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轮椅(Wheelchair)

作者:一八二五 更新时间:2018/3/5 20:25:02 字数:3917

人撤的很快,很整齐。

这么多人,就像是一秒钟里就都撤出了停尸房小小的门一样;关门的钝响之后,停尸房里就只剩下长久的平静——这地方本身岂非就该长久的宁静着的。

华介稍微动了动脖子,破晓头盔的兜鍪就如金属潮水一般从头部缩回领甲里去:惨白的停尸房灯光下,男人年轻英挺的眉目重新暴露在空气里,没有回复一点点曾经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态——但却也没有了泪,短短的几分钟里能勉强恢复到这样的神色,看起来自制力已经很是厉害了。他的眼神与其说没有情感,倒不如说是在让自己的眼神看些别的地方,像是分散注意力一样——他正看着公主。

宫廷里君臣各司其职,而他也并不是那种一辈子只能梦里想象宫廷的平民,但这一连好几个月没有回过王城,此次再见南果公主竟然是在如此境遇下,恍然间竟然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坐着轮椅的女孩子就安静的停在放置着苏沐尔尸身的铁床前几步,自从刚刚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没有动作:她看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变化,却又好像每一处都变化了。

她慢慢撑起单单薄薄的上半身,离开椅背,慢慢的往面前的虚空处伸出手去——她双目失明,自然只能伸向虚空。花宴看在眼里,稍稍倾身过来。“……公主姐姐要什么?”

没有回应,戴着优渥的黑皮手套的手继续前伸,总算是摸索到了铁床上苏沐尔垂下来的那只手。

南果公主缓缓的把那只手拉近,她看不见手上的血迹干没干,轻轻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肩胛拼出一个令人心酸的轮廓;然后她慢慢的,慢慢的把苏沐尔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像是按动了手腕上的什么机关,这迷雾装甲的手套就像一阵黑雾一样散去到空中了。

然而手套散去后下面的却不是人手的样子——那竟然竟然是一只机械构造的手,直接接到了她的断腕上,连接的部分密密麻麻缠绕着细小的电线和缝线。即使伤口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却还是触目惊心。

一旁左右木然站着的华介和花宴都没有一点意外,他们也早就知道这回事了。

——看得出来苏沐尔的胳膊在很久之前因为某种原因被横面直接切掉。但在这个世界,能造成这个原因的,大概也只有壁外的荒原上能发生的种种事情了。南果公主轻轻的抚摸着那只机械手的手臂,忽然轻轻的说。“……777年,阿施隆德的天启降临,苏沐尔阿姨为了保护我,被[苍穹之刃]切掉了右手和左腿。”

“那时候我太小,又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苏沐尔阿姨莫名其妙失踪了好几天,再回来的时候,感觉阿姨照样用两只手给我推着轮椅……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我的轮椅,苏沐尔阿姨一推就是十多年。”她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就像生怕吵醒了面前沉睡的人一般,跟身后的华介和花宴轻声细语着。“……可直到好久好久之后我才发现,阿姨少了一只手。”

花宴欲言又止。“公主姐姐……”

“阿姨一直有幻痛的毛病。”南果公主继续絮絮的说着。她把那只铁手拉得离自己更紧,像是要握进自己的胸口一样:女孩子带着黑皮手套的手,也看不出到底有多么的用力。“无论后面她被换过多少次最优质的零件,最优秀的技术,阿姨还是觉得她那失去的肢体好像还存在……还在痛。”

“最疼的时候,阿姨甚至抬不起手,甚至走路都得要人扶着……”南果公主说。“……阿姨用这样的身体,推了我的轮椅这么多年,肩负了东国这么多年……”

话语吐到句末,终于听出了一点哽咽,那双戴着黑手套的手中也终于看出了颤抖。“现在,她再也不会疼了……再也不会疼了。”

“再也不会疼了……”

她翻来覆去念着那几个字。花宴像是见不得她太过伤心一样,终于忍不住安慰她。“公主姐姐,和苏沐尔将军一起回来的那个[神王猎人]好像已经抢救过来了……一等她醒过来问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华介哥哥都一定齐心协力为苏沐尔将军报仇雪恨的。”

大小姐说话的声音太柔了,虽然此情此景安慰重要,但也未免有一点安慰小孩子的样子。华介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他没什么好说,甚至心里现在空空落落没什么好想的;轮椅上的南果公主轻轻侧身,碰进花宴的怀抱里,清澈呆滞的双眸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虚空,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带着一点哽咽。“……阿姨不在了,我现在的身边,只剩你们两个真正可以信任的人了。”

“是……妹妹知道的。”花宴说。

她轻轻的揽着南果公主,抬头给华介使了个颜色,像是示意让他也说点什么……却没有等到预期的结果,华介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样子看起来甚至一点木然:虽然在一个盲人面前,什么样子看起来都是没样子。南果公主在花宴的怀里。忽然说。“……苏沐尔阿姨的葬礼,就交给花宴妹妹你了:这段时间,苏沐尔阿姨留下来的事情,大多就都交给你了。”

花宴立刻点点头。“妹妹明白了,妹妹绝不辜负公主姐姐重望。”

“……我的事情,也大部分都交给你了……”南果公主血色淡薄的唇线勉强一笑,握了握花宴的手。“整个东国,我的东西……只要是我能给的,花宴妹妹迟早也有一份。”

