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六岁。
那年十二月的一条，雪花纷飞的日子里，他遇见了她。
她是被他的父亲带回来的，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大。
第一眼看见她，他就愣住了，因为她如此美丽。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毛衣，有着一头雪白色的长发，像是外国人一样。
父亲支支吾吾的说，她是外面跟过来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来。
但是看他那兴奋得差点跳起来的样子，父亲却不由露出了微笑。
她似乎有些害羞，躲在父亲的身后不肯出来。而他在父亲眼神暗示后欢呼着冲过去抱住了她。
他没看见她的表情，但她一定是害羞成了大红脸。
从此，她成了家里的一员，无论他去哪儿都跟着他。
她很少说话，却总是听他说话。每当他有什么心事，就一定会和她没完没了的说个不停，而她也会安静的坐在他身边听他碎碎念个没完。
一直到他经不住困意睡过去，她才靠近他，贴在他身边，温顺的睡着。
她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大概，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一年，他七岁。
还是一个冬天，他看见她坐在窗边，楞楞的看着外面飘飞的雪花发呆。
看见他过来，她却立马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亲近的贴到他身边。
他的心中，第一次有了出去玩的想法。
爸爸当然是同意，她双眼发亮，撒欢儿的拉着他跑了出去。
那一天雪下的很大，小区的小小游乐场只有两人。
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和他一起玩孩子之间很火的纸牌游戏。
她却觉得有些受冷落了，拽着他想回家。
他犹豫了，放下纸牌，道别了朋友，和她一起回家去。
从那以后，他出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从一个半步家门不出的小胖子，变成了开朗的小胖子。
周围一圈的孩子，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身边总是跟着她。
他朋友一天天多起来，也终于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了。
某一天，放学回来，她想和他去散步。
他没去找朋友玩，和她一起出去了。
夏天，他和她在小区的池塘边玩耍，抓树上叫个没完的知了。
到了秋天，就去摇桂花树，捡满满一衣兜的衣服，在家里弄一地被妈妈教训。
到了南方的冬天，谁家孩子都不想出来，在家里的火炬边无聊的闷着。
她还是穿着那件白毛衣，坐到他身边，依恋的抱住他的手臂。
他有些发愣，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她。
“我都还没有长高，你怎么就长高了啊。”
一年，两年，三年……抓知了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不少小伙伴离开了，去了别的地方上学。也来了不少新的小伙伴，带来了大家没有见过的游戏机。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某个夏天的某一天，突然有人说:“她怎么老是跟在你身边啊，去远一点的地方玩都不行，好讨厌啊！她像是狐狸精一样！”
“狐狸精！狐狸精！”
一群小孩开始起哄，他委屈的和她一起回家去了。
她从来不会迷路的。
以前他玩疯了，爸爸叫他是绝对叫不回来，但是只要一叫她的名字，她就会把他带回来。
但是，那个夏天的那一天后，他再也不出门了，总是抱着他蹲在家里。
小学的六年同年，他的朋友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她，和一个游戏机。
他进了离家近的初中。
那年，他十三岁。
他问爸爸，她不用上学吗？
爸爸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问他一天想什么呢。
他在那天晚上，坐在她身边，回头一看，却发现她的脸很成熟，像是成年女性一样，美丽动人。
他低下头，小声嘀咕。
“我还没长大呢，你怎么就长大了？”
兴许她听到了，又或者没听到。
她只是依恋的抱住他的手臂，温顺的坐在他身边。
初三那年，他十五岁。
突如其来的初三。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到了初三。
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合群。
从学校里唯一的朋友离开他起。
除了她，没有其他的朋友。这个过程中，就算有接近他的人，也很快离去。
游戏淹没了他前两年的初中生涯。
父母吵架了，怕他上不了一个好的高中。而母亲，把他的孤僻迁怒于无辜的她。
她被送到奶奶家。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她那凄惨的哭嚎声。
他自己也哭的一样惨。
原本有她陪伴，才不是那么孤独的假期，现在只剩下了每天十一小时的补课。
他像是一只感恩节的火鸡，被强行塞进去了一大堆大人眼中的“好东西”。
小区里的池塘变成了臭水沟，物业公司也不去管。
桂花树在那年秋天也没有开花。他在那时才注意到，那棵桂树不知怎么的，早就已经枯死了。
背着占了他体重四分之一的书包，他在桂花树下楞楞的，心里面突然有了一种渴望。
一种曾经有过的渴望。
那是幼时，看着窗外的成群的小孩时的那种感情。
那也是小学时，看着曾经朋友们爬上桂花树的那种感情。
也是……前两天看到同班同学的父母，一起在补课班门口接他的那种感情。
他鼻子有些酸。
他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形单影只。
课本上老是见到的这个词，原来这么可怕，这么痛苦。
人生中，第一次他离家出走了，偷了爸爸的钱包里的三百块，偷了妈妈那里的自己的身份证，买了票后坐上了要坐三小时的火车。
火车上，他睡着了，梦见了她。
她就这样靠在他身边，轻轻闭上眼，露出甜甜的微笑。
醒来时已经是黄昏，火车刚好到站。
