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听着，平时总是带着戏谑性的笑容的嘴角现在耸拉着，满脸烦闷，随手摆弄着堆放在她身边的人偶。
这种事让她都觉得棘手么，橘理想。她和桐糖接触的并不多，彼此是不会相互干涉的关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枝原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但她还从没见过桐糖的这幅表情，印象里这个小女孩总是能游刃有余地解决一切，也掌控着一切。或许牵扯到枝原的存亡和大多数的游女的命运，连她都产生了压力，如果真的在枝原里发生了那样的刺杀，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游女会被牵连死去。
如果能早一点知道就好了，她不是想怪佐佐木，只是对于自己竟然会和拔刀斋失之交臂感到不甘。那个时候，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客人，想要摆脱自己那沾了血和罪恶的灵魂的人，她愿意为之奉上她的刀刃。但是如果她的客人还要继续沾血，那么就是她的过失，她就必须刀刃相向。以那种温柔的方式，果然是无法解脱的。
“佐佐木在哪里?”桐糖子问。
“佐佐木?他应该还在主楼，和游女们在一起。”橘理有些意外桐糖会问起他。
“让游女招待好他，他的女儿不也是在这么，让他们好好聚聚，别打扰他们。”
“不需要他的帮助么?”橘理有些犹豫，她认为桐糖不理解她们遇到的是多么可怕的敌人。
“游女的事，就让我们游女自己解决就好了，客人来了枝原，怎么不能让他好好享受一下。”桐糖眼波流转，那种笑容又出现在了她的唇边。
这个笑容让橘理感到了些许的安心，她相信桐糖能够控制局面。但如果她知道桐糖在想什么的话，怕不是直接就拔刀朝她头上砍了下去。
桐糖自始至终都没有太注意她说的话，让她担心忧愁的事确实存在，但完全和橘理无关，她让橘理独自去解决问题与其说是对局面的掌控，倒不如说是心血来潮的戏弄——那的确是戏谑的笑容，对橘理。
这对她来说会是一个不错的春祭吧，她看着橘理离去的背影，橘红色的发带在一片翠碧中显的很鲜艳。
也是个美人啊，她赞叹。
“前辈……”雪下穗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站在一边看着她，表情有些不自然。
“如果橘理她失败了……”雪下穗更能理解桐糖的想法，所以也更不能接受，不过她也明白桐糖不是会乱来的人。
“没什么好担心的，枝原要是是那么轻易就会被摧毁就好了。”
“但是会死人吧。”
“不会，那个人想杀的人又不是我们游女。”
“我是说……”
“我知道。”桐糖直接打断了她，“如果真的有客人死在枝原，会不会有游女被调查被牵连死掉。你想说的是这个。”
“但是不会的，如果真的有客人死在了这里，也只会是无事发生。因为这里是枝原。”
“你没有想过，在这样混乱的时代，在江户这种地方，建起这样的一座枝原，养着我们这群供人玩乐的宠物，需要花多大的代价呢，有什么人能缔造这一切呢?”
