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的三岔之交
当我最终满身狼狈地回到东浅草的住所,已是月上柳梢之时。依稀可见的远处吉原游郭的华艳灯火,弥散在夜间温暖的雾气里。
“我回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拉开格子门。对于这扇即将倒塌的门来说,任何用力过猛或者技巧不当都会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
灯火暗淡的厅堂里空无一人,而从内室里,传出了三味线的音律,高低地闪烁着。
——是空蝉又开始操弄乐器了。
“须磨君又不在吗……”我随口询问着,走进了内室。
内室的窗户大开着,暮春的熏风略带花街的脂粉气拂过我的发鬓,而在夜樱吹雪的飞舞里,眼前之人正以太过闲散的姿势斜倚在窗前。
——真是难以言喻的景致,连花街浓香恶浊的空气,都仿佛被净化了一般。
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他转而望向我,点了点头:“是的,似乎是被友人邀去了。”
被友人邀去?真是闲适——殊不知本人今日流年极其不利啊!我突然感到不悦异常。
“我回来了~”碰巧的是,又是一阵门板撞击之声,须磨君回来了。
总感觉他会在某个居酒屋喝到不能行走然后醉卧街头啊,没想到竟神志清醒地回来了。
“真早啊,须磨君,”我笑着招呼道,“难道是在会见友人的途中遇到了特价抢购,然后忘记了邀约吗?”
“哈哈哈,当然不是了。”他以爽朗的笑声迎击我的挖苦。
“好了,须磨君,”空蝉君果决地打断了这场无谓的谈话,“你真的只是去与友人叙旧吗,看这样子似乎并非如此吧。”
“啊,又被你看穿了。”
他摘下斗笠,挂在墙上,然后正坐在几前。
“是藤田那家伙叫我过去。”在几秒钟的间隙里,他已经完成了表情从嬉笑到严峻的大逆转。
“藤田大人,有什么要事吗?”
听到“藤田”两个字,空蝉立刻从闲雅状态切换为公事状态。
藤田默次郎此时任职江户左奉行,算是我们这些江户左席成员的直属上司。但凡被他召见,一定是又有任务了。
所以对于我和须磨这类人来说,藤田之名就相当于“麻烦”二字。
“老头子又说了一遍‘看样子倒幕众和幕府之间马上就要开战’之类的,然后让我们随时做好准备。”
这已是当时所有江户人的共识,从东浅草的店铺老板那里,我已经听了不下几千次了。
“就为了这种事情特意让你过去一趟吗?”
原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却不料这番话已经到此为止。对此我不禁表示疑惑。
“是的。”
他充满绝望地点了点头,“啊啊,今晚我本来准备去喝一杯的,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
“也许藤田认为,如果不定期提醒你保持警惕的话,你就会彻底忘乎所以吧。”
“完全没有必要从现在开始提醒吧,毕竟战争在近期是不会发生的。”
这时,须磨君突然提出了怪异的观点。
“为什么?”我立刻追问道。
“幕府和倒幕派的关系虽然差到了极点,但是很可惜,双方的实力其实差不了多少,对于战争,幕府也是很忌惮的吧——比如说近期一直喊着要兴起大狱,逮捕倒幕浪士之类的,但实际上什么动静都没有。”
“按照你的说法,那岂不是永远都打不起来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他陶醉其中的论述。
“那倒不是,只要其中一方找到另一股势力的加入,这种僵局就能被破坏。”
“比如说?”
“就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才会拖到现在的吧!”
须磨甚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变换坐姿,双手撑着地,上半身微微后仰。
这个人果然不适合严肃的气氛啊。
“你所说的第三股势力,也许是宗教组织。”一直保持着沉思状的空蝉君,突然发言道。
“宗教组织?”仿佛是听到了新鲜的名词一样,须磨立刻精神焕发地凑近上去。“与战争有什么关系吗?”
“既然从俗世的势力中已经无法找到足以打破平衡的组织,那就只能把视线转移到精神领域了——假如,可以获得宗教组织的支持,那一方就几乎可以取得对民众信仰的控制。”
“不愧是空蝉君啊。”
——宗教组织吗,真是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呢。
当世的宗教组织,只有两个,确切来说,应该是一个。
基督教组织,由于战国时期正值大航海时代,因此在乱世中非常兴盛。
但由于幕府初代将军的禁教令,教士纷纷被驱逐,教众也一度被大肆屠杀,因此基督教组织时至今日已经式微。
真正能构成一大势力的,大概只有本土的神道教组织了吧。
但是,我却从未见过神道教组织的人参加过祭祀仪式之外的公众活动。
“看来,如果真的像空蝉君所说的那样,那么战争似乎真的一时不会发生了吧。”我总结道。
“最后竟然是这种结论啊……”
须磨君双手抱头,显现出非常沮丧的样子,“如果战争不开始的话,这种平淡无趣的生活就要一直持续下去了。”
——这人在说些什么荒谬的言论啊!
我差点想抄起桌几向他砸去。
“如此期待战争的,大概世上也只有你一人了吧。”空蝉君把烟灰倒在纸上,利落地包了起来,对于须磨的恐怖言论,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了。
“放心吧,这场战争,不会让你等太久。到那个时候,可不要说什么抱怨的话啊。”
在这墨色的夜空中,似乎正悄然汇聚着深沉的暗涌。
——足以冲毁整个时代的汹涌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