嘟囔起来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地开了。一名女生皱着眉头站在门口,撅着嘴。

“嫌脏就给我动手打扫啊!”

我觉得她心情一定不好。

“我会打扫的。麻烦请让我入社。”

这便是我和纪美息的初次相见。

“老哥!你有传真喔!”

听见楼下传来妹妹的声音,我停下了手边的活走下楼。

“工作还顺利吗?”

妹妹切着菜问我。父母晚归的时候,妹妹都会贴心地为我们准备晚餐。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撒了个小谎。

“非常顺利呀。”

我读着传真回答。

“对了,在传真来以前,有通电话打来找哥哥。是个女的喔!她让你明天到社团活动室去,名字都没来得及留下就挂了。”

“她挂了啊!要叫救护车吗!”

“电话啦,挂了电话。”

“应该是草莓味的文学社学妹吧。”兴致所至,我托着下巴玩起各种梗来。

“哥哥好色!好猥琐!”

妹妹直瞪着我瞧,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直到四月份的最后一周,我还是没能和那个名叫“秋浩”的文学社员见到面。文学社每周五都会在午休时间开一次讨论会,不过我从未见过他出席。讨论会参加者除我和美息之外,总是另两位固定的女生,绝大多数登记在册的社员都不会参加。据说也有社长这号人物,但是因为他要提早求职的关系,简直和退团了没什么两样。

为了维持文学社的运作,应付社团联合会的审核,固定周期拿出刊物是必须的。

社员通常会将投稿稿件用电子邮件发到公共邮箱,由美息整理成册,编排印刷。再顺道一提,进行刊物后期制作的热心社员,除了美息以外就别无他人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被美息叫去社团活动室处理刊物《迈进吧!文学社!》的后期工作。

“这次能拿到玄勇学长的稿子,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五月发刊的《迈进吧!文学社!》有一篇我以“玄勇”为名投稿的书评。

美息的心情似乎随着刊物完结日程,周期变化着。今天算是她心情最好的一天。她一面装订印好的稿件一面说着话。而我的任务则是将稿件按页码依序排列。

“怎么了吗?学长?”

“我还是不习惯被叫玄勇……”

美息叫我玄勇,但那并不是我的本名。那是类似于……笔名那样的东西。

“请您多多忍耐喔。这是社团的老规矩。”美息说。

纪美息当然也不是她的本名。文学社有“用刊物上的投稿笔名彼此称呼”的规矩。笔名,即作者的面具。笔名若是在现实生活被人直呼,也就失去其掩饰身份的作用了。这种社团规定,想必是为了强化社员对写作这种生产活动的认可。

如果社员愿意对每一个写下的字负责,那一定是无惧于别人用笔名称呼自己的,因为那只是骄傲的象徵。

“‘玄勇’学长的文笔明明不错,不写小说吗?”明知道我不乐意,美息还是恶作剧地加重了“玄勇”两个字。

“根本写不出来啦!那种东西!你知道有多难吗?”

“是很难没错。”

“对了,美息在文学社这么努力,该不会毕业之后想当作家吧?”

“哈……”

有一瞬间她试着笑出来,但笑声梗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假如无法成为顶尖作家,那写作是没有出路的,甚至可以说无法谋生。梦想,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划出的第三根火柴一般美好——短暂的幸福连接着甜蜜的死亡。陶醉于此,忘记自己在寒冬就真的太可怜了。

“不可能的,我老在文学比赛里落选。”

她双眼眯成了新月形,一脸愉悦地装订着刊物。从双手装订刊物的细腻动作,就知道她对刊物制作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明明在说着无数次的挫折,她却选择暂且忘记,而将对文字的爱蕴藏在一本本没有人看的手工刊物里。

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原本平静的心湖,被她激起阵阵涟漪。

那种纯粹的,对文学的热爱是我所没有的。

我为她深深着迷。

在刊物装订工作完成了五月号《迈进吧!文学社!》预订的发刊量之后,我和美息一同去学生餐厅吃饭。取完菜后,我替她付了饭钱。

她吹起了蹩脚的口哨。

“学长,不用这么客气啦。”

“一顿饭而已,再说你也没收入啊。”

“哼,你不也没收入……”

“我有打工啦。”

“学长,有钱人喔!你到底在哪里打工啊?”

“家教而已。”

我说不出更多。

“对了,秋浩同学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一边吃着学生餐厅的洋葱牛肉咖喱饭,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打探。这次装订的刊物里,刊载了秋浩新的短篇小说。

他这次的作品风格,仍然与纪美心神似。而题材却选了纪美心绝对不会触碰的社会禁忌,光从这点评判,是秋浩更胜一筹。不过,他缺乏经验。

“秋浩他呀,是一个只会模仿别人作品的人。”美息一边大力吸着面条一边下了定论。

我点了点头。

加入文学社,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人——秋浩。

我曾在社团活动室里读了秋浩投稿在文学社刊物上的大量作品,这让我对他的兴趣更加浓厚。一个月来,我几乎没有收集到关于他的情报,例如他就读的专业、班级,联系方式,真实姓名等等。虽然询问了来开会的其他文学社员,但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简直像是退学了一般。

整个文学社只有美息略微了解有关秋浩的事。而且不知为何,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美息的眉宇间就会显露出怨恨与纠结。

“那样的人,不会有出息的。”美息说。

“我倒不这么看,秋浩简直就是个模仿高手啊。”

这是我之前对秋浩的评价。在他的作品中,我最早拜读的就是他模仿纪美心的作品。可是,那又和他之前写的几篇短篇风格完全不同。他能完美地模仿其他知名作家的风格。不论是文章特色、故事展开等等所有方面,都能达到满分。仔细想想,小说不过就是字与字之间的排列组合,如果把名作家的作品视为标准答案的话,他的才能足够帮助他找到最优解。这使得他模仿而写的作品,几乎都会被误认是原作家亲手写的。

那是犹如变色龙般的写作能力。

“我就是没办法喜欢上那个人。”美息干脆把筷子搁下了,“他受成名作家的影响太深了,没一丁点自己原创的东西。不管模仿得多像,没有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这是美息的意见,也是文学社全体社员的意见。

但我保留意见。

什么是原创?

