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赵诗涵的带领下，来到了校行政楼。
这所朝云高中的教学楼，从空中俯瞰下去，形状与英语字母“E”十分相像。高一至高三的教学楼分别对应着字母“E”的三道横线，而将它们相连接的一竖就是公共走廊。而行政楼所处的位置，则是字母“E”外的一点。
在前往行政楼的过程中，赵诗涵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跟在她身后三四米的地方，默默看着那头柔顺的黑发贴着后背甩来甩去。
去某个班叫上某个人，带领他去某个地方⋯⋯我猜这种事情她早就已经习惯了，早就习惯身后有个人跟着，所以连头都懒得回，也不担心那人走丢。
我们最终停在两扇对开的木质大门前，大门的其中一扇已被打开，所贴的铜牌上写着“会议大厅”四字。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一次，在去年的十一月份中旬，令人膝盖生寒的严冬。那天轮到我们班级参加校政实践，我与另一名女生负责这里的卫生打扫工作。
（注：校政实践是种实践活动，这一天学生会负责一些学校公共区域的打扫。）
“进去随便挑个位置坐下，会议快开始了。”赵诗涵微微偏头，并不看我，对我说出了第一句话，“不过别挑太远的位置，容易听不清。”
说完这些话后，赵诗涵就往大厅的讲台方向走去。
讲台上已经站了一名男生，正低头翻看着手中的纸质文件。男生瘦而高，白净俊朗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色框底的眼镜，斯斯文文的带着一股书生气。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的衬衫，衬衫的两袖被卷起，露出了被晒成小麦色的双臂。
注意到赵诗涵走近后，男生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微微点头致意，而赵诗涵也抬了抬手作为回应。简短的招呼过后，男生继续低头翻阅文件，而赵诗涵也经过了讲台。整个过程中两人都一言不发，却透着一股无声的默契。
在门口负责签到的同学那里签到后，我遵从赵诗涵的指示，挑了个前排的边角位置坐下。
刚坐下不久，一位身材娇小、留着短发的女生就从座位上站起，像兔子一样蹦跳着走向我的座位。
陆彩依今天也活力满满。
“好厉害，原来吴铭你是班长吗？”陆彩依无比自然的在我的身边落座。
“陆子修他才是班长，我是顶替他来的。”我解释道。
“啊，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厉害了，甚至有些想吐。”陆彩依的双眼立即黯淡下去，“让他当班长，班里的同学们一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也没到那种程度吧⋯⋯”
让陆子修来当班长确实是件糟糕的事情，更糟糕的是为了提高学习的积极性，我们班的班长一直按成绩来选，所以没人能抢得过他。
“不过话说回来，你愿意顶替陆子修出场该不会是来看女生的吧？”陆彩依露出了警惕的眼神。
“陆子修他迟到后被罚了，所以我顶替他来。”我摇了摇头，“不过看女生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次的会议是由学生会召开的啊，所以很受欢迎，大家都抢着来。”陆彩依叹了口气，“我也不是班长，只是看她们抢得太厉害，所以就去摇了骰子，结果我的点数最大。”
朝云高中的学生会，是拥有很大特权的，所以才能征用这里的会议室。与特权对应的是责任，学校的重大活动几乎都有学生会参与，比如即将到来的运动会。
“可是为什么学生会召开的会议，大家都抢着来？”我好奇的问道。
男生的话，恐怕是来看赵诗涵，还有前面的一片学生会女性成员。但是女生也抢就很奇怪了，因为学生会中的男性成员寥寥无几，以至于让人第一眼看过去会觉得讲台上那个男生在开后宫。
“因为学生会的人受欢迎呗，男生想看白依学姐跟赵诗涵学姐，女生则是想来看李雨辰。”
白依是位高三的学姐，也是上一届的学生会会长。
而李雨辰则与我们同届，恐怕就是讲台上的那个男生。比起白依，李雨辰在我们高一年级要更出名一些。稳定前三的成绩，帅气的外表，总是彬彬有礼，擅长篮球等各种运动，还在许多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总是老师之间交口称赞的好学生。
每个学期都会有那么几次轮到李雨辰在升旗仪式发表演讲，只是隔着厚厚的人群我从未见过他。李雨辰为人低调又不爱出头，所以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是个看不见的神话，以及演讲时平平淡淡不带多少感情/色彩的声音。
“他就是李雨辰？”
我指了指讲台上的男生，有点不敢相信。他确实很帅，我总觉得这样一个人物出场时会有聚光灯打在他的头顶，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默默的翻着文件，一点也不起眼。
“对呀。”陆彩依点了点头，“坐在那边的是白依学姐和赵诗涵学姐。”
我顺着陆彩依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讲台一侧的墙边，竖放着一张桌子。赵诗涵与一名女生就坐在那里，两个人靠在一起亲密的交谈。女生个头不高，坐下后矮赵诗涵半个头，留着过肩的短发，一侧的头发被她撩至耳后，露出了纤细的脖颈。
内心涌现一种奇妙的感觉，发起会议的是白依、赵诗涵以及李雨辰三人，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而坐在台下的是各班班长，基本也算的上是班级内的风云人物，颇有些英雄聚会的味道⋯⋯只是里面混了一个冒名顶替的我。
“我们现在要发一份关于运动会的问卷调查，希望大家能认真填写。”
讲台上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平静冷淡的声音，李雨辰随着两名学生会成员走到台下，分发着调查问卷。因为赵诗涵丝毫没提带笔的事，我只好向陆彩依借了一支。
“哎哎，吴铭你有没有听说过，学校晚上闹鬼的传闻。”陆彩依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闹鬼？”
我一愣，这种传闻我上初中时有过，上小学时也有过，想不到上了高中还有。
“嗯嗯！”陆彩依点了点头，“是从住宿生里流传开来的，已经有好几个人声称自己看见鬼了。”
“那、那个⋯⋯他们口中的「鬼」长什么样子。”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尽管说出来很不光彩很不男子汉，但我真的很怕鬼跟僵尸这种超自然的东西，即便唯物主义告诉我世界上不存在牛鬼蛇神，我还是很怕，怕到腿软的程度。
