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有这么苦吗？】欧菲莉亚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一双小手也甩来甩去的，似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闲下来以后，这心里头，就苦了。只有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去，我才能把那些难过的事情暂时忘掉。】伊利斯一边把浑浊的药汤喝完，一边哀叹道。
【你难道是说……】欧菲莉亚胆怯的抬眼望向丈夫，好像有些不敢看对方的脸庞。
轻轻把陶碗放回桌子上后，伊利斯红着眼睛，握紧了拳头，面部肌肉也在微微颤抖。过了好半天，他失魂落魄的问道：
【告诉我，迪勒的葬礼办的怎么样？】
【那个……好多村民都来给哥哥送行了。因为听说他要葬在河心岛上，有些族人不太满意，嫌路远麻烦。但最后，大家还是做着船，一起去了你推荐的那个地方。无数小舟遍布江面的样子非常壮观……】欧菲莉亚急忙一边用小手比划着什么，一边绘声绘色的描述道。
【是吗？如果我没有入狱的话，就可以见证那副景象了吧。】伊利斯的双眸好像更黯淡了。
【这……这都是那对儿兄弟和长老们害的，跟你没有关系……】欧菲莉亚的头渐渐委屈的低了下去。
【嗯，你说的也对。】伊利斯随口敷衍道，心脏却猛地颤了一下。
【所以说，你别太难过了，笨蛋哥哥他已经回不来了……】欧菲莉亚把手放在伊利斯羸弱的肩膀上，心疼的说道。
【别难过？！如果你像我一样，亲眼看见迪勒胸口插 着匕首，倒在血泊中，并只能眼睁睁的目送杀人凶手越跑越远，就不会这么说了。】伊利斯突然用力抖了抖身子，大声怒吼道。他漂亮的脸蛋失去了血色，只剩下眼圈还是红肿的。
【欸？】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回过神儿来，伊利斯羞愧的对妻子道歉道。
【没、没关系，我说了风凉话，也有不对的地方……】欧菲莉亚支支吾吾道。如果现在不是严肃的场合，她大概已经伸手揪住了伪娘丈夫的耳朵吧。
伊利斯跪坐在床上，玉手一次次握成了拳，身体也前后轻微晃动着，像是在掩饰什么。不知不觉间，伪娘水蓝色的双眸渐渐湿润了起来，他仰天控诉道：
【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歹徒给刺杀了。蹲大牢的时候，我怕自己失去理智，中了对手的奸计，连哭都不敢哭！】
欧菲莉亚语塞了，她一次次想触摸丈夫的脸颊，却一次次把手抽了回来。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我又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人……】回想起青梅竹马被巴克斯带走的那个夜晚，伊利斯眼眶里积存的泪珠，终于再也承受不住重量，顺着光滑的脸颊流了下来。
听着丈夫声泪俱下的倾诉，欧菲莉亚手足无措的轻轻活动着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老公这幅模样。
伊利斯拼命握紧了拳头，用沉痛的哭腔连声自责道：
【如果我当初没有得罪死韦洛德，非要把勇士们抓起来，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如果我听从了贝拉斯特的哀求，多劝迪勒去外面避难，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如果当时我没把他一个人留下，自己跑去买什么肉饼，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这次，伊利斯并没有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也并非少女那样哭得梨花带雨，他咬紧了牙关，双眸中燃烧着悔恨的火焰，脸颊流下两行热泪，指甲也一毫米一毫米的嵌进了肉里。
这是男儿的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欧菲莉亚突然露出了洋溢着母性的目光。虽然她很想用哭腔大喊一句：【这都不是你的错啊！】，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几秒钟后，她下定决心，伸出了藕节般的双臂，一把搂过了伊利斯的脖颈，轻声绵言细语道：
【乖，听话，别憋着，哭出来就好受了。】
【迪勒、迪勒、迪勒……】伊利斯绝望的连声呼唤道，眼泪和鼻涕沾湿了妻子的胸 衣。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挚友被歹人刺杀，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悔恨，终于从他的心里彻底爆发了出来。
……
因为积郁加上过劳的缘故，伊利斯彻底病倒了，终于变成了药罐子，一天到晚都在床上休息。