雪下穗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多数游女，直到她们死去，都不会思考过枝原到底是如何存在的，在枝原里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就已经竭尽她们的全力。
“建造了这片枝原，在江户城中割划出了这片辉夜的人，将自己置身于这片地狱中的人，就是我们游女自己啊。”
“那么……”雪下穗不可思议地看着桐糖，“枝原的主人她也是……”
“你觉得在这个枝原里，除了我们游女，还会有其他人么。”
“前辈你亲眼见过她么?”雪下穗还是不敢相信。
“没有。”
“也就是说，只是猜想么?”雪下穗有些失落，在那一瞬间，她确实是期待着枝原的主人是个和她一样的游女，枝原是属于她们游女的。
“就算是猜想，你也可以相信，就像相信我一样。”桐糖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水波微漾，杯中显现出的是她的脸庞，幼小稚嫩。
一百二十年前，这里还是江户城最混乱最下贱的地方，窃贼，流氓，强盗，妓女，乞丐，无所事事的人，自甘堕落的人在这里盘踞，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腐烂到令人厌恶，甚至连巡城的卫兵都会绕道走开，唯恐碰到这个地方肮脏混乱的污泥。争斗是这里的家常便饭，每日都在不断地滋生，并且愈演愈烈。
江户城里的人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这种地方就应该在自己的混乱中走向毁灭，那时也不会有人想要介入管制，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那些暴民们肆意地毁坏着一切，动用武力的代价太大，军队应该留在战场上。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可以里，没有人会在乎那些渣滓的生命。
但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经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那片混乱的土地上，悄然地建立起了自己的秩序。而做到这一切的，是一群女人，在那个地方随处可见的肮脏的，可以随意被人玩弄的女人。比较特别的，在江户城里某本书籍中仅有着这样的一句话。
“初次见到时，她们的衣服干净得像是名门大小姐。”
她们是怎么做到的，没有记载，之后的枝原又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也没有记载，只有零星的几句话描述过她们的存在，大多数的游女都把这当做是一个笑谈。
但桐糖对此无比地确信，因为花绮罗，就是最初的那群游女其中一位的姓氏，一百二十年的岁月，枝原里的花开了又败，唯有花绮罗这个名字依然瑰丽。
“而且，这也是橘理的客人，她可也是个很出色的游女。”
——
“千早，你给刚才那个人写了什么。”百华凑到了千早泤沐的身边。
“红叶层林入，枫霜尽染时。”千早将这句俳句念出。
风舞百华终究只是个半吊子的巫女，有些事情只有真正的巫女能够做到，比如占卜。
神社中的占卜方式多种多样，不同地方的神社占卜也不同，比较平常的会使用占卜签，星盘，较为特殊的方式有水祈，盐卜，而千早家的神社使用的是独一无二的占卜方式“通灵”，也称为灵卜。
千早家的巫女，她们的占卜是对客人灵魂的占卜，她们能给予客人的只是在占卜结束后的一句徘句。在当时，客人或许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但在之后的某天，这句占卜一定让他们在自己的生命中，看到有些不一样的风景。
曾有年少气盛的将军，在千早神社中寻得一句占卜。之后戎马征战，杀伐数十年，在功名鼎盛的时候却忽然选择落发为僧，抛下了手下数以万计的兵马和封地，放弃即将获得的大将军封位，做了寺中的一个武僧。旧时部下拜访时问过他原因，他只回答“这是神明的意思。”后来，将军所在的国家兵败，曾经的部下将士战死沙场，将军听闻，低吟了一声“善哉”，跋涉前往战场，为亡魂祈福，最终死于敌国士兵的刀下。
千早家的巫女，她们的占卜所能给客人带来的，就是在他们的命运中，某个瞬间能领悟的“神谕”。无论如何，听从着神明的意思去做，便不会后悔了。
按理说，千早泤沐并不会这种占卜方式，她的母亲和姐姐们还没来得及教她这些，就在那场战争中死去了，她也在那时被送入了枝原。但机缘巧合之下，她遇见了一位客人，也是她的母亲千早巫女曾予以占卜的人。那个客人帮助了她，将在那场大火中，千早神社中所剩下的一些遗物收集后送给了她。没有让她付出任何的代价。
之后闲暇之余，千早泤沐就翻阅着遗物里的书籍，想象着如何能够做一个优秀的巫女，她学会了占卜的方式，学会了向神明祈福，学会了巫女应该做的事，自己制作着巫女服，准备着香烛和烟火，也在每一个新年的第一天，为其他人祈福，好像她还是生活在千早神社一样，成长为了一个巫女。
“这是什么意思呢?”百华问。
“我也不知道，占卜的意味，只有他们自己能明白。”
下午时分，前来她们的神社的人逐渐变少了，更多的客人在期待着晚上的演出，那才是春祭的高潮。所以两个女孩也有了些许的闲暇，能够坐在一起聊天。
“那，你给我占卜一下。”百华带着期待看着千早，对于千早家的灵卜，百华也是听说过的。
“不行，你不知道么，巫女不能给巫女占卜。”千早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巫女就是能接受神谕的人，每个巫女都能看到神明，巫女不需要占卜，因为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已经了然。”
百华偷看着千早泤沐的表情，想看看她是不是如自己所说的那般了然。
是真的，千早的表情从容且温柔，她相信着自己说的这句话，也相信着自己的命运。
“千早能看到的神明，是什么样的呢?”百华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没看到过哦，我没有见过神明。”
“诶?”
