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内莉大小姐没来，不过除了她，该来和不该来的全都来了——虽然这些人可不是收到我的邀请函才来的，不过你也都认识；你难得来一次，今晚郡城里有晚宴，我直接带你去见见。”
郡城也就是领主城，在铁象城首都中心的山上，规模远远不是荒南城能比的：即使是极北极寒终年大雪的哈洛行省，也是有座像样的郡城的，荒南大概是全东国唯一一个领主城依旧建在荒野里的行省，毕竟那整个区域连个规模大一些的村镇都没有，还不如做得更闲云野鹤一点。
王城一向不管各个行省有多铺张浪费，或者可能行省越奢侈无度王城才越放心——太在乎身外之物的人，是很难居心叵测的、宫廷一向最喜欢这种领主，但修伊看起来并不是，华介也不是。
天色渐晚的时候，修伊就带着华介三个人回到了他自己的郡城。
这硬生生在平地上一座山丘的郡城，怕是连正门的台阶就已经比整座荒南城高了，看得抚子和烟染暗暗咂嘴。都知道和龙骨不同，南疆最大行省的铁象一向不露富，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确实想象不到边境行省能建的如此宏伟阔大。修伊在最前面独自走着，长阶两侧十步一岗的卫兵们随着和他距离的缩近，都纷纷抬起武器行礼又放下，而琳蓝挟手低头，慢慢的跟在他后面三四步的距离：这是公共场合下领主和随从的距离，除了妻子，是没有人可以零距离走在身边的。
所以烟染和抚子也跟在华介后面三四步，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她们看着前面两个男人的背影，似乎还在彼此说着什么。她们和大门后的歌舞升平的距离越来越短，抚子看了一眼烟染的侧脸。“鱼妹妹紧张了？”
烟染勉强笑一下。“……没有。”
按理说鱼人受过的礼仪教育比常人还严格很多，但这种上流社会的气场，即使还没进门就已经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了，并不是学一些东西就能从容驾驭的住的。抚子伸手，发热的掌心摸了摸烟染的脸。“以后习惯就好了，华介笨蛋自己过得清淡，不过他身边的社交圈基本上都是这个排场……我刚跟他的第一年一想到要来这种地方晚上就睡不好觉，东鹤当时腿都站不稳呢。”
烟染稍微苦着脸点点头。
郡城的城门并不是随便几个人就推得开的，这个尺寸的巨门只能用机关慢慢开。所以门上还开了小门让人方便快速进出，进了门就是郡城的大厅。
这大厅的面积大概可以直接把整个荒南城放进去，说的稍微夸张一些，这里的主人要是想在这大厅里即兴赛个马，估计也不会太挤。大厅中很多张长桌放了美食佳肴供人随便取食，远处则是舞池区。一眼过去数不清的来宾分布在各处，却还是显得这大厅里稀稀拉拉的——这些客人的衣着都华贵的很，一省的领主接任，对当地人来说跟国王换代差不多，即使修伊没发过这么多邀请函，他们多少也是有些身份的。
宾客在这大厅里三五成群的穿梭，交谈，偶尔取食，再偶尔去邀女伴进舞池跳一支舞，名门晚宴大抵如此，外人看起来没什么意义，但身在其中的人可能获得到什么东西就不可知了。餐饮区没什么明确的分界，但人本身就是以群分的东西，偶尔在一起交谈的宾客，都是阶级档次相同才能在一起的。
华介从跟着修伊步入会场的时候，就不停的有人探出头来，向着两个风华正盛的年轻领主举杯示意，大概都是认识华介的，但华介认不认识他们就不一定了——他这个地步的领主，认识他而他不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烟染看着华介的背影，看他连点头回意的次数都很少。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修伊领着一行人从容的穿过大半个会场，到了离舞池最近的一处长桌边。倚着桌子拿着酒杯聊天的有四五个人，看见修伊过去了，都转过身来彬彬有礼的打招呼；他们转身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还有一个女孩子站在他们中间。
“花宴妹妹。”修伊冲着那女孩子的背影唤了一声。“看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这是个怎么看年纪都很小的女孩子，圆圆的脸上如果没有那一点雀斑，一定会更美一些。她穿着件蓝黑相间的燕尾大礼裙，一头长卷发也是深蓝色的，那是象征着东国前宫廷的最纯正的血统，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大礼裙是前高后低的款式，一双即使身材娇小也依旧比例完美的腿一览无余，又小又撩人的裸足踩着双镀银镶晶的高跟凉鞋，足弓绑带上两块不大的黄水晶已经算是她身上最明显的装饰品了。
水晶在阿施隆德不算贵重东西，但黄水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的，大多情况下只有王室才能用。
女孩子真的不算高，站直才能堪堪和烟染平视，但她提着大蓬礼裙微微弯腰的行礼姿态却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矮，不仅不矮，甚至不太亲人——宴场里走过的人很多，个子高的人更多，但竟然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做明显的俯视姿势，身边的人看向她的眼神里，也没有敢把她当成小女孩的。
她从侍者的手上拿起两个酒杯，笑吟吟的走过来。“华介哥哥，好久不见了。”
华介接过酒杯，连带着身边的修伊，三个人碰了一杯。烟染在一旁低着头，所以她注意到这个女孩碰杯时的杯沿，竟然是和另外两个男人等高的。女孩子微笑说。“上个月帮华介哥哥送的那批货，都安全送到了吗？”
“到了。”华介说。“不过，这种小事，只有[暴雨部队]的将军和副将军两个知道；你哥哥把这种事都聊给你听了？”
女孩子继续微笑。“没有人聊给我听，这件小事到目前为止，还是只有将军和副将军知道。”
