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鹅黄色裙装少女轻摇纸扇，读出上面的字迹。
一下午逛完美庐博物馆，在欧阳琰一通随口胡乱讲解下，众人不仅大致上把博物馆陈列的珍贵历史资料过目了一遍，对“美庐”各种野史轶闻也了解了七七八八，桃茹尤其对两党领导人与其妻子在别墅的传闻感兴趣，摇着欧阳琰的胳膊问来问去，路过纪念品商店时还意犹未尽买了这么一把扇子，店家号称这是毛主席亲笔的仿制品。
桃茹把玩纸扇许久，突然生气说道：“胡说八道！天才不会老！”
欧阳琰笑道：“你又不是天，你怎么知道？”
桃茹气鼓鼓地说道：“书上明明说，自始皇帝派徐福寻找不老药，历代皇帝渴望永生不死；书上又说，‘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渴求长生的皇帝是有情人；若是有情就不能长生，皇帝就是在自相矛盾！有道是，天地君臣师，天肯定知道君知道的，所以天会有情，但却能永生！证毕！”
欧阳琰一路上对这位桃大小姐的神奇逻辑差不多也习惯了，他装作思索了一会，问道：“就算如此，天是天，君是君，人是人，有情人终会老去，不老人皆是无情人。”
桃茹哂笑道：“这世界上，有情人能多过无情人吗，所以想要长生的人太多太多！”
陆文倚在一边树上，满脸愠色，他不爽的地方有两点，一是这位欧阳家大公子忙着勾搭妹子，怕不是已经忘了要考核他进欧阳世家，二是这勾搭妹子的场景总有些眼熟，总是能让他想起某件事后再无联系的某个高中课代表，他一时间心绪烦乱，看一眼树背面站着发呆的另一位大小姐。
这位名为方茜茜的大小姐在众人停下聊天时很是奇怪地不言不语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神情冷峻，不像是桃茹所说的“大学舍友”，倒像是个尽职尽责的保镖。
说这两位是大小姐也是有根据的，毕竟正常大学生不会无聊到问文物的价格要买下来，不会被拒绝后试图光明正大地要带走，不会被阻止后一同胡乱逻辑呛得工作人员愁眉苦脸。
当时桃茹指着一个檀木小鼎气道：“这是我家的！”
工作人员还耐心解释了下：“小姐，这是民国期间制造的，是蒋委员夫妇的生活用品……”
桃茹拍着玻璃柜子道：“但这檀香木头……”结果是她的舍友方茜茜兴许还懂些常识，给她小声耳语几句，陆文在一旁听到什么“太多管理不了”，“交易”，“妥协”之类的字眼，也是理解不能，不过桃茹却似乎是接受了什么一样，垂手愤愤作罢。
看欧阳琰桃茹两人讨论火热，陆文对树背后的方茜茜努努嘴，意思是你家公主小妹都快被这花样美男泡到了。
方茜茜却是误会了什么，朝树正中缓缓伸手。
这株庭院里年龄最大的金钱松树干微微颤动，内陷，使得方茜茜的手深入其中，再拿出来时，手上多一个钱包。
陆文目瞪口呆，看着似乎有几分像是自己的那个钱包被攥在名为方茜茜的冷漠女子手里，他甚至不敢去多看一眼来确认，而是默默后撤了一步。
方茜茜先是用力踢一脚金钱松，金钱松簌簌掉叶，仿佛在咯咯发笑，继而她尴尬皱皱眉将钱包双手呈上，却发觉陆文脸上表情不太自然，女子总算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一挑，眼眸微眯，冷冷盯着陆文，面沉如水，双手隐隐发黑。
这时鹅黄色裙装少女突然插到两人中间，手搭在方茜茜肩上，对两人说道：“提议！我们开始寻宝吧！”
欧阳琰也走了过来摊摊手说道：“还记得高中背过的《桃花源记》不？桃小姐说那陶公所描述的‘桃源’就在这美庐中，要不我们来配合下随便找找？”
桃茹撇嘴道：“到时候要找着了，你说的要穿小裙子扭腰给我拍照的可不许耍赖！自古至今，所谓一切眼见为实，真实所见才有写的价值，不然你当那些文人墨客都是白痴吗？”
陆文却完全没心情听这两人鬼扯，他一直留心注意着方茜茜那边的动静，不过由于桃茹这么一打岔，方茜茜倒是收起了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冷漠地点头应和着桃茹。
陆文赶紧凑到欧阳琰边上低声说道：“喂刚刚那女的……把手伸进树里面了……”
“把手伸进树里了，就说明有树洞，这就好比人要吃饭，全凭一张嘴……哎呀我靠我都被影响了，你说她这什么鬼逻辑……”欧阳琰痛苦扶额。
“不是……我是说……”陆文急道。
欧阳琰摆摆手道：“这样吧，为了公平起见，我和这位方茜茜小姐去那片竹林找线索，你和桃小姐一组，去哪儿听桃小姐的，怎么样？”
桃茹气势如虹地叉腰对欧阳琰说：“一眼为定！以夕阳下山为时限，到时候还来这儿集合！走了陆同学！”
陆文刚要说点什么，被桃茹随心所欲一通说教，陆文嘴角抽搐，被拉扯走向别墅里，眼神灰暗，一步三回头。
欧阳琰笑容渐渐隐去，也不看树后面的女子，淡淡说道：“来吧。”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一步步慢慢深入竹林当中，两人倒是很有默契地都不言不语。就这样行了一路，来到夕阳的余晖泼洒不到的转角，欧阳琰停下脚步，衣袖无风鼓动。
