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色、没有一丝赘余装饰的天花板。嵌入式日光灯。数样必须而简单的陈设；以及，一条被高高吊起的腿。
向医护人员与安保出示了证件，曾公亮进入病房，看到的便是如此。除此之外，便是躺在床上的毕菀昇。看着她熟睡的脸，曾公亮方有种不幸之万幸的欣慰。她已经看过了毕菀昇的病情，只是闭合性稳定型小腿骨骨折而已，并不严重。以特洛玛医疗急救保险公司的医疗水平，不到十天她就可以活蹦乱跳地出院了。
在床边坐下，曾公亮伸手轻抚毕菀昇的脸颊。面色红润，细嫩如丝。虽然经常化妆，但她一直都将自己的皮肤处理得不错，不像某些广告牌上搔首弄姿的明星一样败絮其中，这让常常跑外勤的曾公亮有些羡慕。没准和国家给她买的这里的医疗保险有关也说不定。
微微的鼾声从毕菀昇的鼻中传出。看上去，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有这么一会用来放松心情也好，曾公亮想。
进攻尚城西城区，将那些黑帮彻底抹除的行动虽然受阻，不过总体形势还算稳定，警方在东岸筑起的防御暂时没有受到冲击。山猫帮被灭，除了彻底拔除了黑帮在东城的最后一块势力范围之外，对于西城的帮派也是一种震慑。至少短时间内，西城的帮派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再次发起对警方防线的冲击。
您看见了吗，父亲？昔日猖狂凶狠的黑帮团体，如今已经龟缩西城，再不能四处为祸百姓。女儿我，做到了。但我知道，留在西城内的百姓，也许很少，但他们只是因为安土重迁，便不得不生活于水火。我还将继续走下去，将他们从苦痛中解放，为新尚城的建设铺路。
同样的，曾公亮也想到了今早与她对话的依璃纱。对于她的要求，曾公亮给出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即使这样做能够得到支持，即使这样做才能真正地消解愤怒与仇恨，但把那个策划了这场恐袭、伤到了毕菀昇的混蛋送上法庭，才是符合规定、维护秩序的正确做法。
整体的秩序，比个体更重要。因为那样，获益的才是大多数人。
“唔呃...”床上的毕菀昇动了动。
“醒了？”
“...是的，我醒了。但我在哪里？”
“医院。急救小组的人在爆炸的地铁里发现了你，把你带出来了。”曾公亮自然地收回伸出的手，从床头柜上的果盘中拿起一个苹果。“要吃吗？”
“暂时不用。”毕菀昇摆摆手。“那个...我想知道，和我一起的那个机器人...”
“他没什么大碍。”曾公亮放下苹果道。“你啊，自己都受伤了，还有心思关心陌生人？”
“毕竟，这是我一直都在经营的‘人设’嘛。要是不时常提醒自己，会忘的。”毕菀昇无奈地笑笑。“出名了，什么都得注意。”
“‘活字’怎么样了？实验室那边，没事吧？”毕菀昇又问道。
“没事，试验品还在。你出事后，国安局那些人第一个去的就是实验室。”
“那就好，那就好。”
病房房门打开，两人同时停止了对话，向门口望去。是蔡伦。
“听说你在这，没想到曾公亮你也在。”蔡伦放下手中的袋子，转身便走。“那我就不打扰了。”
毕菀昇本想借着蔡伦来得比关心她的同事来得还晚羞辱一番，没想到蔡伦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先发制人直接跑路。
“谁让你走了？”毕菀昇连忙叫住蔡伦。“来都来了，连客套话都不会讲了吗？”
“我可不是那种人。”蔡伦转过身来，淡淡道。“不过你若真的想听，我说也无妨。”
“算了吧。”毕菀昇扶额。“我只是有点惊讶，一个情商这么低的人还能坐到这个位置，就凭他有皇室背景。”
“我提醒过你，不要再提我的背景。”蔡伦厉声道。“另外，我在这个位置的主要职能并非科研，而是给予后辈指导和力所能及的帮助。你也知道我在进行的项目‘纸’是什么性质的。”
“...哼。”找不出话来反驳，毕菀昇扭过头去，不再看蔡伦。她当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虽然嘴上仍是半分不饶，但终究没有在曾公亮面前发作。
蔡伦离开了。
“什么情况...”曾公亮问道。“你们不是同事吗？怎么见面就吵架？”
“你不用管。理念分歧而已，见的多了。”毕菀昇疲倦地道。“要没什么事情的话，你也回去吧。这儿没有设置陪床。”
“好吧，那别的就不说了，祝你早日出院。”
坐电梯回到一楼大厅，曾公亮看到不少躺在担架或病床上的病人正张牙舞爪地呻吟着。他们身上有着不同程度的烧伤，上至老朽，下至童稚，没有人帮助他们，陪伴在他们身边的只有他们各自的家人。一群举着横幅抗议不公平的医闹，被发射橡皮弹、投掷震撼弹的急救小组逼退。广播内大声播放着不同等级会员不同待遇的警告，与下面受政府之命而不得不接收的非会员患者相映成趣。