心里的渴望，普通奔腾的凉水一样，决堤了。
跑！
那是那份心意在咆哮。
跑！
那是那份感情在助威。
跑起来！
夕阳下，碎石子路上闪烁着光芒的，并不是珍贵的宝石。
那只是关不住的泪水，留下了渗透进地底前的最后一丝光芒。
终于，奶奶的家到了。
他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她。
她毫不犹豫的站起来，一下子闯进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她，仿佛要永远把她留在怀里一样，而她也呜咽的哭个不停。
她的白毛衣都被灰尘给弄脏了。
夕阳，把她的白毛衣渲染成了橙红色，而他浑浊的眼睛，也被这份温暖的色调照亮，变得无比澄澈。
那双眼，一如九年前一样，因她从灰暗变得澄澈。
他失踪了接近五小时。
奶奶打电话给父母，父母才知道，他翘掉了补课班。
吼声，骂声。
让他的眼睛又一次蒙上了一层灰色。
他只是抱住她，把头埋在成熟的她的怀里，不肯说一句话。
她的眼中，透露出一丝疲惫，就这样盯着他的父母。
父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看着金黄色的他和她。
最后，他还是没有带走她。
父亲的妥协，是他能考上最好的高中，就来接走她。
他几乎是被父亲扯走的，直到上车前，都一直无助的看着她。
而她也被奶奶拉住，无助的站在那里，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那也是夕阳的方向。
载着他的车子越来越远，太阳也越来越低。
直到他和夕阳一同消失在地平线。
他回到了城市。
回到了那个臭水沟边的家，看着窗外那枯死的桂花树。
他一低头，是一堆作业，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作业。
他挥动着笔，如同行尸。
他上着无聊的学，如同走肉。
父母所谓的“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老师那戳着他的额头，怒骂他那永远上不去的分数。
一切都让他，被所谓的“优秀成长环境”，埋葬了。
他想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中考的考场上做完了最后一科试卷后，看着那陌生无比的天书试卷时，心里面那种无尽的空虚感。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撕了卷子，然后一把火在自己家里的后院烧掉了根本没有做完多少的复习资料。
飘飞的灰烬，像是他的心的残骸一样，飞进了臭水沟。
他看到了父亲走过来，心里想，这个无聊的男人，大概又要骂自己了。
却是他猜错了。
父亲带来的消息，让他空洞的眼神中，最后一丝色彩都消失殆尽，站起身来，僵硬的走动，一把推开路上的父亲。
步履蹒跚的，摇摇晃晃的……
他向落日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眼中再没有色彩。
这年，他十六岁。
还是那个熟悉的车站，还是那条熟悉的路。
这一次他跑不动了，心灵传来的疲惫，却驱使着他不停的前进，走向这条路的尽头。
他走了不知道多久。
似乎是很久。
却发现，她也步履蹒跚的走过来。
他跑不动了，因为累了。
她也跑不动了，却是因为……她已经老了。
两人如同迟暮的老人似的，互相相拥在一颗不知名的树边，在一汪不知名的池塘边。
他看着她，就这样看着她，眼里却是干枯了，哭不出来了。
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晃着。
一股香味飘进他的鼻子，清淡得仿佛不存在，却又萦绕不散。
那一瞬间，那仿佛是最有用的催泪药水，他的喉咙里穿出呜咽，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他的双眼里，渗出些许的晶莹。
那是桂花的香味。
但却又并不是枝头的桂花的香味。
因为现在才七月。
那是记忆中的香味。
他的眼中，一点点被她的色彩填满。
六岁那年，一起看过的雪花。
七岁那年，一起跑过的公园小路。
八岁那年，一起吃过的小零食。
九岁那年，在夏天抓过的知了，玩过水的池塘，在秋天摇过的桂花，在冬天吃过的甜橙……
然后，那一瞬间。
世界才被点亮。
但是怀中的她，却那么的，那么的安静。
她今年，十二岁了。
有什么崩塌了。
它早该崩塌了。
在更早的时间，在她被带走那年，在他和她先一些重逢那天，它就早该崩塌了！
它就是那该死的，泪水的堤坝！
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却是因回忆塞满而美丽。
泪水中包含着的，是他和她在一起时的每一次欢笑。
是她依靠在他身边的温度。
可是那份温度，却逐渐流逝。
他的喉咙哭得快沙哑，想要和她说的那些，想要和她倾诉的一切，全都没有堵在了喉咙。
最后却只变成了一句凄厉的吼声。
“你怎么都不等我，你就老了啊！”
她眼中，混合着的那份感情，不只是埋怨和依恋。
还有一些淡淡的歉意和不舍。
她埋怨他这么久都不来找自己，埋怨他现在才来到自己身边。
她依恋他的每一次抚摸、每一次关怀和他的体温。
她却是遗憾自己，遗憾自己的生命那么短暂，遗憾自己在他的人生的路上还来不及等他，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不舍的不只是对他依恋着的，还有他和他一起的一切——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倾诉，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对她从未改变的依赖，以及……
他的八分之一，或者更多。
她的世界只有黑白，因有了他而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黑色。
他的世界同样因为她，才找到了从未见过的色彩，从单调变得色彩斑斓。
当双方失去彼此的那时，彼此的世界就已经变得苍白。
而今天，他注定要失去人生中最美丽的白色。
桂树的树皮褪去了色彩。
清澈的池塘，褪去了色彩。
泪水不再斑斓。
从记忆中来的桂花香味，注定了会再一次被埋葬在记忆里。
但她无法被他埋葬在记忆里。
只能变成那桂树下的一块黑白相间的小小墓碑。
世界，开始褪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