关于这个,我有不同于多数人的理解。

“完美的模仿也是有价值的,秋浩的才能也许有特别的作用喔。”我说。

“嗯,什么作用?”

“预测小说故事未来的走向。”

“切。”美息满心以为我能说出什么独到的见解,结果让她失望了。

她托着腮,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

“如果秋浩有喜欢的作家,就会彻底去钻研那个人的所有小说。他会先一步从常用词、句式结构、表现方式等等,窥探他所喜爱作家的创作思路。呐,如果用词更多是积极的、正面的,那就说明作家本人试图传达给读者正面的力量,相反的话……总之,只要完整地钻研一次,似乎就能理解那位作家的一切,哪怕像是个性、对事物的思考模式等等等等也是可以解读出来的喔。”

美息蹙着眉,指着我,接着说道。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要达到这种程度的模仿就必须摒弃所有的个性。而且也只能复制自己乐于钻研的,喜爱的作家。不过他能把原作者还没写出来的作品创作出来,这件事,是真的。”

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话,我几乎坐不住了。

于是,紧跟着追问道:“那么,能让我见识下吗?”

顿了顿,接着立刻补充了句,“我只是想见见纪美心都没有写出的稿子。”

美息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她丢下一句,“那跟我来吧。”便带上托盘走向清洁台。

我跟着她离开了餐厅。

餐厅正对面有一家连锁便利店。店门正面贴满了各种促销活动和新商品的广告。落地的透明玻璃后面是一排杂志架。美息的目标就是“那个”。

四月底,那本刊登着纪美心第四回小说连载的文学杂志发售了。

“那本杂志我每期都会买。”美息心不在焉地说道。

“不如订一年吧。”

“可是看预告纪美心的作品只有十回啊……”

“说不定还有访谈录喔。”

“为什么学长会知道?”

“随口说说而已。”

美息瞟了我一眼。

“那么,学长知道这期杂志的作者截稿日是在哪一天吗?”

所谓作者截稿日与截稿日是不同的概念。每本杂志在收稿时都会有公开的截稿日期,但如果是签约的作者,就又会有一个内部截稿日期,通常会比公开截稿日延后几天。而纪美心在四月底发行的杂志上刊登了连载作品的第四回。那么她的编辑在正常情况下,应当已经拿到了第五回的稿件,而她本人正在创作第六或第七回。当然这是知名作家同步连载的情况。寻常的作者一般是直接将完结的稿件交给杂志社,然后分章节连载的。

“欢迎光临。”

便利店开门的电子音适时打断了美息的提问。

我拿起那本文学杂志,立刻翻到纪美心连载小说的那一页。

美息也抓起一本,打开,右手拨弄着携带电话的触屏。我凑过去,发现她打开了收社员稿件用的公共邮箱。

“学长你看,就是这个。”

我能感觉到自己头皮发麻,从脚趾到发梢都充胀着紧张感。

邮件的发送时间是四月初。

预言般的第四回。

视线飞快在屏幕上和杂志上来回扫动。

美息喃喃自语着:“果然,故事的发展、登场人物的各种行为,几乎和纪美心的第四回完全一样……”

百分之九十。

我暗暗在心中给出了评分。

秋浩将自己与纪美心完全调整到了一个频道。我眼前甚至浮现出两人保持着同样节奏敲击键盘,俯在微亮的显示器前写作的情形。

模仿,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是最无用的写作能力。

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又是媲美神迹的能力。

起死回生。

这个词突然从我心底冒出来。

“那么,第五回呢?秋浩也有写第五回吧!”

“学……学长。”

“第五回是有的吧!”

“不,还没有发来。必须得读过第四回才能写出第五回啦。”

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不起,第一次见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啊,那个……我觉得只是凑巧而已。”

美息关掉了手机。

把杂志买下后,我和美息各点了杯饮料,并排坐在便利店对着餐厅的位置上,讨论起秋浩算不算是一名合格的作家。

既然秋浩可以精准预测连载的后续发展,为何不试着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作品呢?我为他惋惜。写不出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件何其悲哀的事。

正牌作家一个就够了。

换句话说,秋浩模仿得再惟妙惟肖,也是成为不了真正作家的。

“虽然之前就问过,不过,我还是想亲眼见见这个人。”我说。直觉告诉我,美息和这个男人有着某种联系。

美息面露微笑。

“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呢?”

“有很重要的理由。”

“有吗?”

“有。”

我回过神来。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直接和他见面的话,应该会更容易了解他这个人吧!毕竟是那么神奇的写手。就好像想要和仰慕的明星见面一样,对,就像是那种感觉……”

“和仰慕的明星相会啊。”美息笑了起来,“我能体会那种感觉喔。”

一对情侣从我和美息面前走了过去。我们不约而同地瞄了一眼他们紧紧相牵的双手,然后又将目光移回杂志上。美息手上的杂志依然摊在连载小说的那一页。

姑且不谈秋浩的事了,我其实非常在意美息对于纪美心小说的看法,不过却始终没敢问出口。和她聊过之后,我发现彼此之间的兴趣十分雷同。有没有可能和她进一步交往呢?我第一次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能有更多机会见面,更加亲近的话,或许她会给我一个机会。至少我暗自希望着。

“玄勇学长也经常读纪美心的作品吗?”美息先发问了。

“看过几篇,我还蛮喜欢的。”

“是喔?可是我不喜欢耶!我总觉得纪美心的作品风格太灰暗了,小说里的登场人物一点亲切感也没有,而且表达技巧太晦涩,我也不太懂。”

“这样啊。不过我想,作者本人也很辛苦吧。灰暗什么的……也许是完全写不下去了也不一定。”

美息似乎想聆听我的意见,我却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走出便利店,美息向我挥手道别。

“老哥,你的电话!”

回到家我倒在床上,正为一天一无所获发愁,妹妹就闯了进来。

“敲门啦,进来要敲门!”