经过门口喧闹的人群时，曾公亮用一个抓痒的动作遮住了自己巡查官的袖章。
她不想卷入麻烦，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不想面对被人需求的眼神，无论那来自哪一方。因为这就是秩序之下产生的规则，即使它已经因为不合理而诞生出纠纷，作为秩序代行者的曾公亮也必须以规定的对错标准判决罪与罚。
烧伤的患者很多；他们都是这次恐袭中燃气管道爆炸的受害者。
可现在这样的混乱凄惨之景，错又要归结于谁？好像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又像是每一个人都有错。曾公亮无法将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分划到哪一类中去，除非一个来自高层的指示出现，直接定性，要她采取强制措施。
心情很乱。可要真要说自己心里有什么感情，曾公亮又说不出。
…
入夜。依璃纱坐在宿舍的房间里，与图灵沟通。
于时璘已经送回了码头。依璃纱不会开车，但图灵能够远程控制。当于时璘知道他的身体并不重要，甚至身体被完全湮灭意识也可以转移时，想必会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现在，依璃纱正在处理其他事情。在她的眼前浮着一片立体投影出的屏幕，上面正播放着不知哪里的监控录像。画面是黑白的，是热成像摄像头。
一队全副武装的人进入了摄像头的视野。在一个大型垃圾箱前，他们纷纷脱下身上的武装和衣物，投入其中。其中一人从垃圾箱旁拿起一桶汽油，倒入、点火。黑烟从中升起。
“能够确认是这帮人干了这档子事？”依璃纱半躺在床上，一手扶着头，问道。
“经过与警方收集的弹壳数据进行比对，他们烧掉的武器使用的弹药为点308标准步枪弹，与武装分子在地铁站内使用的同属AE135670批次。”图灵答道。“此外，请注意不要排除收尾人参与到此次行动中的可能性。”
“那有什么问题啊？去找就是了。”依璃纱打开床头柜，从抽屉中取出弹药盒。
欧冶子的创造力到最后一刻还是脱离了她，啊不，他自己的掌控：这支手枪使用的还只能是欧冶子自己制作的弹药。为了过安检审核，同时也为了赔罪，欧冶子极不情愿地在枪膛和弹巢内加装了限位装置。
而现在，依璃纱在做的事情就是将限位装置拆除，然后一颗颗填装那种超规格的子弹。
“就算找到的是收尾人，就算收尾人不说…”用一个帅气的姿势将弹巢归位，依璃纱将其手枪插.进枪带。手枪满载后沉重厚实的手感令她十分愉悦。“那就打到他说。查到他们在哪里了吗？”
“负责这一次工作的收尾人已经找到了。今晚5:30，收尾人以及他的联络人都会在城北的Smith’s牛排店接头。”图灵答道。“而那一队武装分子的身份和所在地，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进行确认。”
“呼...明白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今晚有中雨，需要准备雨具吗？”
“免了，给我打印一件防雨薄外套就行。比起用雨伞或者雨衣，我还是喜欢‘亲自’淋雨。”依璃纱脱下红色大衣，挂在房间一角的衣帽架上。“对了，记得要有兜帽。头发淋湿了挺难受的。
“另外，要不是必须，真不想穿你打印出来的东西啊，都是一个风格。能不能记录一下我的款式？就按我的大衣来，免得我下次办正事的时候麻烦。”依璃纱补充道。
“可以。”
“哈——又是这种没意思的回答。就不能有个性一点？比如‘没问题’或者‘好说’之类的？”
“但我无法决定我的‘个性’是什么。”图灵闻言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应道。“决策需要全方位的、对利弊大小的分析，并最终选择价值最高的选项。但对于‘个性’，我无法确定不同个性的优劣。”
“嘁，所以说人工智能啥的就是无聊透顶。个性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有好坏之分？法律也好道德也好，全都是人类自己定的东西。你一个人工智能在意这些干什么？”
“...”图灵沉默了。依璃纱的问题给她开拓了一条全新的思路，但毫无疑问涉及到人性方面的思考对于图灵尚未完善的处理器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
“哟，这就宕机了？”依璃纱嗤笑出声。“算啦，麻烦你了。我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