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了建筑大门侧面。
前来迎接的工作人员里，一个梳着团子头，身材娇小，眉目稚嫩，一身素净深蓝制服的女孩对我一笑，轻声道：“周哥哥。”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才把一年前那个追着我问“艾玛和洛尔的后续故事”的泡泡裙小公主和眼前散发着宁静娴雅气质的少女重合起来。
“你是欧阳悦？”
少女点头，又对韩临絮躬身行礼，很是自然地说道：“家主，都准备好了，请随我来吧。”
结果韩临絮冲上前去，用力捏了捏欧阳悦头上的团子，嗔怪道：“小公主！都说了多少次，不许对我这么有礼貌！”
欧阳悦看似苦恼地垂下头，改口道：“知道了临絮姐姐！”只是嘴角还留有一丝掩藏不了的笑意。
昔日师从七朝国运加身的圣人和九千轮回的佛陀，欧阳家最为耀眼的一对兄妹中的妹妹，一年前因为“墨”设计的游戏偶然相遇，此时此地再见，中间又有多少物是人非？
我一边唏嘘感叹，一边一本正经地举手喊道：“导游小姐！我只知道这个地方叫做‘圣棺’，可不可以带我参观一下呢？”
欧阳悦惊讶地看看我，又见韩临絮低头看了一下怀表，轻轻点头道：“十分钟。我在后面跟着就好。”
欧阳悦这才对我露齿一笑，做了个“请”的动作，飘然转身。
我跟着她进入玻璃建筑内，光线一暗，外面的阳光竟然没有透过玻璃直射进来。
“这里其实位于‘圣棺’的正上方，也是前往‘圣棺’唯一的入口。天花板以及地板上的光痕都是家主为了保护此处而布置法阵的一部分，同时也充当道路指示。”
沿着光痕边沿，欧阳悦款款前行，真像个导游一样开始讲解道：“‘圣棺’之地法力隔绝，仅有物理规律可以运转，因此被奉为圣地。古时候欧阳家先贤为了给前朝修史，无意间寻到了这么个僻静之处，就把它当作了收藏典籍的处所。历代都有欧阳世家弟子在此守护，被称为‘绾’。”
她指了指上面楼层隐藏在阴影里的一排排架子，说道：“那些就是欧阳家历经数百年收集而来的佛儒道法经典。”
“上面为什么不开灯？岂不是看不到字了？”
“……一般为了保护原本，都是去看扫描得到的副本。所有副本都在计算机里备份好了，方便查找。”
“那不就是图书馆吗？”
“……差不多吧。”
“导游小姐，那里的门是洗手间吗？”
“那是通往地底玻璃回廊的门，用以监视‘圣棺’。”
“哇！好好看的莲花！”
“……那是中枢大阵的阵眼之一，‘光莲’。”
“哇！你不会真是个导游吧？”
“……”
欧阳悦不知何时掏出一把折扇，作势要打：“周哥哥，你是故意的吧？”
“啊在说什么呢，不懂喔，那会儿找我借漫画的谁好像也是这么多问题的喔。”
团子头少女手中折扇一僵，终究没落下，咳咳数下，严肃脸道：“不许乱提问，能讲的我自然会讲，有些都属于机密了，这儿可是圣地！家主的朋友也不能例外。”
“还想看《洛尔传奇》的更新吗？我手机里有下载。”
“……”
欧阳悦把折扇打开又合上，似乎很是纠结，最后像是灵光一闪，神气十足地说道：“我用办公室的电脑也能看嘛！”然后就意识到这好像不是这儿工作人员该说的话，红了脸，又是一顿咳，拿起折扇对我一阵猛扇道：“周哥哥！不要再逗我了！我可是‘绾’啊！”
后面跟着的絮爷似是很乐意见到这场景，十分钟早过了也不提醒，直到团子头少女记起来，看了下时间后惊得“哎呀”一声才悠悠出声道：“去控制室吧。”
欧阳悦耳根红晕未消，不再理我，快步先行走到底层中央电梯处，刷卡开门。
我一副老成模样低声道：“这才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样子嘛……”
身旁韩临絮若有所思状地走过来说了句：“知道了这么多，要不再多加一个‘绾’？那边扫厕所的还缺人手……”
我立马闭嘴，默默跟了上去。
下楼来到一个圆型的舱室，欧阳悦输入密码打开门，偌大的舱室内部只有孤零零一台电脑，周围全是监视器。
监视器里是一个个吊在半空的铁笼，有些笼子里似乎有人在打坐，一动不动。
只有正中央的一个笼子里画风格外不同。
一个外表邋遢长发，穿着古朴破旧紫色长袍，满脸胡子茬的男人正在抠脚。
欧阳悦走到控制台前的话筒，低声喝道：“哥哥！临絮姐姐来了！”