妹妹重走回门口,歪头往门上一靠,用手背“哒哒”敲了两下,“没打扰到您‘做事’吧。”

真是家传的一语双关,如果克制不住与她互相嘲讽起来一天都没得完。

我跑到一楼,拿起听筒。

“上次的传真收到了吗?那是问卷调查的表格,这次请认真填喔。”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思索了几秒之后才回话。

“啊、啊,是……真的非常感谢……”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喔。对了!麻烦尽快把第五回的稿件传过来,我这边的压力也很大啊,五月十号之前请一定要把稿子给我。请一定要交给我,记下来了吧?纪美心老师。”

我应付了一下,挂了电话。

我陷入了空前未有的严重低潮。

我以纪美心为笔名发表了四部长篇、十几篇中短篇小说,之前,一次也没发生过赶不上截稿日的情况。第一次尝试在全国最大的文学杂志《火的鸟》别册,小说专辑《朱雀》上进行长篇同步连载时,却意外地碰到了瓶颈。

再加上如今,我一想起美息说过的话,就更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地坦然写下去了。我一下笔,不知为何,脑海里马上浮现“作品风格太灰暗了”这句话。我开始反省自身,“是因为什么才会碰上瓶颈呢?”“为什么写不下去呢?”“难道是第一次进行同步连载经验不够的关系吗?”

不论如何,截稿日一定要赶上,哪怕填满一页稿纸的“呵呵呵”。

如果单纯为了让文章的风格爽朗而加入幽默的对白,反而会使作品变得更糟。

即使休假快结束了,我的脑海里,连半点将第五回填下去的欲望也没有。再这样下去不可能赶上截稿日!

续篇……续篇……续篇……

续篇的连载小说快变出来啊……

我随便吃了点,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续十小时对着闪光的电脑屏幕之后,头晕目眩额头发烫,我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老哥!电话!”

是妹妹的声音。

我扶着墙走下去。

听筒另一边传来美息的声音。

“玄勇学长,秋浩又把纪美心的仿作E-MAIL过来啰。是第五回,学长,我去找传真机给你发过去吧,稿子我已经整理好了哟。”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除了第五回。

愿望实现了!连载的第五回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变了出来!

“那快发邮件给我,你有我的邮箱吧。”

“我还是传真吧。”

美息莫名地坚持着。既然要给我看第五回的稿子,邮件和传真件有什么不同?再说秋浩原本就是将稿子发到美息邮箱的。我没有兴致为了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与她争辩。收到传真后,我兴奋地跑回房间,贪婪地阅读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就该这么写下去!”

秋浩的模仿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确。哪怕一个逗号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它最该在的位置上。明明只存在在我脑海里的故事,经由他的双手堆出的字符,重新进入我的视网膜,映入脑海产生画面。两者完美的重合在了一起。没有什么比这个章节更像原稿了。我,也就是纪美心,根本写不出的原稿,就这么被一个陌生人创作了出来。而且与第四回的仿作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不同,这一次的相似度是绝对的百分之一百。秋浩战胜了拿不出原稿的我。

我扫了眼挂历。十日上有个红色的圈。

汗水从掌心渗出来。

要赶上截稿日期的办法就在眼前,唯一的问题,仅仅是我愿不愿意使用这个办法了。

秋浩的稿件刚从传真机里吐出来,理应带着温热,但传达至我指尖的却是刺骨的寒意。天在变暗,房间在扭曲变窄朝我挤压。我透不过气来。“咫尺之远是悬崖”,这句俗语是我当下最好的写照。等待纵身一跃后我就将和过去作别,身为作家的尊严与道德即将化作灰烬了。要说服自己是在百般无奈下才犯下了一个作家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是很容易的,特别是在此刻,我最脆弱的时候。只需要稍加修改、润色,再调整一些对白,让秋浩的预测出现些微偏差,“新的章节”就诞生了。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将第五回的稿件如此这般处理的话,秋浩本人也无法判断究竟是他的预测太精准了呢?还是我抄袭了他的稿件。

不,不是抄袭,是借鉴。

我终于说服了自己,做出决定。

周五中午,又到了研讨会的时间。我独自将社团活动室收拾整洁后,美息才迟迟赶到。

“玄勇学长,好久不见。”她一挥手打过了招呼,随手将包抛到沙发上,在办公桌边坐了下来。在上次将秋浩的模仿稿交给我后,美息好多天没有打电话联络我了。

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实际上妹妹也总是说‘之前的女孩子再也不打电话来了呢。’”

这是事实,而且每次妹妹都摊着手,高高扬着眉毛,一副“哥哥好可怜”的语气。

“你这么一说,总觉得不好意思再打学长家里的电话了呢。都怪学长手机总是关机的状态啊。”

“可以传简讯嘛。”

“一定不会看的。”

“会啦。”

我每次写小说时都会习惯性断绝和外界的联系保持集中,所以有人想要联系我的话就不得不打家里的座机。幸好妹妹并不是斤斤计较的性格,几年来一直不厌其烦地替我先过滤一遍电话。换言之,我能接到的,都是她认为重要的电话。

美息翻看了一下携带电话,突然表示每次研讨会均会露面的另两位女生临时有事无法出席了。

“说起来,今天研讨会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呀?”我问。

“学长没看邮件吗?是肖洛霍夫的作品感想会呀。

我挠了挠头,一下子想明白了没人参加研讨会的原因。照常理来说,学校的文学社都会选择轻量阅读的作品或者社员彼此感兴趣的作品来分享读书心得。举例来说,按照现在正上映的电影,举行《暮光》或者《All

You Need Is Kill》的读书会就很时髦。对美息这个年纪的女学生来说,哪怕是交流下手机小说《恋恋书信》也比《静静的顿河》更合理吧。研讨会可是要提前阅读作品做好充分准备的。

“学长一定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来了。”美息不痛快地翻弄着手里的两张纸。

“先等等,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吧,不管怎么说肖洛霍夫都太过枯燥了呀。”

“所以我有准备插画啊!”

她把纸头摊在桌上,纸上画着惊人的涂鸦。

“好丑……不,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用插画也不能让这种主题生动起来吧,到底是谁定的主题呀?”

美息瞪着我,没说话。

“不是你决定的主题吗?”

她摇摇头。

“果然是那个快退社的社长决定的吧。”

她又摇了摇头。

说着,从手机里翻找起来,“其实是秋浩决定的。”

“秋浩!”

