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于时璘感觉自己心情不错，头顶上的阳光亦觉得鲜明了几分。
她恢复得很好，医生的缝合技术相当高明，伤口周围几乎看不到缝合的痕迹；她的精神也不错，眼波荡漾，一如往日神采。
尽管照片周围有人影阻挡，但通过将多张照片裁剪、拼接，就能够做出她的一张完整照片了。
“只要能够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笑容...怎样都好。”
“毕竟也许之后都见不上了啊。”
自己曾经在她的病房外徘徊流连，在有人来时转向墙壁假装看海报，无人注意时又探出去看她两眼。除去吃饭、休息和钟点工的工作，于时璘的空余时间几乎都花在了她身上，即使她多半不知道。
一天已经过去大半，若是再向后拖延便容易引起怀疑了。于时璘站起身，启程回家。手指划过屏幕，将今日份的照片拖入一个特定的文件夹。文件夹里每一张都是她的笑颜。
“忘不掉你啊...你是这个黑暗世界里的天使，带领我这个常年徘徊于黑暗中的亡灵接触阳光。即使我不习惯并最终退却，你也仍然将黑暗另一边的每一处景象告诉我。”
“所以我记录你的每一分点滴，裁剪、整理，铸成神像，将它捧在高处又握在手心。”
太阳收敛了光芒。夏末的夕阳，留有余热，也还看得见乌云。
“这是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场雨了吧？得把衣服收进来了。还有几件衣服也得洗掉，明天的钟点工没有时间。”
暑假的生活在过去最初的兴奋和狂热之后就会变得乏味，家、工作地、医院。可谓三点一线，但有她的笑颜作为支撑，也就不算什么了。
洗衣、做饭、洗碗。独居生活没有什么点缀，简单到了极致。
敲门声响起。于时璘从作业中起身，抬手看了看表。将近十点了，会是谁呢？来人只是敲门，没有报出自己的身份。
将门打开一条缝，一位黑发少女从门后闪出，挥手向于时璘打招呼。“哟于时璘，好久不...”
于时璘没有让她将话说完。认出对方身份的下一刻，于时璘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靠在门右边的枪把。那是一支截短了枪管且上了膛的双管霰弹枪，在保证了近距离猛烈火力的同时能够迅速抬枪射击。于时璘并不知道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但来自本能的冲动已代替大脑指挥行动。
依璃纱。
无数次被杀、无数次重来的轮回。从一开始的恐惧、一无所知到知晓对方的名字、能力并寻找反击机会，于时璘付出了上百次“生命”的代价。
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轮回中，生命只不过是用来探知对方的、廉价而好用的牺牲品而已。
于时璘抬手、扣动扳机，连发两枪，弹丸在底火的推动作用下从枪口暴射而出。
在这样接近的距离使用霰弹枪，四散的钢珠瞬间便覆盖了依璃纱的全身。然而正常状况下的血肉横飞并没有出现，依璃纱的身体在接触到钢珠之前便化成几缕黑烟散去。
“哈，于时璘，许久未见，你就是这么招待我的么？”身体散去，依璃纱略低的嗓音仍然在楼道内回响。只是比起之前日常闲聊一般的语气，现在的声音更显妖异。
“滚。”于时璘一拍枪管，打空的霰弹便从枪膛中弹出。左手在门另一边打开了挂在墙上的书包，抓出一把霰弹塞在衣袋里，再填上两发。于时璘打开所有房间内的灯光，扫视四周。
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了，瓢泼的雨声时远时近。于时璘压低呼吸声，集中注意力，全力感知任何的异常。
“哈哈哈，你啊，真的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吗？”
隆隆的脚步声从楼道中传来。那绝非人类在行走，其沉重程度和频率，更像是某种巨大的食肉动物正在追捕猎物。于时璘转身面对楼道，准星瞄准安全楼梯。
