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色天空，现在正呈现着漏斗状的涡旋，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抽离出去——
那便是笼罩在南极上空，半径超过五千公里的漩涡形云层。不，那根本不该被称为云层——地狱的雾霭，这样的称呼似乎更为贴切。那无边无际的云雾，浓稠而广袤，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死寂般的昏黑。阳光再也无法眷顾到大地，哪怕现在的南极大陆本应处在极昼的笼罩下。
与天空相对应的，支离破碎的浮冰与深黑色的洋面交织在一起，组合成了绝无仅有的奇观——
无以计数的鱼类尸骸如今依然翻白漂浮在水面上，因为没有细菌的关系，它们完全没有腐烂的痕迹，也没有死亡的腥臭。
浑黑的天空与海洋，惨白的碎冰与尸骸——曾经冰封的国度，曾经纯净的大地，现在却变成了这副印象强烈的画面。
曾经是为南极的大陆，现在却变成了死的极点。
这一切的起因，大概要追溯到公元2071年的圣诞节，在联合国会议上，有一个男人提出了“人类联合”的计划——
在石油资源枯竭，反物质技术刚刚起步的当时，人类终于把眼光从互相争夺中转向了外太空。以全人类联合的方式建立一个超越以往任何一个国家的强大势力，和平完成人类统一，然后展开外太空殖民计划。
如果计划成功，可以预见的，人类之间的战争将会得到平息，文明将会得到长足的进步。
但是计划的提出者并没有料到这个举动的结果——美国首先单方面退出了联合国、随后加拿大、墨西哥、巴西、澳大利亚、日本以及众多南美和南非国家一同脱离了联合国组织，结成了同盟国。
而欧洲各国、俄罗斯、中国、印度以及众多东南亚和北非国家则签订了新联合国宪章，成为了另一个国家集团，即后来的联合国——虽然与旧世界的国际组织名称相同，却是完全不同的政治集团。
在上一次冷战结束后八十年，以同盟国和联合国这样的形式，两大集团各自展开了宇宙计划和军备竞赛，再次拉开了冷战的序幕。
在二十一世纪末期，世界局势一度进入了缓和期——在地月引力中心点上，由两大集团共同建造并享用的圣城宇宙港落成，成为了月球殖民的重要枢纽。此后包括天际防御系统在内，两大集团协力进行了各个领域的合作。
大概处于对战争的恐惧，尽管是在冷战格局下，合作依然是主流的观点。
直到那一天，公元2125年12月2日，天空城-瓦尔哈拉坠落南极，冰封大陆崩溃，海水暴涨，人类在一天之内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同胞。而同盟国和联合国之间的和平也荡然无存，轰轰烈烈地揭开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幕。
南极——所有因缘的起点以及终点，现在正呈现在方舟的眼前。
没有活物可以生存在这里，强烈的御术扰动完全破坏了此处魂之轮回的运转，将一切毫无防备的灵魂轻易带走。自从灾厄降临的那一天起，再无活人可以踏上这片大地。
不过，就算是地狱，也会有狱卒穿行——那么，充当着这片死之大洋狱卒的，便是那艘穿行在云层中的红色巨舰，方舟。
收缩起七对机翼，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仿佛就算是不可一世的方舟，也不敢在此地张扬。
庞大的舰影维持着低速行径，已经过去了数个小时，拖着一道烙印似的航迹云，它正逐渐接近地球的南部极点，漫漫长路的尽头，等待它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真是讨厌的感觉。”在舰长席上，执行者NO.V 御者-格斯特通过屏幕极目瞭望着，但是同样的景象绵延千里，怎么也望不到尽头，“要想在这里找一处可供方舟降落的地方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本舰可以胜任水下作业，直接停泊在海面上也是备选方案之一。”作为拟态人格的克莉斯的声音不适时宜地出现，令格斯特感到了些许的尴尬。
“我没有在问你……而且我也知道这点。”
直接停在海面上——这个主意格斯特并不是没有想到，他只是本能似地不想接近那黑质的死水。自从进入南极圈，进入这个黑白的世界开始，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就驻留在了格斯特的心里——
那强烈的悸动，不单单是拜得眼前的景象所赐。
一个御术能量的源泉，正深埋在大洋深处，并不断将它的能量和影响散发出来。
想必，那便是灾厄的源头。