“上次我把模仿的第五回发给你后,将这件事告诉了秋浩。然后,莫名其妙就收到了他的邮件,你看,上面写着‘请把下次研讨会的主题定成肖洛霍夫的作品吧’,这样……还说肖洛霍夫是某种暗语哦。”

我托着头,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因由,难道说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暴露了吗?不可能吧。第五回要到五月底才面市啊。

美息抬起头来:“学长一定想不明白啦,所以我问了秋浩嘛。”

我耐心地追问道:“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肖洛霍夫本身并不认可作家的才能。而且曾经表示文学作品的社会性应该要远远高于娱乐性。所以这算是某种象征性的暗示咯?”美息读着邮件一字一句解释说。

我思考了一下,“即是说一时的天才也无法创作出永久的作品,作家要学会厚积薄发积攒力量,并且要把文字当做武器而不是糖果吧。”

“学长好聪明。”

“把我当作笨蛋吗?”我叹了口气,“可……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秋浩要表达什么啊?”

美息的手指快要点到我的鼻子了。

“因为秋浩想要知道,上次的第五回,好不好看呀?”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简直如同佛法偈语。

秋浩这家伙……是在警告我吗?

他一定知道了。

他知道我就是纪美心。

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知道,他也能感觉到我知道他知道。我们两人被文字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互相追逐,像是两条意图置对方于死地的蛇。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让美息不经意地给我稿件?糟了,难道我中了什么圈套?

这次的研讨会也是,利用生僻的主题支开了无关的社员带给我讯息,而主题本身还明显意有所指。

秋浩,我在找寻他的同时,他也一定在找寻我。并不是在找寻我玄勇,而是纪美心。

“那……那个……”

“总觉得秋浩的那个模仿能力是被夸大了吧。”美息收回了手,“不管怎么看,预测其他作家的作品都太离奇了。哪怕连载中间有一点偏差都会导致之后的剧情天差地远。我总有种预感,这次秋浩同学会大错特错。如果学长还坚持认为秋浩能预测准确的话,我们就在这个月的连载一决胜负吧。”

“一决胜负什么的……”

“我赌秋浩这次无法预测到纪美心的作品,你看这是我的零用钱……”

“不,不必真的掏钱出来。”

无形的压力从我的身后传来,汗水已经打湿了衬衫的后背。我甚至都想要逃走了。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研讨会,研讨会不开了吗?”我恨不得抓住稻草爬上岸去。

“根本没人不是吗?”

“啊,的确……”

“好吧,那么学长会来招新会帮忙吗?”

“招新会?”

“这不是完全没看我发的邮件嘛!”

美息突然又提出邀请我参加招新活动。

所谓招募新人,是指社团在向社团联合会报备的时间段内,于学校中宣传招募新的社员。一般会在室外会场设置一个个展位,由资深社员向新生介绍各个社团的特色,方便新生选择。今年的招新会分成两场。热门的社团,例如篮球社、足球社或者计算机研究社已经先行举办了新人招募。为了避免其他社团被这些超过百人的社团气势压倒,联合会特意将冷门社团安排在了相隔一月的第二场。不过,时刻也好,规模也好都要略逊一筹。

“所以说,是要帮忙布置展台之类的吧。”

“那个我来就行了,”美息从文件柜里费力地拖出一个纸箱,“嘿,学长的工作是要把这个箱子搬到会场!”

我打开纸箱看了下,箱子赫然堆着至少百人份的宣传手册。看着很沉的样子,没有拖车吗?

“好厉害,全是你在这段时间准备的吗?”

“花了不少经费呢。”美息蹲在纸箱边若有所思。她取出一份宣传册抵在额头上,像是在诚挚地祈祷着什么。突然又下定了决心似的把纸箱关拢。

“一定要招到新人!”她抬头仰视我,也不知是对着我说,还是对着自己起誓。

反正我没有放在心上。此时的我还在暗自推敲杂志上第六回连载的剧情。

然而很不幸,招新会举办的日子下起了中雨。原本安排在室外的展台都被移到了室内的体育馆。到了中午,雨势渐渐变大,体育馆前的低洼处雨水积了起来。愿意顶着暴雨踏水来咨询加入社团的新生寥寥。

我靠在入口处代替美息分发文学社的宣传手册。哪怕是使用不管对方有没有兴趣,见人就递上邀请函的分发方式,两个小时期间也才送出了区区十来份。今年怕是不行了吧。我暗自下了结论。但是从美息的反应看,却是对任何客观条件都不理不顾,毅然决然往前冲的态度。

一不留神,她同别的社团成员,又在会场正中与社团联合会的人吵了起来。

我小跑着赶过去。吵架的各方已经被工作人员拉开了。联合会的干部——一位精瘦,理着板寸头的眼镜男不甘心地挽起袖子,摆出不退让半分的架势。

我向周围的人打听了才明白,他们是在为招新会要不要择期再办的事争执不下。“别怪暴雨,你们这种社团改期也不会有人去的。”眼镜男方才偷偷议论了句,这才激起了众人的冲突。

美息此时正背对着我,失落地坐在单人课桌上,扭头盯着体育馆右上方小小的窗户。雨点争先恐后地砸在玻璃上,沿着斜斜的平面滑下去,代替那个女孩在窗上留下泪痕。

我应该要走上前搂住她肩膀,安慰她“会没事的”,或者“一切会好起来的”,总之是诸如此类的说辞。可问题还在那里。我既不能让雨停止,也不能强迫新生加入文学社。空泛的安慰不能换来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淡粉色的针织衫勾勒出她肩膀明晰的线条,仿佛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把视线收了回来。

“我们已经尽力了,总比那些没来的社员强吧。”我担心她哭起来,快步走了上去。

她嗯了下,“不,非得招到新人不可。实在不行的话,就去新生的宿舍楼发传单。”

我无法理解这种执念。事实上文学社的在册社员有十几人,虽说算不上百人的大型社团,那也不能算是濒临关闭的垃圾社团。能不能招到新人区别其实并不是特别大。的确,每次参加讨论会的成员只有四名,不过,社刊《迈进吧!文学社!》不一直在井井有条地办着吗?