知道这件事的姐姐，总是以训练胆量为由，强拉着我看这类电影。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初二那年的暑假我们看完了林正英饰演的僵尸片，而且基本都是在夜深人静时观看。往往看到中途我就会捂住眼睛，甚至会因为过于恐惧而钻进姐姐的怀里。那时姐姐会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和背部，把我搂在怀里，然后在我心生温暖之际⋯⋯又点开一部新的。
“嗯⋯⋯白色，有三米高，走起路的时候地面会「砰砰砰」的震动。”
“哪有这样的鬼啊，这是雪山上的雪怪吧？”
人类的恐惧往往源自未知。尽管雪怪没准很强，但我完全不觉得害怕，因为它好歹属于生物的范畴。就像绿巨人跑到僵尸片的片场能把僵尸按在地上打，但我还是只怕僵尸而不会怕绿巨人。
“差不多啦，差不多，总之现在住宿生都很害怕，也有些人兴奋的想要去探险。”陆彩依的眼睛闪闪发光。
“但是我们夜里无法来学校吧？就算是住宿生也有门禁跟熄灯时间。”
我不禁松了口气，还好来的是我。如果换成陆子修，知道这件事后，他一定会拖着我晚上偷偷跑来学校探险。
几名学生会的成员再次下台，将填写好的问卷收了上去。
“下面我来说一下关于运动会的几个具体事项。”李雨辰低头念着放在讲台上的稿件。
“第一，运动会在五一劳动节期间召开，学生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必须参加。
第二，请各班班长尽快决定运动会的参赛成员，于周三前上报至学生会。
第三，请每班各出两至三名同学，担任运动会的志愿者。
第四，今年的篮球赛将在明天举行，各班抽签分组，篮球赛的决赛在运动会的第二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举行。
如果还有其他事情发生，我们会尽快通知，希望大家理解。
”
几乎是照本宣科的读下来，言语里不带一丝情感，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按说会议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毕竟大课间只有的短短三十分钟。就在李雨辰向我们鞠完躬，准备下台时，台下忽然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嗓音。
“大老远的把我们叫来这里，就是念个稿子糊弄我们，你们学生会也太过分了吧？”
坐在第二排，某个体型较胖的女生突然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与她相邻的两个女生也立即“对呀对呀”的附和着。
“而且啊，而且啊，老是占用五一劳动节的时间，还强制学生参加，这也太不要脸了。”
依旧是阴阳怪气的语调，而且声音还大了许多。胖女生说完话后，许多人都引起了共鸣，底下一片附和声。
“对于占用五一劳动节的事情我们也很抱歉，但这是学校——”
“是学校要求的，你想这么说对吗？但你们不是学生会么，学生不满你们不该跟校方反映吗？这是你们的工作吧？”
虽然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李雨辰那张白净的脸有些涨红。我看出他很想说什么，但总是一而再的被那个胖子打断。
“还有还有，五一劳动节过后就是期中考试，我们忙于参加运动会，考试成绩考不好怎么办？考不好的话李雨辰你要怎么赔我？”
胖女生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动作无比粗俗，看得人火大。可偏偏她讲得话有那么几分道理，台下的人都在附和着，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
“对啊，你要怎么赔她？”
“李雨辰你把自己赔给她呗。”
“赔给她！赔给她！赔给她！”
⋯⋯
坐在一边的白依跟赵诗涵仍没有发声，赵诗涵抱着双臂神色冷淡，而白依的嘴角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翘起一条腿向他们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真过分，真是太过分了！”陆彩依生气得拍了拍桌子，“那几个女生就是摆明了想要欺负他，引起他的注意。”
“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什么意思？”
我一愣，原来不是要找学生会的茬，而是李雨辰。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吴铭你也太不懂女生的那点小心思了。她们喜欢李雨辰，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让李雨辰难堪，好让李雨辰注意到自己。就像不懂事男生揪暗恋女生的小辫子一样。”陆彩依嘟着嘴，“这三个人跟李雨辰同班，其中那个死胖子追李雨辰很久了。她们也都不是班长，之前死皮赖脸求着李雨辰放她们进来，进来后就拆他的台，真是让人恶心！”
我看向胖女生，她还在向李雨辰讨要说法，问他该怎么补偿自己，言语越来越过激。用力拍着大腿的动作此时已不再是粗俗，而是恶心与反胃。
如果来的不是我，是陆子修就好了。我把头低下去，不忍心看李雨辰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若是陆子修在场，一定会替李雨辰出头，把那个胖女生说得哑口无言，惹得在场的人一片叫好。
但来的是我，于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就在我为此而自责的时候，我看见台下有个黑色的影子一晃，赵诗涵正迈着步子往讲台走去。
她隔着很远向李雨辰挥手，李雨辰见后如释重负的退到一边，把讲台的位置留给了她。
台下的附和声逐渐变小乃至消失，胖女生也停止了大声嚷嚷。整个会议大厅寂静无声，只剩赵诗涵的长靴一下一下的敲打在地面上，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
又是这种锋利的感觉，锋利到大家都要为她让步。
我想起先前跟赵诗涵一起走在走廊上，因为下课的关系走廊上聚集着不少人。赵诗涵走在正中央，所经之处如以刀劈水，人流自动分开，人们主动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此刻站在讲台上的赵诗涵真的很像一把刀，一把收在黑色的鞘里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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