那男人一怔，无所谓地对镜头露出一副戏谑表情：“韩小姐，你这么有空来看我了？”
韩临絮冷声道：“看你死没死啊。”
男人笑道：“那几枪可真有点疼。”
“不就一把92式手枪你都躲不过去？不是随随便便都能挑开炮弹的吗？”
“唉哟喂韩小姐，把你放在这么个动用法力像吃粉笔灰一样的地方试试？吃个枪子而已，反正打不死我。”
“但你昏迷了三天，严重影响到我的判断知道不？”
韩临絮语气一会严苛一会轻松，反而让人觉得莫名可爱。我觉着有趣，偷偷问一旁欧阳悦道：“这是你哥哥？欧阳琰对吧？听说第一次见面就对这位韩小姐表白的？”
欧阳悦第一次浮现出不知是纯真还是傻傻的笑容，嘴上毫不客气地连连说：“目中无人、不讲礼貌、无赖……是我哥哥。”
我看着她说这番话时嘴角含笑，睫毛弯弯，稚嫩的脸颊上像是在隐约发光，突然就有种安心的感觉。
韩临絮不知道和那人互损了有多久，终于转向我，淡淡说：“先跟你说一下吧，之前有件事是我判断失误，这也是让你一起跟过来的原因。”
“这些监视器画面就是‘圣棺’，中心处有一个长方形大坑，上方环绕悬吊共计二十四个铁笼。此处法力被完全压制，外部有一层极为棘手的封印，普通手段是无法进入到‘圣棺’内部的，只有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血祭仪式才能将人送到铁笼里。”
“进入到铁笼里……会怎样？”
“不能出来呗，等死。”
我心中一颤，再看看其余铁笼里，那些其实都是尸体吗？
欧阳悦对我解释说：“欧阳家从前流传着一个说法，此处是‘圣人安息之所’，因此每一代欧阳家的家主都会选择在此圆寂，自愿进入到铁笼里。”
所以……我又看了看监视画面里那个看起来很邋遢的男子——欧阳琰快要死了？
似乎是看出我在想什么，韩临絮淡然补充了一句：“也有例外，比如你看到的这位，身负传说中的‘木仙灵体’，可以不吃不喝，不老不死，怕是我们都不在了他还在里面活蹦乱跳着呢。”
画面中男子听到这话，对着监视器左扭右扭展示着自己健硕的肢体，还拍了一下屁股。
韩临絮假装没看到，语气却是渐渐转冷：“那天捕获了五位‘神’后，经过商议，觉得他们还有拷问的价值，就把他们麻醉后运输到这，全血祭了丢进了笼子里。正好某人在里面呆着无聊，这下有伴了。”
我听到这话只感到不寒而栗，怎么听上去这比杀了他们还恐怖？
欧阳悦在这时调出五幅画面，画面里同样是铁笼，只是里面的人定在空中，毫无动静。
那天见过的五位“神”，两男两女一老人，东倒西歪浮在半空，头上或胸脯有一个血洞。
欧阳悦解释说：“四天前的夜晚，监视系统报警，有人入侵，但随即所有监视器都失去了信号，当天所有录像资料被删除。等我去下面玻璃回廊里向下看时，地上有一把手枪，那五个原本关在铁笼里‘神’都被枪杀了，哥哥也倒在血泊里昏迷不醒……”
韩临絮接着对我说道：“你住在楼下，不知道女生宿舍的情况，实际上从‘弑神’之后，小禹每天都是半夜出门，凌晨回家。”
“所以我跟踪过她，有一次是去了一个医院，我进去之后就失去了她的踪迹，迷路好长时间才出来，这时我接到‘圣棺’有人闯入的消息。”
“我试探过小禹，发现她知道‘神’都已经死了，所以我就怀疑是小禹枪杀了这些神。”
我一时没能消化得了这些信息，特别“医院”这个词的出现让我有一瞬间的呆滞。
欧阳悦说道：“本来所有监控资料都被删除了，可是就在数小时前，所有资料都自动复原了，无法查明缘由。不过现在可以看到当晚的整个过程了，所以家主，要开始播放了吗？”
数小时前……夏禹退出了世界协会，是“墨”！
韩临絮对其点头，电脑里出现四天前，‘圣棺’内各个角度的画面。
一个女孩，身穿格子裙，背着双肩包，缓步走在‘圣棺’之中。
——不在铁笼里！
韩临絮表情凝重道：“是小禹！她有着一把能进入任何地方的‘钥匙’！”
夏禹走到其中一个铁笼前，从书包里取出一把手枪，直指铁笼里一个虚弱男子。
“神势力”，造化之神——杨清。
杨清在看清了来人，尤其在看清楚了那把手枪后，顿时狂笑不止。
“是你……居然是你来了……哈哈哈哈！”
“告诉我，你说你知道的，所谓‘神’到底是什么？”
夏禹平静问道，端枪指着杨清的头。