——这好像是句没讲完的话。

华介一直默然站在那里,此时此刻的身形忽然稍微动了一下。也好在两个女孩子都没有看她。南果公主最后像是感激的握了握花宴的手,说。“我心里急着要结果,你去看看[神王猎人]的抢救情况……一有情况就回来告诉我。”

花宴点一下头,松开稍微搂着南果公主的怀抱,直起身来好像毫无意义的多看了一眼华介,才蹬着一双高跟凉鞋走出去;她临走的时候,还很懂礼数的又反手带上了门。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华介和南果公主两个人。

花宴鞋跟清脆的蹬地声被停尸房沉重的大门隔绝成闷响,直到连闷响都不见了,南果公主才开口。“[暴雨部队]是东国最后的防线,如果暴雨完了,东国就要完了——阿施隆德的人类就要完了。”

她的吐字清晰而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压音,虽然声音倒真的是微带哽咽的样子,但是此刻的语气却一点都不羸弱娇柔了,更何况说的看起来也是和面前的逝者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听起来既突兀又莫名其妙;而华介却只是说。“是。”

南果公主慢慢的抬起头来。“阿姨既然不幸殉国,王城痛失一员大将,这个时候不能再缺人手;年前你就不要回荒南了。”

“是。”华介说,单膝半跪而下,是一个请命的姿态,[破晓战甲]有哗啦的轻响声。“……但末将年前会出一次壁外,还请公主恩准。”

“哦。”南果公主说。“是去找[荣华大剑]的碎片?”

华介的身影僵了一下——南果公主那双没有灵性和神采的眸子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象征性的往华介所在的大致方向看了一眼,就好像她看见了华介的反应一样。“你不用奇怪,这东西修伊都未必知道的比我早:虽然他到现在还以为我不知道。”

“公主手眼通天。”华介低头说。“末将本来不敢妄言,但修伊对王城确确实实一片忠心,是绝没有半分欺瞒的。”

“我知道,不需要说。”南果公主说。“我本不该准你去的,但这东西确实不寻常。我相信你不会出差错,所以速去速回——我只担心你不在的时候,王城里会有什么差错。”

“是。”

看起来南果公主和华介之间的对话和刚刚对花宴的时候截然不同——此时此刻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说出的每个字都又快速,又准确,又有效。坐在轮椅上的她似乎是冷,稍微抬手扯了一下大氅披肩的领子,才接着说。“阿姨殉国,大家都很难过,我知道你和阿姨也是多年的感情了;但也就是正因为如此,这段时间才更加容不得半点差错——我单独交代给你的事情,必须都优先办完。”

“末将明白。”华介依旧面无表情。“国事为重,末将单凭公主吩咐。”

“好。”南果公主问。“你明天要去王城地下的研究所见[起源神王]?”

——这明天的安排华介对自己的副官交代下去明明只有五六个小时的时间,但她偏偏就是知道,华介偏偏就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但男人看起来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说。“是,末将交代了手下去找[暴雨部队]要进去许可。”

“不需要他们的许可了;在你回去之前,宫廷的谕旨就会送到你宅邸,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南果公主说。“其中一张谕旨,是宫廷许可你进入地下;另一张谕旨,是宫廷对[起源神王]的半解禁许可。”

华介猛然抬头。“……公主要把[起源神王]放出来???”

“有什么问题?”南果微微歪头,像是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华介——虽然她不存在眼神这种东西。“几个月前宫廷就准许她出池,现在她的行动力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起码走路不需要人扶。”

“末将指的不是这个……”华介想了一下,才说。“……末将明白公主是担心王城因为苏沐尔将军殉国而临时缺乏得力人手,但公主这做法也未免有些铤而走险了:就算把她放出来了,也未必敢保证对宫廷言听计从,所以一定得有重要力量随时监视她才行。”

“是的,你来做。”南果公主依旧平静的说。“你来监视她,从明天开始到过年,她会一直被安排跟在你身边——谕旨上已经把这些写得一清二楚了。”

华介的眼神从南果公主面前移向别处。“……末将的使命就是为东国抗击世世代代的神王侵袭,公主反而安排一个神王和末将为伍,未免也太不合适了。”

“但她又是个女神王。”南果公主又歪了一下头。“……从以前的事情来看,好像全东国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看管她了,是不是?”

华介不说话了,像是杜绝一切能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的可能——他不想提,好在南果公主看起来也不想细说的样子;女孩子稍微掩嘴咳嗽了一下,才接着说。“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事,我都是了解的,你大概也清楚我会了解多少;我没有工夫和义务去评判你于国于民是否曾错过——如果是错的话,你把这次看成处罚就是;更何况罚在前,赏在后,都是一并而来的。”

“……是。”华介说。“对错分明,赏罚也分明;末将为国行事是义务之中,公主不必如此为末将着想的。”

“你觉得不必是你的事情,但我也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我现在就可以赏你一点东西。”

南果公主稍微抬起双手,扶了一下轮椅的两边。自己推着慢慢到了华介面前——华介一直是朝着她半跪着的,所以这时虽然离得近了,也不会失礼抬头直视公主的面容,所以映入自己眼帘的只有轮椅上那块盖住她双腿至底的锦缎方毯:离得好像有些太近了,华介仿佛能感受到那毯子上的温度。

雍容华贵的女孩子伸手轻轻提起自己的毯子一角,露出下面落樱和服整齐柔软的下摆——一双厚重整洁的白色袜袋宁静的并拢着,搁置在轮椅的脚垫上,看起来又洁净又舒服;南果公主一双无神的眸子大概面对着华介的方向,她突然轻笑了一下,宛如四月的樱花。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脚?”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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