方茜茜皱皱眉，冷冰冰说道：“找死。”
只见她的身周同时有数道气浪横扫而来，每道都似乎含有千钧之力，卷起层层枯叶。
方茜茜一动不动，全身被一层乌光笼罩，眸子转变为全黑，两手黑雾萦绕，握拳向两侧用力一捣。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低沉轰鸣。
桃茹蹦蹦跳跳拉着陆文又逛到别墅楼上，透过窗户望竹林那儿看了一眼，眼光微闪，突然对陆文说道：“看你挺无聊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唉……请说请说。”陆文毫不掩饰地表示了他的不感兴趣。
桃茹也不在意，轻笑着说道：“这人呀，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个体，对一个人喜欢还是讨厌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如果只有喜欢的时候多过讨厌的时候，才是爱一个人的话，那人这一生真正爱的有多少人呢？”
桃茹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竹林，一边继续语调轻快地说着：“有一个女学生，性格内向安静，但是脾气好，人缘好；另一个女学生，自认成熟却往往对人际关系粗枝大叶，自以为能独立解决万难却总对别人关心过度，招致别人表面上的厌烦就觉得是别人太幼稚……这样的两个人啊，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自认很成熟的那个呢，最先和男孩交往，觉得性格不合分了手；后来，很神奇的是，有一天她发现一直以来被她关照呵护已久的好朋友，也就是那个安静的女孩，竟然和她的前男友在一起了。她面子薄，不好意思对她明说，只能从她好朋友的只言片语里强行推断出那个男孩有哪些哪些不好，自以为是对那两人好，却只是让安静女孩开始反感，甚至疏远她。自认成熟的女孩觉得她的好朋友也不好了，怀恨在心，她的好朋友呢，却早在一次酒席上听她说‘最好的朋友就是……’这样的话之后完全原谅她了，只是安静女孩话不多，也没明着说出口。”
“终于，自认成熟的女孩做出了一个很‘成熟’的决定，她要找她前男友好好聊聊，确认这个男孩适不适合自己的好友，然后不再过问两人的事。”
“可惜男孩很狡猾，一通花言巧语，让女孩感到之前没感觉过的好，觉得这个男孩也挺不错的，觉得自当初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又想到自己的好朋友明明那么幼稚，却被很多人喜欢，自己则是独来独往，帮了别人那么多，却都收获不来几声谢谢……一时间，嫉妒，自责，自卑，悔恨一同涌上了心头，她居然又和男孩在一起了。”
“这无疑是对她好友的背叛，她每天都在内心煎熬中度过。可是她又觉得不完全是她的错，是男孩花心了，她觉得这种渣男嘛，和自己在一起就好了，不要去祸害自己那单纯温和的好友。于是她更加直接地在好友面前贬低男孩，甚至刻意去找男孩约会，使得男孩冷落自己的好友，这样就能使得好友放弃……终于两人大吵一架，互相不再说话。”
“其实这个自认成熟的女孩只不过就是自私而已，给自己的不道德找上一个好理由而已。”
“不过表面上两人和好了，甚至一起出来游玩，女孩其实一直很记恨她的好友，在烧香拜佛时还诅咒她的好友下地狱，这样她就能和男孩在一起了。而她的好友呢，从一开始，到最后，都觉得女孩对她真是太好了。”
桃茹一步步靠近陆文，盯着陆文，笑容满溢，弄得陆文满脸不自在，桃茹眼神透出一丝好奇，对陆文说道：“所以，你和那个欧阳琰，也差不多是这种关系吧？”
“什么跟什么……切，你说的，都是小孩子家家的事吧，我跟欧阳琰……呵，高中时我倒是真的很嫉妒欧阳琰，但是哪有这么狗血的劈腿之类的，我是喜欢上一个女孩，然后他帮我追那个女孩，我们的关系还算比较好的了。”
“谁说是女孩间的关系了，你是‘男孩’才对啊。”
竹林里，欧阳琰灰头土面，坐在地上，对着面前黑光笼罩，袖口里伸出一截异样的黑色尖状物的女子强笑说道：“大大侠求饶过，我只是见猎心奇，一时没忍住……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降神？式神？还是伪神？”
女子沉默片刻，一甩手，身体恢复了正常，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她嗤笑一声说道：“这就是‘王’选上的人？就这点实力，真是笑死了。”
“‘选上’？‘王’？诶诶什么意思，姐姐你告诉我呗告诉我呗……”本来萎靡不振的欧阳琰听罢居然一下跳起身来，厚着脸皮在方茜茜眼前晃来晃去。
方茜茜被惹得烦了，一声尖啸，欧阳琰脚底土地瞬间钻出一大堆藤蔓将其层层包裹，只露出眼睛，欧阳琰“唔唔”直叫唤，眼里倒是看不出有多恐惧。
