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瞬间的心动转眼就被她终结。
“对了！既然你也是我同学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找你借肥皂呀！”
如果不是对她有所了解——主要是在笨蛋的方面，我绝对会认为她先前那些话都是在为借肥皂做铺垫。
深吸着夏末渐凉的空气，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你等等。”
返回教室坐在自己位置上，轻轻摩挲着抽屉里的香皂，干燥的表面逐渐搓得滑腻。
有些像我刚才的心情。
不一会儿又离开教室，将香皂带给南豆，她毫不客气地抓着肥皂拼命搓洗校服，洗手台浸满泡沫。
“诶……这肥皂有柠檬的气味！”
“因为原本是洗手皂嘛。”
“那不就是香皂了！”
“差不多。”
“我本来还担心会不会伤手呢……”
“香皂跟肥皂的碱性没多大区别吧……”
话音戛然而止。
南豆相当自恋地抬起自己沾着些许泡沫的右手。
清晰的骨节、纤长的手指，如雕塑般白皙，毫无掩饰的美感。
我甚至相当变态地想着——倘若将这只手单独放在艺术馆里，那会被多少人围观？
“我这可是漫画家的手哦！很宝贵的！”
“漫画家不是所有画漫画的人都可以自称的……况且漫画家的手一般都很粗糙才对吧，那些老茧可是技艺的证明，你这一看就不怎么画画。”
“哪有！我明明画得很多！只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才会爱护自己的手啦！”
果然比较漫画家，她更急于证明自己是个女孩子。
但这种一目了然的事也用不着她证明。
“既然如此你就该老老实实用洗衣机去洗衣服。”
“啊对……衣服还没洗完呢。”
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这么坚持，笨蛋这一点她倒是时刻都在证明着。
将泡沫全部冲完，她用力地拧干校服，然后迎着光芒昏黄的灯泡展开，露出达成重大成就般的自豪笑容。
动作与神情不符，傻得自然明媚，很有南豆的感觉。
“接下来要回家了吧？那我先走了。”
“喔，那你走吧，我去找地方晒。”
“……你开玩笑的吧？你打算直接晒在学校里？”
“学校的事就要在学校做完嘛！”
“……”
居然连晒衣服都包含在内吗！
“这哪里有地方给你晒啊？天台上吗？天台风大，晒一夜的确能干，但很容易被吹走吧？”
“当然不会放天台上晒，我又不是笨蛋！”
你说自己不是笨蛋，真的没有半点可信度啊。
“我要去自己的房间晒。”
“你房间？那还不是要回家吗。”
“是我在学校的房间啦！”
“学校的……房间？”
老师的确常说要把学校当家一样来爱护，可这不过是为了让学生注意卫生，真有学生闹出事老师甚至还会瞪着他喝斥“真把学校当你家了”？
像南豆这样真把学校当成自己家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得有些发懵。
但她没有向我解释的打算，自顾自抓着校服走向楼梯口。
我下意识跟上她的脚步，发现她似乎是要上楼。这回我稍微犹豫了下，决定继续跟着，看看她所谓的房间是什么。
一鼓作气登上顶楼，穿过一间间当作仓库用来放置画具的教室，南豆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走进楼道底端的教室。
印象里这间教室是画室，因为一直没人使用的缘故，用处跟仓库差不多，里面放了许多往年学生得奖的美术作品。
上次出于好奇心来画室还是高一刚入学那时候的事，但这次跟着南豆进入画室，我发现内部的摆设变了许多。
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画作被当成垃圾一样堆放在角落——
“等等……是谁把画全堆在角落的？不怕发霉吗！”
“是我哦。”
犯人轻描淡写地坦白了罪状。
“你疯了吧？让老师知道肯定绝对会骂死你的！”
“可是这房间很小嘛，这么多画分别摆放太占位置了！”
南豆理直气壮的反驳令我有些傻眼。
“占位置？你还真把这里当你房间了不成？”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呀，你看那边……”
她指向窗户边浅蓝色的折叠椅。
“我每天累了都会来这里休息的。”
折叠椅上的枕头我也相当眼熟，这不就是她开学初带过来的嘛……
她太过离奇的脑回路让我产生深刻的无力感。
“我说啊……并不是说你在这里放个折叠椅，这里就算你房间了。而且这些画都是毕业的学长学姐留下来的，算是一种留念，像你这样随意摆放，等哪天他们回学校，看到自己留下的画全都发霉了，心情肯定不会好吧。”
“可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房间嘛……”
我本来以为来自同龄人的说教她肯定听不进去，但她却撅着嘴露出委屈的表情，默默去角落将一张装在画框中的画作放进展示柜，而我也无言地跟她一起做。
在这个过程中，我观赏了不少毕业生的得奖作品，尽管并不能够像那幅画一样令我感到震撼，可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才气，与我笔下无比平凡的应试画作有着本质区别。
“真厉害啊……”
喉中不由自主溢出含有羡慕意味的话语。
“这些画吗？”
我连忙绷紧嘴角，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在脸颊上燃烧。
被人听到我下意识流露的真心话，实在很难为情，尤其对象还是这个笨蛋。
在见到那幅画之前，我对于艺术才能的有无并不在意，可那天之后，署名“南豆”的光芒透进我黯淡的眼瞳。
她姿态强硬地粉碎了我所处的平庸世界，却又耀眼得不允许没有才能的我去直视。
现在的我已经学会如何羡慕拥有才能的人。
但对于我所羡慕的人，我身旁的笨蛋南豆却给出相反的评价——
“很普通吧。”
她的语气无比自然，与她相反，我的语气变得古怪。
“普……通？”
“嗯，都很普通。”