美息好像在为什么奋斗着,我也试图给予她合适的支撑。

眼镜男甩开了同学的手,直直朝美息闯了过来。

我迈了一步,果断拦在两人之间。

“怎么了!”

“文学社的?”

“嗯。”

“你们以为社团经费是从帽子里变出来的吗?那是我们外联干事辛辛苦苦争取来的。”眼镜男越过我肩头向后面喊话道,“别白费力了,我们没有这种义务,你们等着解散吧。”

我对他的说词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猜测与刚才的争执有关。先将他所言对错搁至一边,揍他反正是没错的。美息却不动声色地按住我的手。

“啊,雨停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不知谁喊了句。众人齐齐望着窗外。

湿润的玻璃外沿有一圈光晕,让人无法直视。

又不知是谁带头欢呼了起来,体育馆内的气氛焕然一新。围观的同学散了开去,准备好好利用剩余的时间到馆外拉拢新生。

我也冷静了下来。

“喂,别让人看扁了啊!”瞪着离开的眼镜男,我冲美息说道。

“好!一决胜负吧!”

原本呆呆坐着的她又有了活力,蹦下课桌,开始第二回合的战斗。

“哥哥?哥哥!”

“啊……啊?”

“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开小差啊!”妹妹小心翼翼地夹了颗豌豆,叠罗汉一样地摆在另两颗豌豆上。

“哼,我在构思小说的剧情啦。”

“胡说,一定是在想色色的事!”

当然,我既不是在构思剧情也不是……算了,反正距离招新会已经过去了一周,从结果上看,文学社算是颗粒无收。照往常的安排,美息应当来电让我去帮忙《迈进吧!文学社!》的后期制作了。可她却了无音讯。我有点担心她会消沉下去。不,其实现在完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

我在小说期刊《朱雀》上的第六回连载又卡壳了。

对多数作家而言,连载就像搭积木。你永远无法先写开头和结尾,然后再填充中间的内容。一旦有一部分断了,或许可以像我一样找一个人来连续上,但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难度陡然直上天际的第六块积木。原本独立的连载,居然变成了接力小说。要完成接下来的部分,与笔力、创造力、毅力一切都是无关的,因为整篇小说最基本的流畅性已经断绝了。要一个连第五回也写不出的作家去写第六回,那真正是仿若隔空搭积木般的杂耍。

不知不觉间已至五月底,当妹妹提醒我样刊到了的时候,除了表达对时间飞逝的错愕,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来应付电话那头催稿不断的编辑了。

对秋浩的调查也是一无所获。

美息反倒来了电话。

步行距离学校十五分钟远的街道上,开满了二手书店。也许是距离大学近的关系,这里有自成一体的商业格局。做着二手书买卖的商贩一手构建了类似文化街的氛围。

美息与我就约在那条街见面。她要为文学社补充些二手书,想请我帮忙搬回学校。

“《迈进吧!文学社!》没问题了吧。”我照例打过招呼后,担心地问道。

“已经不要紧了。”

我不认为自己该继续追问下去。她的表情并没有单纯的显示出“有事”或“没事”,而是蕴藏了更多更多的复杂思绪。

“每次都麻烦学长,真的非常过意不去。”路过一家甜品店时,美息突然表示想请我喝饮料。

我不客气地点了大杯的桃乐冰沙。

我们不约而同地选了靠窗的座位。下午二时,店内外的人很少,这反倒叫人不敢大声谈笑。

“说起来,上次招新会的时候,为什么你说‘一定要招到新人’呢?”我漫不经心地抛出问题。

“没新人的话,”美息望着窗外,“我担心文学社会被强制解散啊。”

果然是她多虑了。以文学社现在的成员人数,离解散还差得远。我、美息、秋浩、社长,还有出席讨论会的两位女生,以及无数为刊物投稿的成员,算来算去人数都远超过社团人数最低标准。

“如果社长也毕业的话,就又会少一个人。”她补充说。

“那就想办法让他无法顺利毕业吧!”我说。

文学社的社长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一提起他,美息就兴高采烈地不断讲着各种小故事。回忆着社团刚兴起时,成员彼此分享各自作品的过去,组织参加各种文学比赛,以及热情是如何慢慢淡去,遭遇到接连的失败,成员又是为什么一个接一个逐渐离开。转眼间,她的情绪又低落了。

“比谁都想要成为作家,却不得不放弃梦想。这样的人,也许很常见呢。”

“那种事是没有办法的!”我感叹说。

“不,不是的。”美息摇头,“我只是想,既然我的梦想已经无法实现了,那至少要拼尽全力守护文学社,还有那本小小的《迈进吧!文学社!》也是。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的话,我不是太没用了吗?所以,不管怎么样都得支持下去。”

她对文字,乃至对文学社的“爱”溢于言表。这种单纯而质朴的爱令我觉得滚滚发烫。与她相比,我仅仅是一具被金钱腐蚀透彻的微不足道的空壳,整日书写着没有灵魂的文字。而且我知道埋葬在自己心底的,是已经远去的,再也无法激荡起的波澜。当然,不管多憧憬那种美好,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的。

于是,我问:“秋浩他最近有写什么吗?”

“没喔。”

他们果然一直有联系——我通过美息的回答判断。我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接近美息,再次拿到秋浩的第六回。美息所言“秋浩必须读过这一回才能写出下一回”事实上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能诱使他写下第七回,第八回的话……我就可以统统拿来以纪美心的名义发表。

美息的双手捂住杯子,像要用冷饮的寒气驱散燥热。从她的眉宇间我能读到不安。

“你和秋浩该不会在交往吧。”我低声询问她。

“怎么可能!”

杯子被捏出一道折痕。美息一定是被我尖锐的问题吓到了。

我顺势问下去,“那么,你有喜欢的人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有倒是有啦……”

“果然是秋浩吗?”

“都说了我们是不可能的。不过,跟学长你也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别想多了。”

“可恶,还没开口就被拒绝了嘛。”我笑着懊恼的靠到座位上。

似乎为了转移尴尬的话题,美息从包中翻出两本杂志——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小说杂志《朱雀》和本刊《火的鸟》。

“差点忘记正事,学长也有看这次纪美心的连载吧。是第五回喔。我过来的时候顺手在便利店买的。”

说实话,我还没有看过。但是其中关于纪美心的连载部分倒是比任何人都熟悉。

我接过杂志,假意翻了下。

“哦,这次秋浩又预测对了嘛。你看开头不是完全一样吗?之前你有说过这次秋浩会预测失误吧。”

“嗯,是我输了。”美息爽快地认输了,她点了点杂志的一页,“百分之五。”

“什么?”