这句话似乎能引出很多意思来，华介沉默着，似乎揣摩不明白小女孩的意思。“你总不会是要说，副将军走在大街上突然被马撞了，你哥哥一时找不到人，就让你先上去顶位子了这种事情吧。”
“副将军好得很，两米多高的人，马还真不一定撞得动他。”女孩子晃了晃杯子里的酒，说。“不过我确实是去顶位子了——顶我哥哥的位子，他突然不干了。”
华介的表情突然僵硬。
“哦。”他说。“也就是说现在的[暴雨部队]的将军是你？”
“好像是的。”女孩子嫣然笑道。
华介不说话了。
烟染低着头听着，好像已经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敢俯视这个女孩子了；可要是无视那些字句内容的话，两个人看起来聊得又平和又流畅。烟染在华介的侧面不远处，看见男人看向女孩子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点尖针般的刺——修伊轻敲酒杯打了圆场，也笑着说。“老鸽子现在大概就能体会到我几天前的心情了……小花宴人小鬼大，这种事情竟然还瞒得住，实在是有两下子。”
“公主竟然能同意她接暴雨的担子，才真的是有两下子。”华介冷冷道。
“华介哥哥还是对我有偏见。”花宴像是很故意的叹了口气，抿着杯中酒。“东国新一代上流阶层年轻化已经是必然了：想当年华介哥哥也是二十岁就接过破晓的担子，当时宫廷里很多人不满，还是哥哥挺直腰杆帮着华介哥哥说话……”
“所以我现在也在帮你哥哥说话。”华介毫无感情的说。“我二十是我二十，你二十是你二十。[暴雨部队]是王城最核心的力量，你哥哥若还有一点脑子，就不可能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一个二十岁的姑娘。”
花宴用手指一圈圈绕着自己梳得精致的卷发。“哦，他后来在家里确实跟我发我一两次脾气来着……不过公主令都签完了，他总不可能再去宫廷让南果公主把位置还给他吧。”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华介哥哥信不过我，但我现在既然已经吃了军粮，怎么说也是和华介哥哥和苏沐尔姐姐同一边的人了。华介哥哥若是再对我有偏见……我这公家饭以后可怎么吃呀。”
“你等苏沐尔大姐远征回来，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偏见了。”华介说。“我确实是很不满，但我顶多也就说两句而已，苏沐尔大姐要是不满，大概就直接去和南果公主那闹了。”
“嗯，那我恭候苏沐尔姐姐功成凯旋。”花宴笑眯眯的说，她施施然朝两个男人弯一下腰。“我去和朋友跳支舞，就先失陪两位哥哥了。”
会场里都是人类，只有零星的几条鱼，所以他们几个附近也就只有烟染一条鱼。这会场并不挤，但花宴走过烟染身边的时候还是不经意的碰了一下——事实上并没碰到，只是花宴宽阔的洋裙边轻拂了一下烟染的手而已。
华介立刻快步走过去，以为花宴要做什么。烟染赶忙低头垂眸，而女孩子短暂的停下脚步，像是很意味深长的看了鱼人姑娘一眼，又笑着走远了。
修伊扭头看着花宴远去的背影，他对华介苦笑。“我是真的不明白，现在的名门大小姐都流行这一套男不亲女不爱的样子么？一个内莉已经够让人头大了。”
“内莉在她面前，只配算个刚学会说话的三岁孩子。”华介皱眉说。“我想不通公主为什么会让她接手铁虎哥的[暴雨部队]。”
“因为没别的办法。铁虎哥怕是时日无多了。我前段时间去王城看过他一次，虽说[瘟疫神王]已经被苏沐尔大姐和那个神王猎人活着抓回来了，但铁虎哥身上的毒依不仅没治好，反而更严重了。”修伊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碟模样很精致的小蛋糕，尝了一口，闷闷不乐的叹一口气。“……可惜了铁虎哥英雄一世。我去看他的时候，半个身体已经溃烂的没办法看了，却还坚持着泰然自若的跟我讲话，非要跟我喝酒。”
华介低头，眉头皱得更紧。“换人我当然没意见，但换她上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会有人服气的。”
“你错了，铁虎哥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她最近两年在王城立了好几件大功。敢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多了。”修伊说。“她已经把第三代[暴雨战甲]的雏形上交宫廷了，部分战甲的结构甚至是她亲自升级改造的，去年冬天伊甸之墙破了，又是她亲自带部队驻守缺口，击败了好几次趁乱来袭的神王……有士兵传言说她在战场上跟个疯子一样，所有的神王都是被她打烂全身才杀了的……”
他顿一下，接着说。“现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再把她当然二十岁姑娘的。”
“功高盖主。南果公主何等人物，不可能坐视不管的。”华介说。
修伊意义不明的笑了笑。“……但到现在为止，宫廷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已经算是公主身边的大红人了。”
华介靠在桌子边上，看着远处舞池里已经和一个高个子男伴翩翩起舞的花宴：女孩子的舞步又优雅又稳重，和修伊口中的描述完全没办法联系到一起去。他说。“过年前后我去一趟王城，看看铁虎哥。”
“若是到时候有空，我跟你一起去。”修伊拍拍华介的肩。带着种很是招人喜欢的笑容，看了看一旁等了许久的抚子和烟染。“我知道你的姑娘们不习惯这地方……我一会上台讲个话就带你们走，找个地方吃晚饭。”
““妾身们多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抚子嫣然道。“修伊少主跟我们主子到哪里都是锦衣玉食，妾身们跟着吃就是了，不用降格费心照顾我们。”
“不。”修伊神秘一笑。“那地方你肯定会满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