同样在舰桥的前端，布雷特（Bright）无视于格斯特的困扰，而是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屏幕，仿佛沉浸在了那异样的景象中，心中的绞痛也一起慢慢涌上心间。
“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将到达南极点，另外——”格斯特犹豫着要不要多问一句，不过好奇心还是战胜了这份犹豫，
“据说数月之前，天空城坠落于此地之后南极洲就变成了这副景象，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原由吧？布雷特——”
“我就是天空城-瓦尔哈拉的主人，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冰冷的话语丝毫不逊于南极的冷酷，那个名为布雷特的男人这么说道，最后头也不回，直接离开了舰桥。
现在的时间是公元2126年3月7日，距离天空城坠落南极点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的时光。
——
圆形的会场里人头攒动，而展开在眼前的，是弧形桌面之上的数十名西装革履的老者。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似乎在说些什么，不过那些声音却不能听得很清楚。
真是讨厌这样的空气——在半弧形桌面和无数人目光的聚焦中心，一个年轻人这么嘀咕道。
眼前的此情此景，看起来也许更像是某种审判席——而提出了与教义不同意见的自己，正如同那些即将被绞死的宗教异端。
这里是公元2105年在科隆召开的，第七十届全球物理学术大会的会场，是物理学者和科学家们一年一度的朝圣活动——在对于真理的追求这一点上，那些自诩为科学家之人的热诚，丝毫不逊于宗教的狂热者。
“《精神波动理论》？精神和能量的关系？这可不像是一名物理学者所说的话，更像是某些科幻小说的桥段，你确定你是认真的吗？”
这真是毫无喜感的冷笑话——
在年轻人的身边，一个老者的声音径直传来。循声望去，在老者的面前，镀金的铭牌上镌刻着他的名字，与他不凡的地位。
“真有意思，我可以理解，现在的能源问题再一次威胁到了世界的和平，而反物质领域也进入了瓶颈期。不过，年轻人啊，如果想以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出名，我奉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不然，这只会给你的前程留下不好的记录。”
你一点都没有理解我——
在他的左侧，另一名老者如是说道，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论断了。年轻人保持着他的沉默不语，尽管心里的不快已经淤积得快要溢出。
“呵呵，许多年轻人都会迷失在前进的道路上，毕竟物理学发展至今，已经变成了某种庞然大物——就算是花费一生的精力，都可能无法触及真正的前沿。另辟蹊径也许不失为一种办法，不过投机取巧恐怕很难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同。”
我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你们的一生——
尽管在心里反抗着，可年轻人只觉得越来越头晕目眩，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本来准备的大量材料、答辩的内容现在已经统统抛诸脑后，心中所想的只是尽快逃离这里。
“好了，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布拉迪（Bloody）研究员，如果你想以这样的论文，在这样的会议上来糊弄我们，那么你博士学位的获取将再度推迟。你应该为你的轻狂感到羞愧，特别是你给推荐了你的胡夫曼教授抹黑，我想他会很失望的。
无论如何，先生们，让我们继续下一个话题吧。”
终于结束了——
被称为布拉迪的男子自始至终没有反驳任何一句话，他只是在心底暗自叹息，然后感到了仿佛从绞刑架上生还的奇异喜悦。
正当布拉迪收拾文件和行李，准备离场之前，他瞥见了圆桌正前方的一名老者——那是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他同自己一样，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在他的铭牌上赫然写到——长老议会-法斯特曼（First Man）。
