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4日12时 / Rudolf
被毫不留情地斩断的气流。
——题目是……“囚犯和灯”的故事。
语调随之落定，仿佛瞬间蜕下浮躁的皮囊一般，Davis用低沉的嗓音逐字念出这标题。
——‘囚犯和灯的罗曼史’？
飘降的尘埃中，只有John两眼放光。
——国王说：
“你们一百个人都是该死的罪，可是我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15分钟后你们将被关进一座有一百间牢房的监狱，成为被剥夺了一切自由的囚犯。牢房完全封闭：不能和别人交流；不能知道外面的状况；不能知道时间。——倒是不会让你们饿死，只不过送饭的时间也是随机的，并且饭总会以你们注意不到的方式出现。总而言之，与世隔绝，没有出路。
“我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将赐予你们一线生机。每天，这一百扇门中会有随机的一扇被打开，让一个囚犯到院子里来放风。当然院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盏油灯、一个油罐和一盒火柴。你可以在放风期间随意点亮或是熄灭这盏灯。——不必担心，我有专人修灯、添油和火柴——也有专人把你们留下的其他痕迹全部清除。那灯的亮灭状态即是你留给其他囚犯的唯一信号。这里我再重申一遍：你们的牢房是全封闭的，不能看见院子里的灯光。
“现在，我的题目来了：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能向我证明一百个人全都到院子里来过，那么所有囚犯都将得到赦免。君无戏言。然而，如果这个人的说法不能使我信服，那么你们所有人都将不自知地死去，对此我自有办法……哈哈！活着毫无希望，连死的时候都浑然不觉！要知道，对于失去了时间感和死亡感的你们，我和你们都是‘不死’的，这场游戏可以无限继续下去；但无论如何，我和你们一样期待着问题解决的一天。我们不妨约定：你们有随时叫我来的权利，我也有随时让你们死绝的权利。记住，要想活命就放老实点，别耍什么花招。
“好了！我的话完了。趁现在去商量计策吧。因为15分钟后，你们就将成为一百个牢房中的一百个囚犯，永远、永远无法再相见。”
——永远——。
已经完毕的两字，无限展开的囚牢，Davis的声音到此为止。几分钟前的荒诞场面荡然无存。午间的阳光并不从窗口斜射入内，在这入秋时节垂死挣扎地晃着眼，而使整个房间没入自身形成的阴影中。阴沉沉的。这空气，这时间。永远。被两个字定格的画面中，独自茫然浮游的尘埃，它们忽然在Freeze的嘴边被冲散：
——该……死。
尘埃在弱气流中急促地打着转，并在接下来长长的空白中，慢慢又复归平静，复归无序的漂浮。幽暗密闭的室内，唯一的肉体没有影子，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成不变的饲料，墙上抓出的血印在长度不明的昏睡后不翼而飞。愈发令人厌恶的喘息。看不见方向的时间流，无意义地运动着的尘埃，在撞向厚重的墙壁之前消失了影踪。喘息有什么用呢。能确认有的只是，自己。能确认活的只是，自己。在囚禁面前，在孤独面前，在死亡面前，在罪罚面前。永远。永远无法再相见。或许是永远，永远也——
——出不去了吗……。
这句子出了我的口。只剩自己了吗。那个曾经鲜明存在着的外界呢。……灯……
那个就是，外面吧。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呢。那个就是，外面吗。会毫无根据地相信吗，有人在自己之前会触摸它，有人在自己之后会注视它。——还是，根本没有呢？能相信吗，这样的外界……。
——故事里的囚犯总共一百人，而我们只有Dennis、Woody、Freeze、Ensanguine、John和我共计六人。
像是在定时炸弹即将爆炸之前，绝望地用手指去玩弄红黑线一样，我不自觉地说道。当然Davis以他一贯的迅速给予了回击。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正因为国王也不知道解法，所以才要设计这一场试验来实地演习，与大家一起探讨、共同进步呀。我本人是很乐意和在座诸位一起出谋划策的。但是……
……你真觉得一百个人会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再加破口大骂？恐怕是自由结合，分组讨论吧。一只猫捉一只老鼠需要三分钟，三只猫捉三只老鼠，很遗憾，也只需要一分钟。——不过既然有人提出来了，时间当然可以按比例延长到……嗯……250分钟，没问题。