楼道中的声控灯一下亮起，随即又发出一声异响，熄灭了。光明的残像还在眼前，一只黑色巨兽已经从楼梯间内窜出，扑向于时璘。身体前端的双爪完全张开，沿路撞碎楼梯间内的所有杂物。巨大的体型差距让于时璘更显渺小。
“再近一些、近一些...开枪！”
双爪几乎已触及于时璘时，于时璘扣动了扳机。枪口焰在巨兽的嘴前炸开，霰弹从巨兽的脑后穿出，带起一片飞溅的血花和一声骇人的怒吼。但即使是受到这样的损伤，巨兽也没有死去。它在地上翻滚一圈起身，重又窜入消防楼梯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烧焦血肉的味道。
于时璘没有选择追击，因为在楼梯间内的垂直距离足够大，大到能够让巨兽发起一次难以招架的自上而下的袭击。即使侥幸击退，楼梯间内的活动空间也不足以让于时璘进行应急闪避。呆在楼梯间内无疑是自寻死路。
见击退了巨兽，于时璘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近距离的交锋让他双手颤抖，但于时璘还是打开枪膛，换掉了打空的弹壳。
“呵...这一次倒是厉害了不少。可是你还能撑多久呢？”依璃纱的话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于时璘没有回答。窗外的金属天棚传来不堪重负的巨响，于时璘堪堪转过身，巨兽已经撞破窗户，双爪同时刺出。于时璘不敢托大，就地滚动闪过双爪，便再次举枪射击。因左手没能握住护木，第二发霰弹的钢珠大半都没有打中巨兽。巨兽吃痛，从墙壁中拔出双爪，回身又遁入雨幕中。
黑暗渗入客厅。巨兽的这次袭击破坏了室内的大部分光源，只有卧室内还有两盏顶灯亮着。于时璘换上运动鞋，移入卧室。
“并不是有光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呐，于时璘...像我这种人设置的愚蠢陷阱都能骗到你，难不成和我战斗连脑子都没了？”
“什...”于时璘心中一紧，随即捕捉到了楼下传来的爆破般的声响。来不及思索，于时璘左手在床上一撑，身体便滑至另一端。即使这一系列动作的速度不亚于一些专业的跑酷选手，于时璘还是晚了一步。巨兽自下而上地撞开地板，双爪在穿透整张床之后仍动力不减，在于时璘的背上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床塌陷下去，于时璘从一片木板木屑中起身，左手向背后一摸，衬衫已经破开，伤口深可见骨。没等于时璘开枪，巨兽扬爪一拍，于时璘便倒飞出去，直直撞在旧沙发上。
权作抵挡的手臂和身体都传来撞击的剧痛，于时璘闷哼一声，发力向身侧滚出。黑暗中，于时璘只能听见自己粗重呼吸声，然后便看到身旁的沙发被巨爪拖走，紧接着就是巨兽的牙齿交接声，如同金石交击。没有得手的巨兽从房内探出头，而于时璘已将准星移至巨兽的头上，开枪。
后背的伤口牵连到了左臂的肌肉，于时璘只感到一阵剧痛，第二枪就失去了控制，几乎全打在了门框上。来不及抱怨，于时璘将霰弹枪向身旁的茶几一磕，退出弹壳。
“啊呀呀，你受伤了呢！”看似关怀的话语在依璃纱口中却带着嘲讽的意味，姗姗来迟的幸灾乐祸让于时璘越发气愤。
“闭嘴！闭嘴！”于时璘终于抑制不住怒火，大喊出声。自己的声音似乎也汇入周遭依璃纱制造出的回响中，扰乱五感。在于时璘看来一切都有三四层的重影，耳中蜂鸣声不断。但这么喊了两句，心中的郁结之气又像是散去一些，再生出许多力量来。
现在于时璘的状况已经够糟了。受伤、平衡感丢失、无法反击。然而巨兽并不会因此停止攻击，之前的数次受阻激发了巨兽的血性。它略一停顿，便后腿一曲，扑杀而来。
不祥的气息渐渐逼近了。重伤、死亡？若不做些什么，看那巨兽的獠牙便知道自己的结果会是什么了。意识开始模糊，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巨兽张开大嘴中的腥风。
只一瞬，巨兽的大口已经近在眼前。于时璘一咬牙，将全身力量集中于双手，将手中的霰弹枪刺入巨兽口中，并借着这股冲劲继续深入。枪管在巨兽的食道内摩擦，手中传来滚烫而湿热的触感，巨兽舌上的倒刺划开了手臂。于时璘克制着抽手的冲动，继续将枪管向内送。