真是奇怪的名字——布拉迪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推开了木质大门，会场里的沉重气息也随之烟消云散，一股说不出的舒畅洋溢在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一缕刺眼的阳光顿时洒了下来，强烈的阳光正灼烤着地面——
可是，那些正与保安们推推搡搡的记者们，毫不在乎这样的高温，他们想获取第一手的报道。因为今天在会场里的决议，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能源问题的解决方案。可以说，这次会议的意义达到了全世界瞩目的程度。
不过，这样的场景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布拉迪一言不发，沿着一条不引人瞩目的小路，匆匆离开了人群的包围，来到了一街之隔的贝多芬公园。
在那里，一个熟悉的女性人影早已等候多时。
随着一阵夹杂着花香的清风拂面而过，草帽下的黑色长发舒缓地荡漾，白色的外衣也跟着飘动不已。那个在风中微微摇摆的身影，和公园里迎风展翅的白鸽一起，仿佛定格成了一副美丽的画卷。
虽然，因为阳光直射的关系，草帽之下她的脸庞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噢喂——艾斯蒂——”布拉迪挥手致意着，心中激荡起的同时加快了脚步，“我说的吧，用不了那么多时间。” 一把将艾斯蒂拥抱在怀里，闻着她身上的幽香，仿佛再多的不快也随之一起消散了。
而被布拉迪抱住的艾斯蒂，温柔地抓住他的手。
“那个——”几分钟后，两人手牵着手，走在贝多芬公园的小径上，强烈的阳光透过林荫，在石路上洒下了点点光斑。艾斯蒂温和地问道：“全球物理学术大会，那件事还顺利吗？我看你又是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不会又出什么乱子了吧？”
“又搞砸啦——”布拉迪吐了吐舌头，略显生气地补充道，“说起来真是气人，那些老顽固们根本就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嘛。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让我完全没有想要发言的冲动。”
“哎，我猜想以你的脾气，多半也不会跟他们多做计较吧。讨价还价从来不是你的风格，你呀，以后有机会还是得改改这倔强的脾气。”在艾斯蒂俏皮的声音中，仿佛能够想象得出会场里所发生的状况，就像是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不过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布拉迪神秘地摇了摇头，“本来预计三天的行程，现在多出两天半可以陪你在科隆玩啦。我想，学院那边大概又要对多出来的报销清单唉声叹气了。”
“嘿嘿，谁要你陪啦？”艾斯蒂笑出了声，甩开了布拉迪的手，然后一路小跑在前，“我打听过咯，这边可有不少的旅游胜地，这次你可不许逃跑！”
“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布拉迪不紧不慢地走着，在阳光的直射下，勉强地向前望去，当见到艾斯蒂那楚楚动人的笑脸正迎向自己时，情不自禁地心头一荡——
对，只要还能看见那样的笑脸，我就可以一直战斗下去。
年轻的学者一直都是这么确信着的。
——
十数分钟后，抵达了地球最南端的方舟缓缓降下，最后停留于黑色的海水之上，激出昏黑的涟漪。
在方舟昏暗的前部船舱中，布雷特推着轮椅慢慢行走着。在行径的前方，另一个女性人影已经等候多时了。
执行者NO.II 灰烬-纱萝（Shadow）——她穿着一身干练的紧身衣，将匀称的体态尽显无疑。与其他执行者相比略显黝黑的肤色，并不能掩盖她俏丽的相貌。虽然并不很高的身高，却有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如果要说的话，那是一种职业女性的气质，干练、独立、富于活力。
天堂之神机关的总负责人，掌握的是全部执行者的能力和装备的开发，以及方舟本身的维护和升级工作，是一个类似于技术部的部门。很难想象这样的女性负责的却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当然这并不是布雷特要求她同行的理由，作为杀戮天使的那个男人有着不需要任何保镖的自信。