方茜茜冷哼一声，朝别墅那望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低声嘟哝了一句：“区区凡人……”
欧阳琰闻言，“唔唔唔”的声音更大了。方茜茜很不耐烦地轻轻一挥手，欧阳琰嘴边紧缚的藤蔓松开褪了下来，他喘口气，笑道：“确实是区区凡人，没本事没见识孤僻自负还喜欢玩小心思，你家的‘王’该不会对这种无聊的人感兴趣的吧。”
方茜茜这才露出一点点思索的神情，皱眉问道：“感兴趣的人是你吧？不对，按你们人类的话讲……”
欧阳琰轻咳一声，正色说道：“神仙姐姐，如果有事要找我，现在可以走了？我还赶着回家做生意呢。”
“嘿你居然发现小乌的身份了？”不知从那边传来桃茹的声音。
欧阳琰脸色却突然一下子凝重起来，他感到正前方有一阵扑面而来的花香，方圆所见之处——地面，林荫道，假山石，木屋表面几乎在同时生出绿茵点点，染开，蜷展成叶，交织成蔓，蔓上开花，堆叠成束，漫延成簇。
鹅黄色裙装少女远远踏着桃红色花丛而来，一只手拖着昏迷不醒的陆文，生死未卜。
欧阳琰几乎在瞬间挣脱开藤蔓束缚，身体金光狂涌，眼神变幻旖旎，瞳孔内似有龙虎虚影翻腾，他大踏步走向桃茹，沉声遥遥问道：“陆文怎么了？”
桃茹把陆文扔在一边，面对欧阳琰那如猛兽般咄咄逼人的气场，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微笑：“你着急个什么，先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你是怎么发现我们不是人的？”
欧阳琰越是靠近桃茹，越是感觉身体沉溺在如泥淖般的生命气息中，寸步难移，不过他仔细感知了不远处躺着的陆文，确认到他气息平缓，只是昏迷过去而已，这才直视着这位一路上都完全看不透的少女，嘲讽说道：“首先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来就有一种称为‘慧根’的能力，正常人啊神啊我都能多少预知到一点动向，只有非人之物才会让我完全察觉不出下一步意图。而且扪心自问，一路上你们这表现，哪里像是两个结伴旅游的大学生了？最主要是，你找来这么一位‘阿姨’竟然说成是你室友？有木有常识啊？”
桃茹面色转冷，身形一闪，以欧阳琰完全反应不了的速度掠至其身后，手上拈着一截带着五彩光华的枝桠，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地问道：“‘慧根’？是这个吗？”
欧阳琰如遭雷击，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被连根拔起，他脸色大变，连退数步，骇然看着少女手中把玩的晶莹枝条，不可置信地对少女说道：“你……你是……”
桃茹冷冷盯着欧阳琰，突然随手一挥，欧阳琰身前发出一阵脆响，有碎裂的透明薄片掉落，龟裂成点点微光，连带着汹涌的佛光金身之力都被震得暗淡无华，从纸片般的光屑中，映照出了一个身材窈窕，面容英气的少女形象。
欧阳琰竟然不是欧阳家的大少爷，而是欧阳家的大小姐！
桃茹哼一声道：“女孩子家家的，装个什么神魔，徒让这天地笑话。”
欧阳琰真身显形，表情复杂，她强自按捺住心中不安，和气笑笑说道：“姐姐，我得先解释一下……”
桃茹却再没听下去的兴致，只见地表上再次铺上一层又一层桃红，天上花瓣片片，落英缤纷，地上繁花似锦，芳草如茵，汇聚成一片疯狂生长的花海，似是要把眼前的一切吞噬包裹。
同时角落处传来一声炸响，一个背后窜起丈许黝黑光焰的老者缓缓走来，他平淡说道：“此子的存在关乎我欧阳世家数百年基业，暗合天地轮回之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这区区一山一水中，阁下所倚为何物，就敢这么随意强取豪夺？”
桃茹看都不看老者一眼，食指轻弹，老者只觉得体内咒法顿消，光焰逸散，瞳孔顿时一缩，他大喝一声，七窍出血，身子陡然膨胀数倍，正要走出一步，却发现自己身周桃红之色升腾，根本动弹不得，他口中咳血，痛苦嘶吼着：“你可知何为佛！何为儒！你可知何为‘欧阳’！你可知这世上有‘天启’！老夫不甘……”
“‘天启’？呵呵……”桃茹眼眸如琉璃，随意一扫老者，老者只感到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威压震慑住全身，他心中大惊，终于隐隐觉察出少女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唇齿颤抖，竟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孤即为天。”
随即花海汹涌，把陆文，欧阳琰，方茜茜和桃茹一卷而入，沉入地底，偌大竹林空空荡荡，只留下满身血污，神情空洞的老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