“纪美心的第五回连载与秋浩的原稿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之处,按照字数统计,大约是百分之五。我把那些地方都整理了出来,学长有兴趣比较下吗?”

“没兴趣。”

美息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美息,和我打赌吧!”

“咦?”

“也许你说的对,秋浩所谓完美的模仿只是运气而已。那样的运气也该到头了吧。我赌六月底纪美心的第六回会让秋浩大吃一惊!麻烦也替我转告秋浩他本人。”

“学长……真是太不公平了,那我岂不是只能压秋浩获胜了嘛。”美息嘴上抱怨着,但却莫名地高兴起来,“输的人要打扫活动室一个月喔。”

“反正都是我打扫啦。”

美息痛快地与我约定,第一时间将秋浩的第六回模仿稿传真给我试阅。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第六回,也是对秋浩本人至关重要的第六回。

“哥哥……”

妹妹反常地敲了门。

我打开门,与她四目相对。妹妹一手拿着几张传真纸,另一手拿着五月底出的《朱雀》样刊。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这次,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曾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了。

“我的事不用太操心啦。”

妹妹故作平静地望着我。

“不管怎样‘哥哥的头号书迷’这称号,我是不会让给别人的喔。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懂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一定会支持你的。不论是怎么样的决定……”

“少肉麻啦。”

妹妹还并不知道整件事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秋浩的仿作就像毒品,我成了没有他就无法独立完成连载的废物。

不过得到了来自家人的安慰,这么多天来,我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放松了下来。我终于在这漫无边际的捉迷藏中寻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失去与获得并不是绝对的。哪怕失去一切,如果能得到妹妹的支持,那又何尝不是幸福惬意的选择呢?关键是,要做出遵从自己本心的决断吧。

妹妹递上传真件。

“这是……第六回的连载吧。”

“嗯。”

“要加油喔!纪美心老师!”

“我会的,各种意义上。”

余下的工作反倒轻松了。

我谨慎地填写了之前收到的作家调查问卷,将每个问题斟酌再三反复核对。最后,与第六回连载的稿件,一并传真给了编辑。

六月中旬杂志社那边就有了回应,编辑在电话那头这么说:“第五回的反响非常好,第六回也很不错。真的非常了不起,纪美心老师。”

“不,您过奖了。”

“之前一直催稿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的抱歉。我想这句话我一次也没有说过,那就是能和纪美心老师你合作,我非常自豪。”

我的鼻子一酸,笑了起来:“喂,那下次有空的话,出来喝一杯吧。”

“嗯,一起喝一杯,我请客吧。”

又过了不久,我收到了《朱雀》的样刊。确认后,终于安下心来。

“哥哥,电话喔!”

妹妹将听筒交到我手中后,没有离开。“是,那个,女孩子。”她夸张地做着口型。

“喂?”

“玄勇学长……”

是美息的声音。

“果然是学长赢了呢……第六回连载我已经看过了,秋浩也吓了一跳。呐,之前玄勇学长说过,想要见一见秋浩本人是吗?”

“是这样。”

“那好,现在就来文学社活动室吧。”

挂断电话,我深吸了口气。只要坚信自己在做对的事,的确能生出莫大的勇气来。终于,成功逼迫秋浩与我见面了。

当我爬上社团大楼四层时,已是午后四点。阳光隐去了午时的戾气,斜斜地将窗框的黑影打在长廊上,圈出一个个方框。我来到长廊最里间。从观察口查看,房间里的确有个人背对着我等待着。我握住门把手,这几个月的回忆变成一张张画片在脑海闪烁跳跃不断。渐渐地,画面不约而同都停留在了美息的身上。伤心的她,失落的她,高兴的她,为了文学社而努力的她,每一个她都触动着我的心弦。但同时,这个令她伤心、失落的人,此刻,就在房间里等待着我。我下定了决心,要将他与美息的联系斩断,改变美息。

推开门,我走了进去。

“纪美心老师,初次见面,我是秋浩。”

“初次见面,我是纪美心。”

秋浩转过身来。

我坐在沙发扶手上,并没有看着那个人。活动室前所未有的整洁,甚至整洁的过分了。文件柜里的文件也好,桌子上的杂志书刊也好,墙上的海报也好,全都不见了。一尘不染的桌面上仅仅只有一本摊开的小说杂志——最新一期的《朱雀》。

“我也太久没来了吧。”我嘲笑自己道。

秋浩默默计算了下,“一个月呢。总之,终于能和仰慕已久的纪美心老师见面,我真的非常高兴。不过,老师你似乎并不吃惊呢。”

“我只是感兴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纪美心本人的呢?”

“一开始。”

“一开始?”

“嗯,在你进入这所学校之前,我就从私人的书迷论坛上打听到了你要继续学业的消息。之后不断地在《迈进吧!文学社!》上发表模仿你风格的短篇小说。我想,也许老师会在无意之中看到我的社刊,也许老师会对我的作品感兴趣,也许老师会来到这间活动室……”

“一切只是偶然吧。”

“是命运的相会啊!”秋浩插着手靠在墙上,我能从那双眼中读到熊熊怒火。“那么,老师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秋浩的呢?”

“说来话长啊。文学社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一个月里,联合会的审查已经结束了,文学社被解散了。”

“每期社刊都有按时完成吧。”

秋浩苦笑起来,“是因为社员人数低于最低限额啊。社长一毕业,其他社员就接连退社了。实际上,文学社的成员,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啊!”

“难道说?”

“没错,我利用自己擅长模仿的写作能力,变化出十几种风格,伪装成文学社还有众多社员持续投稿的样子,骗过了联合会的日常审核。”秋浩在手机上切出投稿用的公共邮箱,在我面前晃了晃。

电子邮箱几乎就是空的。

“我连续几年不停参加各种文学比赛,可是没有得到过一次奖项。每次最终评审的评语都是‘无意义的模仿’,‘这是对某个名作的模仿’,‘没有自我’。不管我写的是好是坏,所有人的焦点都围绕在模仿,模仿,模仿上!不过至少在这件事上,我的模仿能力也算是有用武之地了吧,哼,真是讽刺啊!”