“她是……那个女孩究竟发生了什么，布雷特？”在看到了布雷特的同时，纱萝也看到了那个轮椅上的身影，虽然记忆中存在过她的痕迹，却已经无法回忆出与之相关的信息了。
坐在轮椅上的艾斯蒂看起来，只是安详地沉睡着，白里透红的肤色与跳动着的心脏似乎可以证明她的生存。但是，依靠敏锐的御术素养，纱萝可以感受到，在那里不存在灵魂的活动，这完全就是一具躯壳——
这，也是布雷特第一次将艾斯蒂带离尾部的封印区划，带到了方舟内部的空间中，与其他人见面。
“我做了一切。”布雷特冷冷回答道，“我做了一切我力所能及的事，但是她依然没有醒来。这一次来到南极，也只是博着那万分之一可能将她唤醒的机会。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回去方舟上好好待着，我不会强迫你们执行者做任何事情。”
“我……”不知为什么布雷特的语气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纱萝看着艾斯蒂那毫无生气的脸庞，这绝对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在略微思考之后，她说道，“布雷特，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谁？”
布雷特并不愿多做纠缠，随即推车越过了纱萝的面前，那样倔强的神情就好像在说——不想去的话就留下。轮盘在船舱里前进着，有规律地划过金属地面，兀自发出寂寥的声响。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布雷特。”最终，纱萝按耐住惴惴不安的心情，还是决定追了上来。
“有人曾告诉我，无知就是幸福，对真理知道的越多，就越是痛苦，越是对现实绝望。”布雷特自顾自地前进着，同时说道：
“我曾经不以为然，我曾经嗤之以鼻，但是现在，
我信——”
那样绝对的声音隆隆地回响着，布雷特的冰冷和决绝犹如金属的质地一般，而与此同时，方舟格纳舱门也缓缓落下。
从慢慢扩大的夹缝中，舒展开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黑色的死水仿佛带着诅咒一般，将一阵阵来自虚空的咆哮迎面席卷而来。风声凄厉地嘶吼着，灰色的暴风雪——夹杂了黑色水滴和白色雪花的风雪——疯狂地肆虐着，那是足以冻死活人的剧寒。
在这超过零下一百摄氏度的极冷中，黑色的洋面却丝毫没有结冰的趋势。这些被御术能量浸染的水质，恐怕已经不能再被称为水了。
不过布雷特已经开启了生命屏障，无论是温差还是能量都无法侵蚀到轮椅上的艾斯蒂，大自然狂暴的力量终究无暇顾及到这么小的一片空间。布雷特为艾斯蒂带上呼吸器之后，双手将她托起，径直沿着向下倾斜的舱口，走向黑色的洋面。
在与水面接触的瞬间，生命屏障隔开了海水的倒灌，为布雷特维持了一个半径三米的球形空间。半分钟后，布雷特和艾斯蒂两人的身影便已经浸没在了洋面之下。
看到此景，纱萝也施展开御术，然后消失于黑雾的笼罩中。她选择在时空的暗面，继续追随布雷特的脚步。
——
“我对你的理论很有兴趣，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进一步详谈吗？”在餐桌的另一头，笑容可掬的老者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科隆之行的第二天，在宾馆里，与布拉迪同行的其他同学和导师们已经再度启程，赶往全球物理国际学术大会的会场。只剩下了布拉迪和艾斯蒂两个人，享受这慵懒的早晨。
正当布拉迪和艾斯蒂两人在享用早餐，然后准备进行新一天的日程之前，一名陌生的老者突然插足了进来。
看着那对熟悉的眼眸，对了，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是——
“法斯特曼先生，不好意思，我已经不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如果您确实有兴趣的话，可以在海德堡大学物理学院新能源课题组联系到我，这是我的名片——”正当布拉迪准备离开餐桌，从包里摸索名片的时侯，老者示意停止，并说道：
“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帮你批获博士学位……”
“恕我冒昧，我可不想通过什么‘非正当手段’，来获得‘博士学位’这样可笑的证明。如果你想做这笔生意，那么我想你是找错人了。”布拉迪显得颇为不悦，自顾自地回到餐桌上，一边将烤面包片塞入口中，一边含糊地说道。
