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下的湖水显出一种异常鲜艳的金红，与薄薄的暮霭共同连接出一个有些虚幻的世界。
这是斯易山脉脚下的一个没有名字的湖泊。人迹罕至，却偏偏有人爱好偏怪，跑进这样的地方来，只为看一看树与花。看见如此的日暮，流川突然心情大好，她决定今晚留在这里了。
她走到公路边的车子里，将车子开到了湖边的草地上。
西边红色的光亮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面前的湖泊也渐渐地墨蓝起来，水上仍然浮着薄薄的雾气，像是流连忘返的魂灵。流川有些倦意，便靠在车座上安然睡去。
“警觉性真是低呢。”
有个声音在说。
清亮。带了一点促狭的笑意。声音似是从梦境以外的地方传来，划破了梦中夜的织锦，犹如裂帛的声响。流川睁开了眼睛。
外面仍然是黑夜。
半夜醒来其实是一件让人很不悦的事情。毕竟荒郊野岭，半夜三更，胆子再大的姑娘看见窗外树影狰狞，也不敢再睡下去，即使受着汽车铁皮的保护。。流川努力不去想那些勾魂摄魄的 瑰幻传说，却还是不免手心冒汗。
“现在才害怕不是太晚了么？”
梦中听见的声音有一次响起。一瞬间那些刚刚压制着不去想的怪力乱神全部都涌进脑海，流川颤抖着按下车子的保险锁，只为增加一星半点的安全感。
“哼，”一声不屑的嗤笑，“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下一秒，流川尖利的惊叫割破夜空，墨蓝的天空下飞出了数只惊起的飞鸟。
——少年的脸近在咫尺，似笑非笑。
流川猛地一动身形，惊吓的感觉出乎意料的轻盈。流川瞬间放松下来，原来刚才只是在做梦。
车窗外的夜色凉滑如锦，一如适才的梦中。
流川想了想，伸手打开了车内昏黄蕴藉的小灯，和车头很是明亮的灯。——鬼怪一类的东西，应该是怕光的吧。
恍惚中传来一声轻笑。和之前梦中一样清冽的声音。
“我肯定是跑太远，心中不安才老出现幻觉。”流川自我安慰。
————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何故自欺费精神？”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流川继续自我安慰：“看来我恐惧得精神分裂了。”流川摇了摇脑袋，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
流川的眼睛扫过车前的空地，扫过以后的流川身形僵住了一两秒，然后，她慢慢地犹疑地转过眼看回去。
——轰——
流川的大脑短路了。
在车灯所照亮的草地上，草都被照得发白。那里伫立着一个高冠博带的少年，月白色的衣衫在灯光的照耀下看不分明。能够看见的，是绝世独立再难寻觅的容颜，一如传说中飘逸绝伦的贵族年少。
或许是那张天人之颜太过摄人，流川此刻连恐惧都消散得精光，只余下如见梦中人的惊叹。细看少年，右眼角竟有
一颗泪痣妖艳悬迹，魅惑不可方物。连这一点，都完全符合流川的审美。
少年的表情似笑非笑碎玉之声划过薄薄的空气，介质不断转换，传到流川耳中：“原来你心中想见的我是这个样子的。”
流川此刻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
紧张。
不是一般的紧张。流川的衣袂都快被自己捏皱了。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罪魁祸首笑意盈盈，丝毫未见出愧疚，也没有开口解释样子。
流川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她拒绝思考。总之，敌不动，我不动。敌让动，我必然听从。
果然。妖艳美丽的少年道：“出来。”
流川直接打开车门，走出车子。
少年的目光似乎绕过走出来的少女，落到了少女背后某个缅邈的地方。
流川有些好奇，转过头去。身后是锦缎般的黑夜，并无任何异常。在她转头的刹那，她却感觉到有凉滑如水的东西抚上颈项。流川下意识地反抗，咽喉被瞬间扼紧。
流川的脸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显出不正常的潮红，在意识到脖子上是什么东西后，流川放弃了抵抗。
少年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出凉凉的气体。“既然紧张成这样，又何必出来呢？”
他松开了捏在流川咽喉上的手指。流川道：“遇上你，我没有任何胜算。”
——哈哈哈。少年大小这坐到了地上。末了，少年抬起有些迷蒙的眼睛，问道：“一点努力逃跑的想法都没有吗？”
流川摇了摇头。她看见少年眼中的雾气，如同岁暮时节池上氤氲的雾霭。
少年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变成了如同白昼的远山一样空蒙虚幻的幽然，用芙蓉泣露般的语调说道：“你只是懒得去想，你太容易放弃。”