“一直不断地写啊写,有时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怀疑,用这种伎俩维持文学社真的有意义吗?能够支撑到招新会吗?能够招到与我同样喜爱文字的新人吗?我就像在一片荒漠里不停地往前走,直到再也支持不住时,才遇到了老师这片绿洲。那时我真的太幼稚了。我满心以为既然老师是那么厉害那么有名气的作家,一定能理解我吧。不论是对文字的爱也好,是对创作的热情也好,多少都能明白、体谅我是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去坚守吧。当老师你无意中对我说创作不出第五回连载时,我可是比任何人都焦急啊!我连夜赶出第五回连载的模仿稿就是为了能成为老师的垫脚石,让老师参考写出更好的部分!”

秋浩大口喘着粗气,抓起桌上的杂志就摔在沙发上。

“结果却换来了这个!”

“你抄袭了我的原稿!你把我发给你参考的第六回一字未动发表在了杂志上!”

秋浩说的没错。

我直接将收到的第六回连载的模仿稿交给了编辑审阅。我失去了创作能力,所以,我将秋浩的稿子用纪美心的名义发表了。

我拿起杂志,翻到最后搁在沙发上,缓缓站起身。

“我做了肮脏的事,为了完成作品有时就不得不放下作家的自尊。”我说,“我十四岁第一次参加文学比赛时就获得了新人奖出道,十六岁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合集,十八岁已经发表了两部长篇,所有人都认为纪美心是畅销书作家,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想写作啊。”

秋浩的眼中布满血丝,她瞪着我,张口结舌。

“秋浩,如果说‘你比谁都想成为作家’,那我就是,‘比谁都不想成为作家’。最初参加比赛也只是一场意外,谁知道居然就骑虎难下了。之后也是,有了编辑,有了固定的读者群,所有的人都不停地说着,‘写啊写啊’,‘请继续创作’,‘赶快出下一本吧’。完全不顾我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工作压力啊。因为擅长写作就必须没日没夜不停地趴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吗?我不得不靠这个谋生吗?我感受不到一点点写作的乐趣啊!这种事太痛苦了,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这根本就不是我要的人生!”

“别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

我朝秋浩走了过去。

“才华、能力、创造力,对写作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只有你那对文字火焰一样的热情才能支撑自己不断地写出更多的作品。而我的热情,已经熄灭了啊。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支撑我继续去完成《朱雀》上的连载,那就仅仅剩下对读者的责任感了。所以才会这么做,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肮脏,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吧?”

秋浩捂着耳朵不停地向后退去。

“我……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吧。”

“不,纪美心老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不能承认,你明明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创作是为了爱,写作是为了钱。睁开你的眼睛吧!”

“不对!不是的!”

秋浩,不,美息懦弱地哭了出来。

她猛地一把推开我,朝房间外冲了出去。

“我不能接受!不管怎样我都不能接受!”

我干脆利落地下了结论,“我会,让你接受的,美息。”

转瞬之间,我与她背对着彼此,仿若在文学的道路上相向而行。曾有那么一秒,我产生过“我们会是同路人”的错觉,不过,事实总是残酷的。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美息重重地关上门。

我也终于撕碎了她美好的幻想。这是十分必要的,对于未来的一切。

三天后,我收拾完行李赶去机场。打开手机,照例一条一条浏览许久未读的简讯。连载的事放下后,我的心头就像是冬日积雪初融般爽快,那种清爽迎接夏日的欢悦简直前所未有。因为航班延误了几个小时,我没有急着进登机入口,只是办了登机牌在大厅坐着打发时间。

手机响了起来,是美息的来电。

“学长你在哪里!”

“P机场啦。”

“我是问机场的哪里?”

我报告了位置后,过了半个小时,美息才匆匆找过来。

“呼,幸好赶上了。”

我把行李靠到一边,迎着她走过去,“来送行吗?”

她却低着头不说话,想必因为回想起三天前“不要再见面”之类的话,觉得非常含羞吧。

“文学社还好吧。”

“我不是说过已经解散了嘛。”美息低声抱怨,“不过喔,最近有好多其他学校的女孩子来找我,我们成立了‘纪美心声援读书会’,经费也不用看社团联合会的脸色啦。全是自己筹集的。学长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冒出来那么多人呀?”

“魔法吧。”

“喂!认真点!”

原因当然有很多。

首先,美息试图在国家工业大学组织起文学爱好者就是不切实际的事。要拉拢喜爱文艺作品擅长写作的“工科生”?这种人真的存在吗?再说,每次研讨会都是晦涩难懂的主题,成员没有道理不离开吧。而且,文学爱好者分成多种多样,若是没有统一的目标要维系在一起可是很困难的啊。

最后,当然是因为我将纪美心的身份,强制送给了美息。

借着《朱雀》杂志刊登作者介绍的机会,我认真填写作家资料调查问卷给编辑发了过去。在杂志编辑社反复讨论之后,众人才同意了我这个冒昧、任性、前所未有的决定。我决定隐退,让擅长模仿的秋浩继续完成连载其余部分。待时机成熟,我愿意将纪美心的一切,包括笔名的使用权,所有作品的版权一并送给秋浩。

我出道至今不过数年,期间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信息。哪怕是相熟的编辑也仅仅知道我的性别是男性而已。唯一了解我全部资料的人也就只有妹妹和父母了。这么考虑的话,那在私人论坛流出我继续学业讯息的人恐怕就是……反正我的计划就是利用杂志的影响力,完成偷梁换柱的戏码,把秋浩按在纪美心的位置上以求脱身。

六月底《朱雀》的特别企划,刊登的正是“纪美心身份大揭秘”。于是,美息的名字、照片、喜好一并被我强制公开在了这本全国销量最大的文学杂志上。因为秋浩稍显缺乏创作经验,我为她亲自修改了第五回。而到了第六回时,她已然通过自身独特的分析法,彻底成了我,根本不需要什么画蛇添足的修改了。编辑也好,读者也好,所有人都对第六回非常满意。这种惊人的成长性和分析能力,也是我肯定她的原因之一。

那就是纪美心没错。真正的作家,一个就够了。

名作家的笔名不过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只有用灵魂创作的写手,才能勇敢地挑起盛名,继续向前。

“那么第七回,也完成了吗?”我有点担心美息还不适应她的新身份。

“当然啦。不过学长实在是太任性了。完全没有和我商量,吓了我一大跳。那天后来喔,我又回到了活动室,想把杂志拿回去,不过学长已经离开了啦。没想到杂志连载的最后几页居然印着我的资料和照片。之后就是一堆的采访电话……”

我大笑了起来:“这都是‘附赠品’,那么讨厌当作家的话,第八回我就自己写吧。”

“不,不,怎么可能讨厌!”

