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式针织衫，一头漂亮边分，依旧是那样俊朗率直的笑，直到陆文将他迎进房间，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普普通通人畜无害散发蓬勃朝气的新青年。
欧阳琰一进门就发牢骚道：“哎呀陆同学你是不知道，上面政策逼得紧啊，小生意做不下去了。”
陆文一头雾水，问道：“你现在在做生意？”
“不然呢？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作为那群和尚里唯一念过几天书的不得出来找点事干啊。”欧阳琰很不客气地坐到床上，翘着二郎腿。
“那你在做什么生意？”
“买卖城堡，收购山头，运运军火，偶尔出海捕捕鲸鱼。”
“……”
“哎呀上边盯得紧啊，这些都快做不下去了，所以现在我和那群和尚商量着来点小本生意，首先嘛把广上深这几个地儿收几片工厂过来，小本生意嘛自然就得慢慢来……哎呀一说到这个事听说要跟我接洽商谈的是那位韩家小姐，也不知上次我是怎么得罪她来着了……”
陆文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掏出烟盒点着一根，剩下的递给他说：“来一根？”
欧阳琰愣了会，摆手道：“不会啊，对不住了。”
陆文微微一笑，抽一口烟，沉默不语。
欧阳琰察言观色，咳了一声，停止了唠叨，正色道：“说起来，好久不见了。”
“六年了，从你送我走那天算起。”
“啊哈哈，你记得真够清楚啊。”
“……”
欧阳琰站起身，来到窗边，背对着陆文说：“陆礼很好，家里对她很重视，专门为她划了一片宅子。你想见她的话，随时都可以。”
陆文缓缓吐出一片雾，说：“‘精欲教’教主姓欧阳？”
“……是。”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家的情况？”
“是。”
“你来接近我，是因为我妹妹陆礼身具异能？”
“是。”
陆文面沉如水，死死盯着欧阳琰的背影，突然无端笑道：“那你也预料到了，我的老父亲会亲手把我的老母亲送进监狱？”
背影一时无言。
——那次庐山旅游回来，陆文找到欧阳琰，恳切说道：“救救我的家人！”
欧阳琰不知为何情绪低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陆文着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有一次我半夜里起来，听到我妈在客厅里给我妹妹讲什么‘大周天轮回’，什么‘祸事将至’，什么‘无万全之人’，被我爸爸发现，大骂一顿，我妈却毫不知悔改，就在前几天，她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在厨房里煮煤炭要吞炭自杀，要不是我爸发现得及时……”
“我妹妹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整天想着摔这个摔那个，说是要‘进贡’给什么已逝之人，还说‘精欲者全能’，要我加入他们，不加入就要‘死无归所’……我爸已经放弃她们两个了，根本不回家了，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敢回家，我不、不……”说到后面，已是声泪俱下。
欧阳琰终于回过神来，抬眼看他：“那你想怎样？”
陆文一时语塞：“什么……怎样？”
欧阳琰淡淡说：“你母亲和妹妹都是邪教徒，杀了或者赶出去。”
陆文瞳孔一缩：“杀……了？”
欧阳琰似乎也察觉失言，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说你要把她们洗脑回来是很难的，不如任其自生自灭。”
陆文呆呆看着他，嗫嚅道：“可……可你不是很厉害吗……别人在想什么你都能知道，姚沐馨她……我……”
欧阳琰自嘲笑笑，一指自己说：“我？厉害？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了，要怎么救你……”
陆文看着这个一向自诩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现在满脸疲态，眼神黯淡，昔日干净温和的神情里好似突然间沉淀了点点黑泥，堆积成块，蒙在整个人身上，影影绰绰。
陆文失望至极。
走在回家路上，姚沐馨追上来拍了陆文后背一下，笑靥如花：“嘿嘿，学霸，作业没写完呢，能去你家抄抄吗？”
陆文勉强一笑：“嗯？”
这时，陆文衣服里的好久没有过动静的小灵通手机响了起来，上面只存有一个号码：“父亲”。
“陆文，回家，全家一起吃饭。”
陆文眼里这才似乎出现些许光亮，他想到他父亲可能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要在餐桌上大家商议？或者其实他父亲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做了什么让他的母亲和妹妹恢复了正常？其实他父亲这几天不在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在积极找办法将自己的家人拉回正途？……
姚沐馨在他眼前晃晃手，一如当初在庐山博物馆里陆文对她做的一样。
陆文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边伊人，笑道：“走！来我家吃饭吧！今天我爸回来，吃大餐！”
也许事情不会再坏？也许一切会回到最初，庐山上，少年意气风发，携美人，问今朝何处有酒？
开门的是脸色略显苍白的陆文母亲，看到两人一起回来，她深陷的眼眶似乎微微张大了一瞬，随即恢复木然的神情，嘴边努力向上扯了扯，干涩嘶哑地说道：“陆文回来了啊。”
陆文拉着姚沐馨去见父亲时其实是很紧张的，从小就被父亲灌输过“精英思想”，这不行那不准，做什么事都要汇报，但凡犯了哪怕一点点小错，都要从头到尾深刻反省自我，记入小本子里，力求不再重蹈履辙。