“哈哈，误会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那你到底要说什么？”那个老头好像并不是江湖骗子——布拉迪这么想到。
“那么你的理想呢？你所坚信的真理呢？
什么是科学？科学就是准确预言未来的能力，用严密的推理来得到未来这道命题的答案。有那么一些人可以得到别人所无法预见的答案——而我们将那些人称为天才。
我看得出来你的那一份自负，看起来，你也得到了与我们不同的答案。”
老者的语言如同魔力一般，进入到了布拉迪的内心深处，这一番话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更像是老朋友之间的劝诫。
这一次，布拉迪确实动摇了。他微微撅起了嘴，偷瞄了一眼从刚才起就在旁边一声不吭嚼着面包的艾斯蒂，这个举动也正好被她看在眼里，“扑哧——”艾斯蒂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哈哈，不要紧的啦，我可以等你，你跟他去谈谈也许会比较好噢。”
“那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布拉迪最后离开了座位，并伸出了手，法斯特曼也满意地伸出右手。
越过半张餐桌，一老一少两人的握手，显得有些别扭。
“详细的论文我已经通读了许多遍了，不过我得听听你的意见，才能下最后的结论。”在布拉迪的房间里，沙德从包里拿出了《精神波动理论》的副本。
“这个世界是由物理法则所构建的，引力系数确保了万物的稳定，磁导系数确定了全世界电波的正常工作，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例子。这个世界中有一些经验系数，只能测量，却无法由推导来得到——那么是谁决定了这些系数呢？是上帝吗？”布拉迪娓娓道来，其实这些说辞本来打算用在物理大会上，不过并没能如愿。随着话题的展开，布拉迪感觉思如泉涌，浑身充满了力量。
“决定了这一切的是光的速度，光的速度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本质之一。那么是谁决定了光的速度呢？”布拉迪现在确实感觉自己像个演说家了，通过循循善诱的问题将自己的意见不断引申而出。
“很有意思，请继续。”法斯特曼则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光本身是一种能量，而确保了这种能量以恒定速度前进的，是另一个隐藏在物理世界背后的法则。
这就是我的理论的出发点所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质疑了时间，而我质疑了光速，嘿嘿……”
这番话里的自负就连布拉迪本人都感觉不妥，只好嗤嗤地笑了几声，以缓和气氛。从这里开始，是仅属于布拉迪一个人的理论世界。
“所以在物理法则的背后，真正构建起这个世界的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关系……”
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布拉迪终于把淤积在心中的演讲稿给完整地通读完毕，这样的满足感确实难以言喻，美中不足的是，唯独只有眼前的这一名听众。
“以惑物质为核心，灵魂的流动产生了能量，才支撑起这个物理世界。这便是《精神波动理论》的精髓所在……这样颠覆性的理论，果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头们所无法理解的，哈哈哈哈……”这句话从同样身为“老头”的法斯特曼的口中出来，还真是颇具喜感。
其实对于这个崭新的领域，法斯特曼也只听懂了一小半，但是毫无疑问，这很可能将会是颠覆现有世界的理论。
“这件事有两个重要的推论——要支撑起整个宇宙的光速，就需要一个庞大无比的灵魂流动，那个流动我将之称为魂之轮回；魂之轮回的源点，必然存在着一块巨大无比的惑物质，我将它称为世界之石。我想，这些东西虽然目前为止我还无法证明，但却能很好地解释这个世界的起源。”
布拉迪这么说着的同时，也是跃跃欲试，只可惜他并没有这个人力物力来支持自己的研究，甚至连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都没有。
“好的，确实没有让我白来一趟。”法斯特曼这时满足地笑了，他略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西装，然后认真地说道，