“占卜的时候，神明会让我会看到那个人的命运中，注定会出现的一场幻觉，我要做的，只是把它告诉前来占卜的人。而他们自己，会在以后的某天，面对那个幻觉时做出选择。”
那只是我的幻觉么?百华回想起女孩的音容，像是她生活中的某一个片段。她更愿意相信，那座神社里就住着一个名为烛胭明的女孩，寂寞时会眺望山下的枝原。
“说起来，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千早指的是这座神社，还有神社中的各种物件，竹签，绘马，福袋，香烟，应有尽有。她完全想不出来百华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齐这些的，千早她所能提供的只是巫女服和一小部分物品。
“拜托了一位前辈，欠了她一个人情。”
“前辈?”就算千早和百华不是很熟，她也知道，这个枝原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天才游女，是没有和她有前后辈关系的游女。仅仅以她的热情和笑容，就能让客人喜爱，她不会什么太过精巧的技艺，也没有钻研过那些工于心计的技巧，风舞百华她本身的存在，就是最有魅力的。
所以风舞百华也显的有些孤高，不是常见的拒绝于她人交流的游女的自闭孤僻，而是不同于人气的孤高。即使是在人群中，也不由自主的就会仰视她，尊重她，但也因此产生了距离。简单地说，百华没有朋友，就算她对每个人都很好，每个人对她也都很好，但是她总能感受的到她和其他游女间的“壁”，包括此刻坐在身边的千早泤沐，百华也能感受的到她和自己说话心底的小心翼翼。对此，其实她也挺困扰的。
百华在游女中，应该没有关系这么好，这么可靠朋友，千早泤沐像其他人那样认为，但是她叫的是“前辈”，其中的尊敬是货真价实的。再加上她之前所说的“想要见到的魂灵”，千早泤沐发现，百华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认识的人而已，比起这个……咦?……”百华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
“嗯?百华?”千早泤沐被吓到了，在她面前，百华忽然就失去了意识，闭上了双眼，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靠在一块石头旁。
“生病了么?”千早蹲下去，摸着百华的手和额头，但是体温正常，呼吸也十分平稳，面色如故，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忽然睡着了一样。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觉得诡异，但千早不同，她是个巫女。
“难道是……”千早也闭上了双眼，像是在感受着什么一样。
“百华的灵魂和意识……这是，通灵么?”百华的这种状态，千早在她的母亲身上也见到过，她目睹过她的母亲在祈祷时忽然就失去了意识，面容安详地“睡着了”，过了数个时辰后才悠悠醒来，醒来后一句话也不说，静坐着祈祷。听其他人说，这是只有作为千早大巫女的母亲才能做到的，和神明的沟通，那时母亲的灵魂，能够直接面见神明。
她不确定百华到底是不是和自己母亲一样的情况，但是直觉告诉她，不要去打扰百华比较好，所以她决定，如果在太阳下山前百华还没有醒，再去叫人来帮忙。
但是恰好在此时，视线的余光看到了一袭黑色的身影，有客人前来造访，他在她们的神社前踌躇，似乎是不知道是否要进去。千早只好暂时将百华安置在原处，起身前去接待客人。
“啊……”千早的声音，颤抖的像是遇到了魔鬼。
——
好久不见 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