面对我时总能切换到的出奇尖刻的态度。二百五分呢。那就这么着吧。
——该死、该死！
这时Freeze提高了声音重复道。Davis敏捷地转过脸向他：
——发些更具建设性的议论吧。在分秒必争、生死攸关的当下，可不要这么大无畏地虚度时光，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啊。您，意下如何？
——就是不当儿戏才会那么说的你个混蛋！
轻易涨红了脸的Freeze。Davis心不在焉地摆摆手。
——喔喔~那么就请偶尔也尊重他人的生命权利吧。想凭无用的牢骚话扰乱了别人求生的思路？——够了吧弱智！
是因为我说了话的关系吗，指桑骂槐呢。看来又是我挑起了大房东的坏脾气啊。闭嘴就好了。也的确，迫在眉睫的危机面前，径自将自己代入囚犯而不是勇士的角色，一味沉浸在未来的绝望而无视当前的希望的人，称得上“弱智”了。
——证物可以吗，好比说偷来的火柴什么的。反正火柴是会随时被补充的不是吗。无论国王有多恶劣，对方持有关联的实物的话就没办法抵赖。
语调有些紧张地，Dennis这样说道。Davis对着他微微提起兴趣：
——理论上讲“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想办法清除……但如果说会派人趁各位昏睡时搜身的话也未免牵强。那么，我们假设偷东西这件事本身是可行的吧……
……这一百个人什么时候能够被保证全部拿到火柴？Dennis要怎么判断向国王上报的时刻？
长久的沉寂。
——没……没有办法。
就连微弱的回答声也消散了。呵，切断了与外界的连结，连大家是否还活着都无法确认……我的思绪被狠狠拽回此前的进程上。顺着Dennis无奈的目光，我将视线转向了——就坐在左侧的——她叫做Ensanguine。
——可以选出一个代表来吗，在这一百个人当中？
——当然没问题。请讲。
在Davis彬彬有礼的逼视下，吸进一口空气兼带尘埃，Ensanguine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开始表述：
——那么，假设此人就是我吧。为了简明，我将分开来讲……
……对于大家来说，要做的事情是：进入院子之后，如果灯是熄的就将它点亮，亮的就置之不理，并规定每人只能操作一次。
……而我要做的事情是：如果灯是亮的，就将它熄灭并计数一次。当累计操作九十九次时，就是全部囚犯都到院子里来过之时。
简短的发言结束了。Ensanguine依然安静地端坐着。空中的悬浮物间有个人像是被唤醒一般，以简直可以说是惊遽的眼神越过我向她看去。Louis。啪，啪，啪，啪，干燥的击掌声再次在对面响起。单调的声音中，某种征兆，隐约扬起了。
——Macabre将军的意见呢？
——确是上策。
松弛了片刻的气氛，再次被Louis天生雄浑的嗓音缚紧。
——由于灯熄灭的初始状态，配合其余人只能点灯一次的规则，通过熄灯过程中的计数，该名代表可以确凿地把握何时有“新的”囚犯进入院落。如此计数至九十九人，加上正身处院中的自身，即可保证所有人都曾入过院落。
听过解说，大家的心情都不知不觉地明朗起来。这样的方案算得上是完美了。另一方面有新的谜团重新浮上心头，Louis的处境究竟是……
——如此一来，孤对Topseu王一侧的敬意又提升了一分！区区民女都能在数分钟内合理作答，将军更是和她一条心呀……
Dennis惶恐地关注着哥哥的表现。不明缘由的角色切换足以让在场人愈感恐怖，更何况话锋又回到了原点。Davis却自然地将话接了下去：
——但也仅限于“作答”和“齐心”而已，未有更多的价值表现。答案中的破绽已由自己人第一个指出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没有认识到吗？那真是令孤倍感遗憾。“由于灯熄灭的初始状态”——Macabre将军是这样前提的。试问，该条件是否由孤从题目给出？如果灯的初始状态并非熄灭，代表将无法确定开始计数的时机。Topseu王哟，请汝向下考虑这样假设的后果。
——这样一来……见到初始时就亮着，又未经别人熄灭的灯，代表会以为它是被某人点亮而误计入总数，从而使那“第一百人”永远也得不到证明。而代表不能证明灯的初始状态如何，因此，仍然难逃全员被处死的命运……
揣着苦涩的心绪，我也自然而然地答道。室内刚刚亮起来的光被压抑下去，空中飞起看不见的叹息，和隐含着异样情绪的眼神。
等等，Davis称我为……？
——国王知道灯的初始状态吗？