“布拉迪，想不想与我一同，见证这个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这个诱惑实在是太过巨大了，特别是对于那些一生专注于真理探寻的人而言。
法斯特曼伸出了手，布拉迪明白这一握的分量，不过年轻气盛的他从来都是敢作敢为——
纯粹以科学和智慧到达了世界的顶点，并揭示了世界之石的存在，这是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哪一支文明都不曾出现过的情景。如无意外的话，布拉迪将会是第一个以凡人之身抵达起源的人。
布拉迪并不明白这一层意义，法斯特曼更不会明白。
这是两人间的第二次握手，他们互相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所期待的东西。
当天的夜里，透过稀薄的云朵，天空中的点点繁星闪烁着微光，一轮圆月流淌下银色的幻彩。
经过了大半天的游历，现在远离了人声的嘈杂，布拉迪和艾斯蒂正并肩躺在公园里的倾斜草坪上，带着草香的空气慢慢地让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我一直都无法得到那些人的认同，无法取得我想要的成功，也无法给你带来幸福。连难得一次的旅游都需要依靠学院的资助，但是——”布拉迪对着天空，默默说道，“这一次，终于有机会完成我的梦想了。法斯特曼邀请我加入长老议会，在那里我可以得到足够的资源来实现这个梦想，我想……”
“嗯，怎么啦？”布拉迪的话突然中断了，艾斯蒂转过头来看着他，在布拉迪的眼中，她那双眼眸清澈得好似一轮皎月。
“与我一起离开这个国家，好不好？要是没有你的话，我恐怕……”这时，布拉迪也默契似地转过头，两人默默对望着。
“到现在还说这个——”艾斯蒂露出了甜美的微笑，虽然她假装生气地补充道，“嗯，我会和你一起去，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谢谢……”感觉到热泪盈眶的布拉迪一下子哽咽了，虽然他自己也都一直觉得自己不善言辞。
“笨蛋，我们看起来是不是像一对奇怪的情侣？”
“何止是奇怪——”布拉迪脸红的同时破涕为笑了，“哪有像我这样，被拒绝了求婚还死缠烂打的？”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敢不敢再问一次？”艾斯蒂得意地转过视线，不让布拉迪看到她那涨红的两颊。
“那你敢不敢再拒绝一次？”布拉迪也不甘示弱的反击。
“呵呵……哈哈哈……”沉默了几秒之后，两人同时爆发出了开心且爽朗的笑声。
我的愿望一定会完成的，我一定会给她带来幸福。
年轻的男子是这样的确信无疑。
——
我的愿望已经永远无法实现了。
大洋深不见底，黑暗无止境地延展出去，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因为，如果撇开重力的束缚，这里是一片没有任何活物，也没有任何光线的浑黑，根本宛如漂浮在无尽虚空中一般。
艾斯蒂的身子轻得好像是一张纸——唯独失去了灵魂的重量吗？不，雪莉娅说过，灵魂还在她的体内，但是我却无法唤醒她。
布雷特抱着艾斯蒂的身子，向着黑暗的底端继续深入。
数月前，带着艾斯蒂离开南极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现在却以一个相反的方向，相反的目标而前进。唯一没有改变的，可能只是这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本身。
现在，踏上战场的布雷特，沾染鲜血的双手，已经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生活中了。随着天空城的坠落，随着大战的爆发，她曾经所爱的一切，正滑向毁灭的深渊，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在自己为自己构建的迷宫里，布雷特似乎永远也不能找到出路。
终究，无论多么漫长的旅途都会迎来终点，当预估着已经到达天空城上方的时刻，布雷特腾出左手，并托起一颗光球——
凭借御术产生的光源，穿透了黑暗的禁锢，顿时将一切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被这道光明突然照亮的天空城，突然之间就占据了整个视野。
白色密集的楼房首先映入了眼帘，随着目光的深入，层层叠叠的设施和轨道错综复杂地伸展出去，一眼也望不到尽头。这便是名为天空城的所在，也是曾属于布雷特的空中要塞。