杨清似乎笑得气都有些喘不上来了，抓着铁笼栏杆自嘲道：“我杨清堂堂‘志龙’的少东家，现在居然被一个女学生拿枪指着，你倒是开枪啊！开啊！！”
本来在睡觉的其他几位“神”也被吵醒过来，其中一个女的跟着不知所谓地笑起来。
“杨少，我们都在打赌谁会先死，看来这个荣誉非你莫属了，呵呵……”
杨清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凶狠，他冷冷盯着夏禹，吐出了一个惊天秘密：“‘主神’是我杀的。”
旁边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一脸惊恐之色地看着杨清。
夏禹却是毫不惊讶，淡淡回道：“所以呢？”
杨清阴冷笑着说：“那个幼教整天目无表情、无所事事地在秋千上坐着发呆，我早怀疑过了，‘主神’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这时，唯一的一个老者睁眼道：“杨清，话可是谁都能编的！”
杨清冷笑了声，对夏禹说：“你想知道我杀死‘主神’薛语荟前，那个女的对我说了句什么吗？想知道的话就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夏禹愣了下，沉思片刻，居然把枪给甩手扔到了杨清所在的铁笼里。
杨清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外表单纯的学生样女孩，怔怔好长时间，一把捡起枪，对准女孩说道：“小女孩！你是疯了吗？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杀了我，或许就能出去了。”
夏禹歪着脑袋，轻声说道。
“杀了你……哈哈哈哈！”杨清再次发出一通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冷冷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杨清拿枪指着夏禹，恶狠狠地盯着她看，夏禹淡然回视之。
突然，杨清表情一松，放下枪来。
紧接着，就在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松了口气的当儿，杨清飞快举枪，一枪一个杀死了分布在周围铁笼的四位“神”。
连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在装睡的欧阳琰都被打了好几枪，鲜血四溅。
夏禹看着这一幕，转过头去，似是不忍，却也没出声阻止。
杨清回过头，重新把枪对准女孩，十分平淡地说道：“我重伤了主神，问她‘我们到底是什么？’，她回答说，‘玩具’。”
“兰格利露的‘玩具’。包括这个‘世界’本身，都是兰格利露的‘玩具’！”
夏禹张大了嘴，眼神里充满着或喜或悲的复杂情绪，身躯微微颤抖。
“我们之所以要反对上位势力，之所以要重新给这个世界定下规则，当然是因为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杨清面目有一瞬的扭曲，随即恢复了正常，对夏禹叹气道：“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杀了你就能出去？那我试试好了。”
夏禹根本没再理会铁笼里的男子，只是自己抱着自己，咬着唇，眼睑低垂，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抓着后背的手指微微发白。
杨清举着枪，却迟迟未能开枪，手臂一直在抖着。
夏禹此时带着哭腔笑道：“看，你杀不了我的吧……”
“你……你是……啊啊啊！”
杨清疯狂拿枪砸着铁笼，良久，饮弹自尽。
监视器前的絮爷，小公主和我此刻都感觉背脊发凉，都牢牢盯住另一个屏幕里，那个诡异般陡然显现而出，穿着睡裙抱着长耳兔的小女孩。
她拉拉夏禹的衣角，清脆、干净的童声如同直接响在监视器外的众人脑海里——
“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