流川垂下眼帘，少年的话一针见血。
夜风凉凉地吹过来，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唐棣之花的香气，微微地湿人眉睫。
流川太容易放弃。她此刻已经放弃了对她与少年间对话的主导权的争取，完全由少年的心意，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少年的神情迷离恍惚，像是随意漂浮的水。他问：“你叫什么？”
“流川。”
少年拍了拍旁边的草地，流川会意，坐到他旁边
少年看向黑暗中的湖水，夜间升腾起比黄昏更为浓重的雾气，使得湖面扑朔迷离。他的语气也像那湖上的水汽一样飘飘荡荡，不着边际。“这里似乎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地方呢。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人来过了。在很久以前，也来过一个人，是个有些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满面风霜他内里所散发出来的华丽的书卷气，你时候我还小，他说很喜欢我，以后，一定会再回来看我。”
流川此刻有些不知所措，那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让流川表情僵硬。……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
少年没有理会流川，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一直等在这里，等了很长很长时间。那个时候他说要写一本书，可是他不想把我写进去，他不想我被人打扰，因为他喜欢我。”世间再绰约的风姿能比及此刻的少年的一分一毫吗？那种掺杂了爱意的神情，布满了阑珊的笑意与如飒飒寒秋一般的忧伤。
流川有些好奇，那个人是个作家吗？
“那本书的名字，叫《水经注》。”
流川愣住。那个人，死了有一千多年了吧。少年的执着如同他的面容一样美丽且少见。
一千年，那个人的骨灰只怕都再难寻见。他千年之前留下的足迹，被后人千百遍的诵读；而他私心未记载的，记挂了他一千年。做人如此，死而无憾。
只是，如此华美的执着，永不放弃，却只能是一个悲剧般的存在啊。流川想，对于这样的，也许没有结果的执着，真的值得我们去坚持吗？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是时，少年碎玉般的声音说：“其实，他回不回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只要想起，那个人曾经展露过的笑靥，想起曾经有人在我身边，对我说着爱恋的言语，只要记得这些……记得这些……”后面的话断掉了。其实少年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足够了”的想法多一些，还是“不甘心”的感受多一些。
……不能放弃啊。
在流川睡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流川正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抉择。
跑到山中来逃避。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安排，偏偏让她在这个时候，遇见这样一件事。又或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只是她强烈意念中的幻觉。
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轻风低低掠过草尖，露珠闪着银光。不知名的湖上氤氲着朦胧的水汽，繁茂的树摇曳着婆娑的影子。
流川从车里走出来，对着湖水虔诚地行礼。
一千五百年前。
《水经注》的作者，地理学家郦道元，行至未知名的山中，他觉得累了，便坐在湖边休息。停下来以后发现这里的风景有着外界所不能及的旷远与宁静。
“真是个好地方啊。”他想，“若是完成《水经注》以后能辞别京洛到这里来便再好不过了。我爱着这湖光山色。”
他在湖中洗了洗手。
凉凉的湖水浸润着双手，仿佛爱人的轻抚，搅动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开，久久未能平息。而后，湖面上升腾起迷蒙的水汽。
一千五百年后。
流川驱车离开，她已经决定了，无论别人怎样反对，她会坚持自己的梦想。少年等了一千年都没有放弃啊！她想。 流川没有看见后视镜中少年绝世独立的身影。
“感谢您回来。”少年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