而在这空中要塞的中央位置，耸立着高达千米的白色圆柱型建筑——以现在这个角度看来，那宛如一座灯塔，为布雷特指明了方向。
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是这么的五味杂陈。
布雷特怀抱着艾斯蒂，降落在了中央高塔的外围，不多久，纱萝也穿过了时空缝隙，出现在布雷特的身后。
“怎么会是这样？这里究竟是……”脱离了空间跳跃的纱萝第一时间发出了惊叹，因为她看到了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景象，“从万米高空坠落，其撞击力摧毁了整个南极洲，瓦尔哈拉明明应该已经化为了碎片，但是——”
但是这里的一切，完全看不到任何损伤，保持着曾经运行在空中的姿态。白皙的墙面依旧整洁如新，各种各样的高架通路和轨道依然完整。
天空城以它上万亿吨的质量坠向地表，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不但摧毁了南极大陆，甚至影响到了地球自转的角度。这场事件所引发的海啸和水面上涨，在一天之内吞没了二十亿计的生命。可造成了这一切的惨剧之后，却没有在这里留下丝毫的痕迹。
“生命屏障，你没有察觉到吗？连海水都无法侵入此地。”布雷特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注解着。
对，纱萝察觉到了第二件怪事——强大到史无前例的生命屏障将整座天空城包裹在其中，阻挡了海水的倒灌，甚至在坠落事件中将整座城池保存得完好无损。
联想到那庞大的能量在坠地的瞬间，将五千公里内的海水都染成了黑色，纱萝不禁为之感到一阵恐惧。
这绝对是足以主宰世界的强大能量。
“还有——这里所有的活物都‘消失’了，并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被布雷特所提醒，纱萝直到这时才发现了另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大街上到处堆砌着衣服、提包、或者车辆和其他类似的东西——这些人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残存着诸多存在过的痕迹，但惟独只有“活物”这个类别消失了。
不对，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吸收了——纱萝暗自想到，据他所知有一种办法可以实现这件事——通过破坏此处的魂之轮回来瓦解灵魂，并将其肉体分解到生命粒子的状态再予以吸收。
作为这个世界的固有法则，魂之轮回的存在是盲目不可控的最高等级力量，要破坏它的流动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且，在御术法则中也不存在可以干涉到生命的类别，只有光明神-雪莉娅的辉杖才拥有这个世界中唯一可以在有限情况下超越法则的能力——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两件事不用说是执行者或者杀戮天使本人，就算是神都难以办到，这已经超出了常识的理解范围——但是，这件事情也的的确确地发生在了眼前。
足以与这个世界相匹敌的究极力量——纱萝对于存在于天空城之中的那个未知存在下了一个准确的定义。
“记住，在这扇门之后发生的事，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无视于纱萝的疑惑，布雷特已经来到了某座类似于地下入口的装甲大门之前。她也只好深吸一口气，将疑虑抛诸于脑后，来到他的身后。
布雷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卡片，在电子锁上轻滑而过，然后在瞳孔扫描仪前驻足片刻，随着“滴滴”的响声——
“欢迎归来，布拉迪市长。”没有感情的电子音差一点把纱萝吓了一跳。
那扇被装甲严实覆盖着的大门在隆隆声中打开了，一条绿色昏暗的小路，幽幽的通向深处。
——
“目标确认！空间维度五，捕捉时间为0.2 fs（飞秒，时间单位，一秒的一千万亿分之一），坐标测量失败。”女性研究员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其他的研究员也个个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这是一间绿色昏暗的实验室，名为实验室，其规模足有一个足球场这么大——实验场这样的称呼大概更为合适。庞大的空间现在容纳了上万名科研人员，无数仪器设备正在运转着，数万个屏幕正闪烁着荧荧的绿光。