美息害怕我将笔名收回去似的不停摆着手,她还不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谁叫我第一眼就认定你是最合适的接班人呢。连载作品因为作家本人种种情况无法继续的话,杂志社会找其他写手续写。不过我的作品要找人连续的话,非你不可啊。”

“那么,学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秋浩的呢?”

“一开始……”

“一开始?”

“我读了秋浩的所有作品,你对文字的爱就藏在每篇作品的字里行间。用心创作的话,可是连作品本身都会发光的喔。只要接触过你本人就能很轻易的分辨出来,就是那种,为了文学拼尽全力的光芒在闪耀啊。”

“切。”美息似乎以为我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推理,又让她失望了,“原来是靠直觉吗?”

“是命运啊。”

我说的都是事实。

当美息无意中告知我“她总是在文学比赛中落选”的事后,我就请《朱雀》的编辑帮忙调查笔名为“美息”的参赛者。《朱雀》是全国发行量最大的小说杂志,也是所有新人写手首选的投稿杂志。由正刊《火的鸟》举办的两年一届的文学竞赛,我相信美息一定有投递过稿件。果然,我很快得到了一篇美息的参赛作品。

和秋浩在《迈进吧!文学社!》上发布的作品是完全相同的。想必是某次美息因为无法独自完成社刊,所以翻出了过去比赛被淘汰的作品,换做秋浩的名字发布了上去。

当然仅凭作品是不足以识破美息就是秋浩的。决定性的证据,恰恰是之后数个月内我与美息的点滴接触。

也就是魂。

哪怕更换一百种风格,作家的灵魂是无法隐藏的。

放下各自的伪装后,我与她,第一次坦诚相见。究竟哪个是真我呢?卸下人格面具后丑陋的自己比较真实,抑或光鲜的自己比较真实。其实都不是的。原本我抱着作家哪怕大限将至,也得向死神请假完成作品的心态,试图拜托秋浩将我无法写出的连载完成。可是不知不觉间,我被秋浩,也就是美息对文学的热情感染。帮助她完成刊物也好,帮助她招募新人也好,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救赎没救的自己。明明是小有名气的小说作家,却只能机械地敲打键盘,被截稿日、字数、题材种种限制重重的压在下面,无法喘息。直到有一天醒转过来,我才想明白。

我不爱写作了。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想再写一个字了。

而美息适时的出现,真真正正是帮助我从困苦的生活中解脱了出来。

我一再观察、考验她的心意。

我也比谁都了解她的单纯。

“美息!”

“在!”

“一定要代替我照料好‘美心’,千万不能忘记初心,也绝对不要成为我这样没用的作家。请舍弃‘自己’,彻底化为美心尽情创作吧。”

“学长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

“可是……”美息的脸涨得通红。

“可是……没有你我是不行的。”她小声地说道。

“别说傻话了,你不是一直做的很好吗?你可是能一个人撑下一整本《迈进吧!文学社!》的王牌喔!”

“我只会模仿,也写不出什么……总之,总之……”

我提起行李,准备离开了。我冲她一挥手算是道别,“明信片什么我会寄过去的,照片就发到投稿用的邮箱吧。”

“等等……等等,学长。”

我朝入口走过去,准备安检。

“请带我一起走吧,学长!”

背后传来美息的大喊。

我吃惊地回过头。

路人也纷纷围了上来。

我被她前所未有的气势震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是好啦,不过你有带护照吗?反正是落地签,所以……”

“啊?”

美息也被我惊到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稍等,先稍等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机场啊,美息?”

“因为我有打电话到你家……”

“我家?”

“你妹妹哭着说……哥哥因为抄袭被杂志社封杀计划流亡海外什么的……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我望着天花板说道:“十四号就回来了啊,学校也请不出那么久的假呀。”

“啊?”

“只是连载的事了结了,想去国外旅游散散心,再说还有自由行套餐打折什么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的脸色由红转紫再转黑。

美息退后两步,用力扯着上衣最顶上的扣子,怎么看也不像能透过气来。

我想上去扶住她,被她一只手挡开了。

“混蛋!学长是骗子!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她一边这么喊着,一边扭头就跑。丢下莫名其妙的我呆呆地杵在原地,被周围的路人围着。

很快,我旅行归来如约回国了。在电话里向美息反反复复道歉后,她才同意出来见我一面。

“美心,我有亮片的那件T恤呢?”

妹妹探出头来,“哥哥是要去约会吗?是和总打电话来的学妹吗?”

“约……约会?是当面道歉啦!都怪你当初乱说话。”

“那穿这件粉色的吧,相信我。”

美心一个劲地为我着装出谋划策,有时候真心觉得她是不是太自我主义了,和父亲完全是一个模板啊。

回想起十四岁那年,有天,我一时兴起写了一篇幼稚的小说。放学回来时,发现美心居然用她的名字,拿稿子去报名参加了某个大型小说比赛。之后几年,我算是被逼无奈才一直顶着女性的笔名持续创作。

这就是笔名“纪美心”的来历。

如今,不知不觉间,似乎又多了一个妹妹。

我想起美息在机场尴尬的表情,不禁笑了出来。

希望她们以后能和平相处才好。

“我先走咯。”

七月,流淌在街道上的除了酷热,还有难以熄灭的热情。

我和那个人放下重担,彼此支撑,试着走向崭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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