只记得母亲那时还算贤惠持家，只是有些喜欢给街坊邻居显摆书房那些别人送来的墨宝珍玩。妹妹活泼可爱，天天出去找同伴跳皮筋，回家就缠着自己讲格林童话。
是从什么时候家里的氛围就变了呢？
是父亲那次在饭桌上语气沉重的说“得罪了上头的人，要被调职了”的时候吧。
母亲每天回来时再也没有了笑颜，总是很爽朗的笑声也渐渐变成了低声的、细碎的、小心翼翼的笑。妹妹也不常出去玩了。
至于陆文，依旧保持着班级里最优秀成绩的他，或许也察觉到有什么变了，但考卷上的分数是不会变的，自己仍然是一个“精英”。
只是父亲越来越少过问自己的成绩和表现。母亲变得越来越懒，有时粗心到菜里都没放盐。妹妹整天关在房门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那自己这个“精英”呢？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呢？
陆文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思考。他只是领着姚沐馨一路走到他父亲面前，说：“她是我们班语文科代表，来我家一起讨论老师留的习题。”
父亲倦怠的神色里似乎微微有一丝放松，是觉得自己儿子人际交往能力也变得很不错了吗？
这次饭桌上的菜的确很是够丰盛，丰盛到陆文怀疑是不是从哪里请了个厨子来家里做的饭。
连姚沐馨也是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笑笑说到：“阿姨伯父我们……”
“我犯法了。”父亲很突兀地，很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姚沐馨一愣，手里筷子掉了下来。母亲只是微微抬眼，毫无表示。妹妹则一直拿筷子戳着碗底。陆文目瞪口呆，手无足措。
“去年的时候，有人找上我，说是想要拿下附近新开楼盘前的一个绿化工程的招标，塞给我十万块，说是事成之后还有提成。我答应了。”
“自从那以后，不断有人找上我。公司产品没达标，媒体曝光的；这边水质检测不合格的，不想整改的；还有个女儿连中专都没考上，也来找我的，呵呵……我全都答应了。”
餐桌上只剩下异样的肃静。
父亲如若未觉，咳嗽几声，继续慢慢说道：“这几天啊，我把所有的钱都转到了外国的银行，拜托了那边信得过的朋友打点……陆文，陆礼，明天我把你们都送走，出国，不要再回来了。”
“陆文，你到了那边，可要好好照顾你妹妹，她最近可能有些反常，但过段时间一定就会好的，听说国外的空气都比国内的要好多了，也不容易生病，不是吗？呵呵，你呀，就放心了，钱是肯定够的，花不完的……”
“这一顿，就是我们家最后的团圆饭了……”
陆文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般发冷，他惶恐间看了一眼妹妹，这个一直低头看自己饭碗的小女孩终于也抬起了头来，睁大双眼，然后嚎啕大哭。
陆文母亲木然呆滞的眼神在妹妹陆礼大哭后陡然发出凶光，她猛地站起身，蛮横地把陆礼拉到怀里，尖声道：“你……你想带她走……？不行，不行，不行，他们不行，就算是你也不行，她是我的宝贝，我唯一的宝贝……”
陆文父亲却慢慢起身，对陆文母亲深深鞠躬，然后安静地，仿佛在述说一件无关与己的事一样地说道：“南娇，我对不起你。”
“我咨询了不少律师朋友，收集好了所有相关证据，买通了一些人证，可以佐证所有我所犯下的所有贪污罪名全部与你有关。”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陆文父亲露出罕有的柔和可亲的表情，此时竟有一丝笑意挂在嘴边，目光里却透着丝毫无法撼动的决然、冷厉。
陆文母亲神情由激动转为呆滞，由呆滞转为惊讶，由惊讶转为诧异，她放开陆礼，缓缓坐回座位上，突然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姚沐馨，喃喃道：“吃菜吧……菜都要凉了……”
姚沐馨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家子人诡异的氛围，她颤抖着摆好餐具，急忙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只听得走道外“咚”的一声关门声。
陆文坐在座椅上，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想什么。
今天，不应该是一个好日子吗？
他想要哭出来，却没有泪。
门外转来些许动静，一个人悠然迈步而来，声调刻意拔高：“陆先生，这样恐怕还不够。”
“我得到一些线报，上头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您的的家人了，您的女儿和儿子都是重点观察对象。”
“不过呢我正好有一些这方面业务，只要你给够钱，我保证你女儿和你儿子能顺利出国。”
陆文看向来人。
是那个一如既往和煦笑着的，犹如翩翩贵公子一样的转校生。
欧阳琰一拍陆文后背，粲然一笑：“我帮你呀。”
……
陆文长出一口气，坐到床上，说：“你并不是要帮我。你是料到陆礼会在机场跟我闹别扭，然后逃走，然后你就可以顺利成章地接纳她去你们家里。”
“你从一开始就找我父亲商量过，甚至这个‘救’我母亲的方法也是你提出来的吧。”
“一切的一切，终究都是因为你呀。”
旅馆房间里，欧阳琰背对着陆文，终于开口道：“我无意至此。”
“我当时去高中别有目的，那件事只是顺手为之。”
欧阳琰转过身来，正色说道：“本来他们只是想通过拉你母亲还有陆礼入教的方式使得陆礼对他们言听计从，但你的母亲，即便受到教众百般威胁，恐吓，排挤，依旧将你的妹妹保护得很好。所以，我那时去，是要杀了你母亲。”
“但你的父亲挡在你母亲面前，说是要同生共死。”
“我只是帮他们寻个活路而已。”
陆文看着这位昔日好友，惨然一笑：“所以我该谢谢你，请你吃顿饭？”
欧阳琰回之一笑：“你明明是想请我去死嘛，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