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我是你。”
“那我是谁？”
“你就是你。”
男人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我在哪？”
“你在这。”
“这是哪儿？”
“我不知道。”
男人竭力想坐起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躺在一张奢华的雕花杉木大床上，黑色的枕，黑色的被，黑色的帷幕。
他赤身果体。
他躺在墨绿色的无尽虚空中，数之不尽的星星，如同冰晶般环绕在他的四周，闪烁，而后陨落。
被斗篷覆盖的人形静默的伫立在他的床边，怀抱中那破旧的黄陶瓮上覆盖着干涸的裂纹，里面放着一束不知名的小花，已经枯萎成了尸体。
沉默，沉默。长久的沉默，无尽的沉默。
男人在沉默中睁开了双眼，虚无变成了大地，大地变成了空气。蜿蜒的河道在他的脚下一字铺陈开来，黑色的液体从他的身上流淌而下，涌向尽头望不见的远方。
红色的下弦月歇斯底里的向外渗着如血的光，将红与黑的界线变得暧昧。
斗篷和陶瓮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再次疑惑了起来，可这次已经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了。
他开始顺着蜿蜒的河床行走。随着他的行走，他看到了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遮天的巨树，残缺的铁铸十字，各式各样的骸骨，呧舔着空气的婴儿，破落的庙宇，黄沙磨蚀的石碑，硕大无朋的水晶，污秽而无声的雷雨。
它们如此的虚幻，它们却又无比的真实，它们轻抚着他的面庞，它们在月光与黑暗中变得模糊。
而在刹那间，他看到了通天的白色巨塔，于是周遭的一切开始消散，它们颤抖着破碎。万籁俱静，于是这天地间便只剩下了那座塔。
他不曾移动脚步，可巨塔却自顾自地向他走来。他站在塔下，无可计数的面孔在塔身上浮现，游走，消逝。恐惧，悲伤，失望，愤怒，冷漠，嫉妒，渴求，厌恶，千百万种表情在不同的面孔中显现，却不约而同的望着他。
他开始恐惧，那种辛辣且甜腻的感觉不断刺激着他的心脏，他的四肢也随之一起痉挛了起来。在寂静中，他的恐惧已经蕴集到了极点。
哒 哒 哒 哒，马蹄叩地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撕裂了这仿佛永恒不朽的幽寂。
那无数的面孔开始变得狰狞，扭曲。这时男人明白了，这些东西并非是在看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存在。
阴冷的马蹄声灌满了他的耳畔，他的神经在风暴里奔走，跌倒，爬行，最后终于使他扭回脖颈。
黑色的巨马四翼低垂，随着脚步声微微颤动。低沉的马嘶里，夹杂着灰紫色的雷电，在面甲上迸裂。马背上端坐着穿着盔甲的死神，漆黑的大氅无风自动，腥红色的薄雾从氅下奔涌而出。
是死神，除了死神，男人觉得无法再找到合适的形容。而死神的双眸，则直勾勾地望向男人的身后，对男人的存在一无所觉。
那是能够融化一切的蓝，像是囚禁了天空和大海，名为高不可攀的绝望与深不见底的恐惧。它被禁锢在那张丑陋的面庞上，那里刀与火的烙印丛生。
死神手中的缰绳突然勒紧，高大的巨马双蹄叩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是君王的战鼓！鼓声一响，便是浮尸千里！血流成河！
逃！逃！逃！男人的心里只剩下了这唯一的念头，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肢体，那跨越无数古老化石层的远古记忆使他麠如虫豸。
他只得看着那匹骏马喷吐着灰紫色的雷电，载着那顶天立地的死神，裹狭着狂风扑面而来。可当燃烧着的金铸长矛要将他贯穿之时，男人却没有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自己。
他只看见了那座巨塔，塔上只剩下了一张面孔。
然后，然后这一切就像不曾发生过一般。盔甲在霎那间极速腐蚀，消失。马背上的人同巨马一起衰老，凋零，变成两幅骨架，化为尘埃，湮为虚无。
男人的耳边，缓缓地，传来低低的嗤笑。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从细若蚊呐，到响彻周天。
天在嗤笑，地在嗤笑，天地在嗤笑。他在嗤笑，她在嗤笑，他们在嗤笑。不知觉间，如海水般将男人漫过，仿佛洗刷尽了方才血管里流淌的恐惧。
蝼蚁死后，尚且还会留下来些什么呵。
男人轻轻地笑了，可他并不自知自己的笑，那笑意仿佛是从天际而来般，渺远，如丝线般纠结在周身，像哀悼，像咆哮，像哭嚎，像从太古传来的苍凉回响。
塔身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