巨兽没有料到于时璘竟留有余力反击，一时间只得发出不自然的吼声，双爪在于时璘的身后乱抓，将地面和沙发破坏成一片狼藉。
酸麻的右手陡然传来压力，于时璘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扳机扣下，巨兽的腹中传来一声闷响，于时璘的右手被一股热流一烫，缩了回来——那支土质的霰弹枪终于顶不住巨兽腹腔的挤压，炸膛了。但它完成了它的使命，巨兽的庞大身躯被霰弹撕裂、截断，上半身掉落在一旁。一节烧黑的脊椎和腥臭的血液从巨兽的身体中流出。
“哈啊、哈啊...结束了。”于时璘失去了全部力气，顾不得体面，瘫在一旁。
“这样的话...轮回就...破了吧？”
一股香气在寂静中弥漫开来。清新而浓烈，带着生命的气息。
“于时璘，你觉得这花...开得如何？”于时璘背后的墙壁上一阵波动，依璃纱从墙中踏出，踩碎了脚下的木板。
“！”于时璘右手一撑便要起身逃跑，右肘后部却早早挨了一脚，扭曲着。依璃纱一步踏出，将于时璘的颈部锁在手臂之间。
“看啊，是盛开的水仙！”依璃纱将水仙举至于时璘眼前。花瓣间传来醇正的花香。
然而它并不应该在此刻开放。
依璃纱抓住于时璘的下巴一扭，于时璘便能够正眼看着依璃纱的脸了。依璃纱与于时璘双颊相贴，在于时璘耳边道：
“于时璘...你不应遗忘、不能逃避。若认为杀死它便能结束这场游戏，呵...大错特错。”依璃纱捏碎了手中的水仙，“人类的内心好比一座温室花园，只有死亡的那一刻，方能见证那最绚丽的绽放...你同意么？”
依璃纱咬紧水仙碎片的一角，一拳击打在于时璘的腹部，随后蓦地吻住了于时璘的嘴唇，将水仙送入于时璘的口中。不等于时璘吐出，依璃纱便死死捂住于时璘的下半张脸。
欣赏着于时璘的绝望眼神，依璃纱继续道：“我不会离开你...你尽可以否定、忽略、忍让、克制...我，常在你左右。”
“你须珍视我给予你的一切...力量、决心、凶狠，乃至...疯狂。”
水仙的毒素冲击着于时璘的神经，他已听不清少女的话语了。然而依璃纱并不在意，放下于时璘，向着破碎的窗户张开双臂，一字一句：
“将灼热的火油泼洒到我们敌人的身上！用长枪刺穿他们的脊柱！让他们罪恶的骨骸在业火中熊熊燃烧！”依璃纱最后已是歇斯底里地大吼，其威势如同洪钟。
她忽地又静下来，对于时璘耳语道：“来吧，不要拒绝...释放你的绝望。”
“那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知道...”
“...分明我也无法拒绝吧。”
“呵...你知道就好。”
得到了于时璘的肯定回答，依璃纱展颜一笑，尖利的牙齿排列着显现在空气中。随着一声脆响，依璃纱拧断了于时璘的脖子。
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件麻烦事一般，依璃纱呼出一口气，站起身。黑气在她的身后汇聚、凝实，形成一只全新的巨兽。依璃纱也不看，抓住巨兽的下颚、将其拖至身前，另一只手抓住上颚，向两边一撕，巨兽便痛嚎着消散。从中获得力量的依璃纱，笑容愈发狰狞起来。
“神明！你听信信徒们的话语，侵犯我的王庭倒也罢了，现在你竟然要在我面前，杀死我最看重的不贰之臣么？”
“你说光明必将照耀信仰神明的每一个义人，缘何你的周围都是痛苦与鲜血，缘何你的所过之处唯余白骨？”
“哈，又是‘兼顾不到每一个人’这种老套的理由么？你分明就是在‘掩盖真相’！”
暗红的骨刺从依璃纱的脊背中穿出，接着是其他各处关节的骨刺，每一根骨刺在生长中弯曲、交错、咬合，最终形成了一副完全覆盖在依璃纱身体之外的板甲。依璃纱张开双臂，面向远方风雨中仍灯火通明的CBD，发出无声的呼喊。于是风与光与于时璘住处附近棚户区的玻璃，都在这一吼的威势中尽数破碎。
“哈哈哈，来吧，神啊，来否定我的声音、我的存在吧！”
“在我的面前...试试看啊！”
远方的CBD内，升起一道高达百丈的虚影。虽形象模糊，但大体上看得出是个人形。
依璃纱脚下重重一踏，身形便飞掠出去，而她的身后，是远比刚才更加庞大也更加锋利，由磅礴的黑气组成的...天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