【千万要让少年好好休息，别再这么拼命了，不然可能会突然死掉的。】从家主的病房里出来后，希罗告诫自己的儿时闺蜜道。算上前不久欧菲莉亚昏厥那次、迪维尔迪维娅姐妹伤口感染那次，最近一段时间，巫医少女频繁的出入伊利斯宅，都快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听着希罗的描述，欧菲莉亚有些后怕，娇躯也筛糠似的突然抖了一下。在医疗技术落后的时代里，任何伤病都可能酿成大祸，绝对不容轻视。
【真是受不了啊，这群奴隶主全都不要命了，睡觉时间一个比一个短。】希罗挠着头，无奈的叹息道。
确实，很多早期奴隶主已经不亲自参与劳动生产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需要付出汗水。这群实干又努力的前辈开创了偌大的家业，一手缔造了后世那些声名显赫的门阀士族。
望向疲惫的蜜友，希罗担忧皱的起了眉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忘了，你可是孕妇啊！照顾少年的工作，就尽管交给我和下人们吧。】
【嗯……】欧菲莉亚抿着嘴，懂事的点了点头。
伊利斯家终于成为了新科豪门，可不觉间，这里的欢声笑语却好像越来越少了……
……
在中二巫医少女和一众奴仆的悉心照料下，伊利斯渐渐恢复了健康。
虽然危机解除了，但他依然整天愁眉苦脸的，整个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希罗觉得他这是被恶灵附体了，便做了法事，却没取得什么效果，最后只能在一旁轻声叹息。
这天中午，莱斯妮娅推着轮椅，送茜尔来到了主人夫妻的卧房外。她在门前扭扭捏捏的活动着脚腕，并时不时的劝阻前公主道：
【茜尔，要不，还是算了吧。有什么事情非得现在讲不可？希罗大人和夫人说伊利斯大人这几天需要静养……】
【那你就先回去吧，剩下的我一个人解决。】粉毛少女洋娃娃般姣好的脸庞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她回过头来，对身后的同伴说道。
她很清楚，屋子里的人得了心病，如果不能战胜悔恨与迷茫，是永远都无法恢复健康的。欧菲莉亚用温暖的怀抱，打消了丈夫的悔恨与痛苦，现在，该轮到自己帮知己走出迷茫了。
【出、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啊！诶呀，茜尔也好、蒙图克大人也好、你们总喜欢去一些危险的地方，到头来，挨骂的还是地位最低的人家……】莱斯妮娅跺着小脚，不满的发牢骚道，随后便一溜烟的跑掉了。
目送少女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茜尔轻轻推开了紧闭的屋门。
房间里，伊利斯躺在床上，整个人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前公主无声的叹了口气，她推着轮子，来到伪娘病人的身边，轻声搭话道：
【你没睡吧？听说你恢复的不错？】
【还行。】伊利斯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支支吾吾道。
【哼！哼！你休息的这几天，我可是帮忙主持了不少家务哦，还不快谢谢我？】茜尔挺着小胸脯，得意洋洋的自夸道，仿佛她才是这栋宅子的女主人。
【谢谢。】
【切，真敷衍人！】茜尔气呼呼的抗议道。
伊利斯羞愧的压低了脑袋，什么话都没说。
【哎，你最近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奇怪，是不是受刺激了？还是说太悲伤了？】茜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问道。
【迪勒死了，给我的打击是不小，但有欧菲莉亚在，无论有多难受，我多少也挺过来了……】伊利斯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见对方秀起了恩爱，茜尔不满的大声回应道。
【要说悲伤的话，如今已经算不上了，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更大的疑惑。】伊利斯缓缓抬起头来问道，双眸中已满是迷茫。
【什么呀？】
【茜尔，你来自发达的国家，告诉我，我们的临河部落，是不是还太落后了？迪勒的梦想，是不是根本不可能实现？】伊利斯一字一顿的质疑道。
不经意间，茜尔轻轻捋起了自己淡粉色的长发，抿着樱唇，一言不发。沉思了几秒后，她对呆立在人生十字路口的知己娓娓道来：
【几年前，佩特萝带着我从腓尼斯逃了出来。这一路上，我见过了太多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穷都穷出天际了，全村人一辈子都不洗澡，你是没见过他们吃人肉的样子。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怀念王宫里尊贵的生活。但是，和其他所有地方都不同，临河部落给了我一种回到家的错觉。】
【那你的意思是？】伊利斯追问道。
【在临河部落，议事屋的长老们勾心斗角、新兴的商人们攀比家财。这里有马车、铜币、乡勇、和奴隶主，建国的环境已经非常成熟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们这儿为什么还顶着部落的名号。】茜尔身体向伊利斯的方向微微前倾，语重心长的说道。