南豆看样子是打心底这么觉得，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别存放起来，很占位置诶。”
与羞耻感截然不同的情绪令我的脸颊滚烫。
“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南豆茫然地看着我，想必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恐怖。
就算是个笨蛋，也不该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吧？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明白才能的重要性？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评价到底是有多狂妄？
怒气来得十分突然，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对南豆的话语这么火大。
看到她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
那个曾经对才能不屑一顾的自己。
“明明什么都不懂，就不要随便对别人灌注才情的作品妄加评论！”
情不自禁吼出声，随后立马陷入自厌情绪中。
莫名其妙吼自己的同班同学干嘛？跟南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明明想骂的人是自己吧？
然而被我胡乱吼了一通的南豆却发出相当平静的声音。
“嗯，我不懂。才情？那是什么？这些画里有吗？我看不到。在我眼里，这里的所有画都很普通。普通的东西就是很普通，不管是谁画的。”
她清冷的嗓音浇灭了我心头的怒火，我不禁感到有些空虚。
“那你眼里什么样的画才算厉害？”
“厉害的画就很厉害。”
“你这不是废话吗……”
“普通的画就是很普通。”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家伙在，我们美术生才会被隔壁楼的普通生当成笨蛋的啊。”
我坏心眼的讽刺没有收到相应的反应，南豆睁大眼睛诧异地拖着长音，发出很蠢的“诶……”的声音。
“我们美术生被普通生当成笨蛋的吗？”
“虽然不是全部人，不过的确有一小部分人是这么看我们的……”
“凭什么！”
南豆的怒气莫名高涨，似乎被当成笨蛋对她来说很难忍受。
如果让她知道我一直把她当成笨蛋看待，她说不定会立马冲上来打我吧？
想到这里我颇为心虚地回答着——
“你还记得晚上被你盖了一脸米粉的那个男生说的话吗？有些普通生跟他的想法一样，觉得我们美术生天天都在玩，认为我们之所以会选择当美术生，就是为了逃避文化课。”
“我才没有玩呢！”
不不不……哪怕是同样作为美术生的我，都觉得你每天都在玩啊！
“那你文化课的成绩怎么样？”
“……”
问到文化课的成绩，哪怕是莫名自信的南豆也都低下了头。
实际上我是在明知故问，毕竟每次月考成绩排名的名单上，她的名字一直盘踞末尾，想没印象都难。
“如果是你那样的文化课成绩，放到普通生里根本别想考上大学，但作为美术生，只要你画画好，你就有机会考上。”
“美术生这么厉害的吗！”
“事到如今你是在惊讶什么？我们都高三了啊，联考马上就要到了。”
“联考？联考是什么？”
对于这种脱线问题我已经有了抗性，但还是忍不住反问。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报美术生啊？”
“这还要报的吗？”
“当然要报啊，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进了美术班就不感觉奇怪吗？别人都不用画画，就我们要画画？”
“这……哪里奇怪了？”
她歪着脑袋显得十分疑惑。
“如果不画画，那我要做什么？”
“……”
这种说法真奇怪，就像除了画画以外没事能做了一样。
“总之在普通生眼里，我们美术生只要画一下画，文化课随便听一听，就可以考上好大学，是非常轻松的。”
就像美术生没有经历过普通生高三的学习压力，普通生也理解不了美术生每天画画的枯燥。
或许大家都在拼命努力，但美术生的确可以考取更好的大学，这就是被嫉妒的原因。
太过重视自己的努力，太过轻视别人的努力，偏见便由此而来。
“不用努力学习，挥霍家里的钱涂鸦，动不动外出写生，集训期间不必去学校，好像每天都很轻松愉快，最后还轻而易举地考取好大学，似乎是专门为不擅长学习，又不愿意努力的笨蛋准备的，这就是一部分人眼里的美术生。”
“才不是这样吧！”
普通生眼里最“标准”的美术生南豆发出抗议——
“我明明每天都很努力嘛！”
你的努力完全是你主观中的“努力”，根本代表不了多数人概念中的“努力”。
“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把美术生当笨蛋！”
最近才发觉自己是美术生的南豆彻底燃起怒火，连剩下的画都不搬了，风风火火地冲出画室。
她的怒气完全是被我挑拨起来的，生怕被她做出什么蠢事连累，我也连忙跟着跑了出去。
出门的瞬间夜风迎面而来，我突然感觉忘了什么事……我们来画室到底是做什么的？
眼看着南豆已经跑远，我也来不及多想，只能跟着她迅捷的脚步一路冲出教学楼，跑向隔壁那栋普通生的教学楼。
最后她冲进了高三的教室，哼哧着粗气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力挥舞。
——美术生才不是笨蛋！说别人是笨蛋的才是笨蛋！
如此幼稚的宣言便留在黑板上。
似乎一间教室还不够解气，她马不停蹄地又跑向下一间教室，在黑板上写下同样的大字。
没过多久，高三所有教室的黑板都遭到了她的毒手。
从一开始的惊诧，到之后的哭笑不得。
我在一旁看着她发泄情绪。
莫名其妙又疯疯癫癫。
却莫名有些可爱。
这个夜晚，我脑中的某些神经似乎迷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