Davis对着负隅顽抗的发问者摊手。题目宣布完毕的他已经无可奉告了。在唯一接近圆满的方案基本遭到否决之后，众人重新消沉下来。絮絮的讨论更像是呓语而不像贡献。仔细观察还会发现John在咬着指甲。
——灯啊……“亮”和“灭”。用二进制对应一百人……
——其实灯的亮灭是可以传递信息的……可恶啊，牢房里也看不见。
——修灯的人呢？有没有可能利用他来记忆什么……
——换个思路，在食物之类的道具上做做文章？绝食？
——监狱的构造是什么样的？食物的传送机制是什么样的？
——在“见国王”这件事本身上似乎也有做手脚的机会……
——打住吧，报告的机会只有一次，别把人头揣在腰带上了。
——很棘手啊，随机……无论哪个方案也好，可能某个人到死都没抽到出去的签，那样不是连着大家全灭……
——不，既然要提供足以证明的条件，那么国王就要避免这种情况，而保证一百个人能全出去……那么就不可能完全地随机了吧。
——况且，真正的自然界的随机根本没办法人工模拟，人能做到的只是无限接近统计规律——啊，也就是说，国王最尖利的武器就被我们折断了！
——我就说是嘛，愿赌服输！要说这国王和Davis还真是像。无聊游戏狂热者……
——不过那又怎样呢。现在解决了的问题也仅限于不会有出不去的人而已。依然是明知“一定会发生”，却不能说明“肯定发生了”，无所谓“进展”可言。
——不不，先别那么丧气，“随机”里面一定藏着什么关节……
——让国王去证明“没有一个人没出来过”！证明不出来就是我们赢了！
好在对面有个几乎是激动地喊了出来的Dennis。对此Davis和善地答复：
——你本来就证明不出“所有人都出来过”，为什么不说是国王赢了？
——…………。
——死吧。
面无表情地说道。忽冷忽热的议论声不由得停止了，只有发言者Woody在继续：
——将灯油浇在头顶，擦燃火柴自焚。集全一百具尸体之际，国王自然会了解。
比起自杀的提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更让他显得像个怪物。对此Davis笑了笑没有回应，只让眼眸闪光。夜黑色的光。
——大家听着！要在这一刻钟里讨论的，不是证明的方法，而是刺杀国王的方法！
一时之间John大胆地叫了出来。
——对！造反！
Freeze应和道。
——为什么？那样想要活下去。
Woody仍然淡淡地说。
——奇怪的是你吧！为什么想找死，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
——“好好的生活”？
轻轻地……Woody，“笑了”。
——谁管你死活！老子还有人生！老子一百个打不过他国王一个？！
“笑着”，Woody徐缓地摇头，缄口不语。我不由觉得凉气窜骨。
——其实……无论怎样都是死。独自压抑得疯死，一直等待到老死，即使挨到了出狱的那天，心也只会在阳光下……像吸血鬼的那样，灰飞烟灭，罢了。
——嗯……所以说，趁机暴动反而才是上策呢。
——呃……也许是这样。
——拖着那样的死罪活下去也没意思……
——杀了国王后干脆就义，以命抵命！
亡命之徒们进入为自己开脱的阶段。换句话说，众人都在无形中对“此题无解”的观点表示赞同。我于是转眼看向虚空。试图脱逃与试图暴起，前者缺乏反抗的勇气，后者缺乏背负的勇气，但无论如何都凌驾于只会坐以待毙的我之上。
……从来都不是勇士。不然的话，当初也许能……
——“第一日”可否被囚犯感知？
蓦然再度开口的Louis令全场哗然。
——不必预先指定计数者。令在第一天进入院落的囚犯作为代表，保证灯处于熄灭状态，再肩负起计数的责任即可。如此这般，后来者便可排除干扰，以点灯这一操作证明自己的动向。
——妙！
Davis的喝采不能松弛众人扣紧的心弦。果不其然，下文仍是有着但书。
——但请将军不要指望人类可以轻易被人为摧毁的时间觉。试问孤有义务在死囚入住之际便开始实验吗？有必要让所有人意识到这“第一日”的位置吗？请被社会抛弃的罪人不要妄自尊大！
——每日必有一人被放风的约定又岂是戏言？Louis D. Macabre亦要恭请“陛下”，不要抛弃身为王的威荣！
说得好！只是——？
——恕在下直言——仅王子的藏身之处一事，“陛下”便不配为王！
话锋再急转，在我们看不见的世界中的敌人面前，Louis顺着语势放大音量：
——对此……“殿下”作何感想？
锐气令双瞳仿佛由蓝转银，Louis凌厉的目光直刺向——位于Dennis右侧的John。
——什……呃啊？！
有大片尘埃被吸进黑色的洞内——为这一唐突至极的变故张大了嘴的John呆愣着面对审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