【建国……不可能！勇士们那么嚣张，长老们又因循守旧，你是没切实感受过那种强大的阻力，才会说出这种话的。搞什么新政改革？你也看到迪勒的下场了……】伊利斯抱着小腿，把脸庞埋进双膝间，发出了畏惧的声音。
茜尔语塞了。过了半晌，她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抹怀念的微笑，淡淡的开口道：
【你知道吗？迪勒他其实早就遇见了自己的结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虽然伊利斯心中早有预感，但自己的猜想被证实，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挚友宁可一个人承受巨大的危机，也没有把当时深陷商战泥潭的他牵扯进来。
【佩特萝病重的几天，我一直暂住在酋长那里，直到她死后，你才把我接回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迪勒突然找了上来，对我说了一些事情。】茜尔盯着伊利斯浑浊黯淡的双眸，目不转睛的说道。
伊利斯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那天曾在门板后面偷听两人谈话：
【迪勒，你难道已经做好了准备？】闭塞的房间里，茜尔担忧的问道。
【是的。】迪勒轻声笑道。
【不打算和伊利斯商量一下？】
【没用的，今后，类似的家伙只会接连出现。我知道，伊利斯现在也很忙，他和我一样，都是干大事的人，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没空丢下手头的工作和与汉谟克家的斗争，整天陪我应付那些人。】迪勒叹息道。
现在捉摸起来，当时，大舅哥应该是知道了被自己亲手放逐的韦洛德已经回来了吧。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伊利斯的啊……】茜尔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
【不管我这边成功与否，大概都是命吧。现在，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跨过这道坎儿了。我刚刚说的那件事情，以后就拜托你了。】迪勒故作轻松的说道。
【那好吧，我记住了……】茜尔的声音多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回到现实中来，伊利斯红着眼睛，歇斯底里的咬牙低吼道：
【唔，白痴，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来和我商量一下啊？为什么要丢下我……】
【我认识的伊利斯，没有这么废柴！迪勒他宁可独自承受一切，不是要你在这里无能狂怒的！】瞪着对方软弱无能的模样，茜尔气得柳眉倒竖，她一边厉声呵斥知己，一边咣当一声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小公主本想对着伊利斯白皙的脸蛋来一记中二修正掌，却因不小心用力过猛，导致装逼失败，整个人摔得灰头土脸。
【你、你没事吧？！你是在耍猴戏逗我开心吗？】一位同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露出了丢人的一面，伊利斯侧开了视线，发出了尴尬的声音。
茜尔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牙切齿的问道：
【你这个人啊！关注点在这里？！你就不想知道迪勒拜托我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伊利斯一边将少女扶回轮椅，一边用绵软无力的声音问道。
重新做回自己的位子后，茜尔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尘土，用白皙的小手轻轻一甩淡粉色的长发，高傲的昂着头颅，重新摆出了公主的腔调和神态，对伊利斯复述道：
【我的仆人啊，迪勒告诉本宫，万一他遭遇意外，就把这句话转告给你：伊利斯，在我死后，如果你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如果你对未来感到迷茫，如果你觉得理想遥遥无期，就去找荷尔米特大师好好谈谈吧，那个人现在在遥远的伊勒尔河上游隐居。】
【荷尔米特？我记得他是你们那里一个有名的大学者，也是迪勒的启蒙老师……】望着茜尔赤红色的双眸，伊利斯一愣，随即揉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只是，他的双眸依然没能回复光泽。
【是的，我也觉得：如果是荷尔米特大师的话，说不定可以解答你的疑惑。】茜尔轻轻握住了伊利斯的小手，诚恳的建议道。
明明对方只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伊利斯心中却充斥着一股莫名的躁动，就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层层束缚，诞生出萌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