这是天空城内部的科研机构——事实上，作为天空城-瓦尔哈拉的市长，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布拉迪的名下。
现在的时间是公元2121年12月3日，也是天空城正式投入使用之后的第二天。
“能量呢？有没有达到预算值？”这是布拉迪的声音，比起十多年前，少了一份轻佻，多了一份干练。
“测量结果……以能量换算的话，大约在十的三千二百次方的数量级，部长，这恐怕是……”在布拉迪身侧的一名男性研究员说道，那语气带着极度的迟疑
布拉迪也同样将信将疑，因为这个数字不但大大超过了预算，甚至已经超过了理解范围——
这个数字远远比全宇宙的能量总和更大，这概念该如何理解？
“仪器有没有发生异常？误差的可能性有多大？”
“一切都是按程序进行的，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异常，虽然有仪器误差的可能，但不会和实际值相差很大……”在布拉迪的身侧，科研部副部长胡夫曼教授补充道。
“那我们再进行一次御术捕捉，这一次可能的话，要将目标的坐标确定！”布拉迪镇定地说道，当然同样的命令已经下达过许多次了。
“是！”在得到命令之后，整个实验场再度高速运转起来。布拉迪在长吁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之后，门口处一个身影抓住了他的视线。
“市长，艾斯蒂的情况不是很好，保姆已经将她送去中心医院了，您看……”那是隔壁实验室的主任，也是布拉迪的一名同事，年逾四十的安娜看起来焦虑万分。她刚从医院得到消息，就急忙赶了过来。
“但是，我这里也脱不开身，实验现在已经到了非常重要的阶段……”布拉迪皱紧了眉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本该转身立即离开的双脚，却像灌满了铅水一般，无法动弹。
“布拉迪，”在身边的胡夫曼走过来，郑重地拍在他的肩上，并没有用市长这样的称呼，“做男人的话，这一辈子总会有几次为女人豁出性命的时候，这边我会照看，不会出乱子的，你放心！”虽然当年的导师，现在的同事——胡夫曼本人是个胡子邋遢的中年男子，但他却是值得信赖的人，这一点布拉迪在以往的工作中已经反复确认过了。
想到躺在医院里的艾斯蒂，布拉迪心里感到了一阵阵的抽痛，到底去还是不去？这样的问题也许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得考虑，但是布拉迪现在却被“市长”，“部长”这样的责任给拴住了手脚。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了名利身份？为了得到认同？为了拯救全世界……？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是为那种东西……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了能够让她幸福，我才会在这里。
对了，当想通了这一点，
“拜托了，胡夫曼……”布拉迪终于地迈开了脚步——
一个多小时后，在护士的指引下，布拉迪终于到达了艾斯蒂所在的病房。当满头大汗的他打开房门，听到的却是——
“呜哇哇哇哇哇哇……”那是一阵响亮的啼哭声，来自于一个刚刚降临于这个世界的生命。
“是女孩子哟，喜欢吗——？”当躺在床上的艾斯蒂发现布拉迪赶来的时候，欣喜地说道。尽管身体很虚弱，但是她看起来却很高兴。
“当然了，她是我的天使……”从护士手中接过刚刚擦洗完毕的女婴，布拉迪显得颇为手足无措。手脚笨拙的他尽力想要哄她开心，而女儿在看到了父亲之后，也神奇般地停止了啼哭。
“希望她可以快乐地成长……”抱了一会儿之后，布拉迪将女儿轻轻地放在妻子的身旁，因为她的母亲还没有机会可以触摸到她。
“我们一定会保护她，一定会祝福她。” 艾斯蒂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额头，为她祈祷着。
“取个名字吧。”艾斯蒂在逗着女儿的同时，开口说道，“这可是爸爸的责任呢。”
被这一问给蒙住的布拉迪才回过神来，一连好几个月来都忙于天空城和实验的事情，无暇顾及自己的家事。“嗯……叫克莉斯怎么样……？”布拉迪把脑中所想到的第一个名字给说了出来。
“跟感觉稍微有点不一样，取个特殊点的名字吧？”
特殊点的名字……现在想来，刚才随口说出的名字确实不妥。经过了数分钟的沉思，布拉迪终于捕捉到了突然闪过的灵感，“那就叫艾拉（Ala）好了，A-L-A，艾拉。”
“羽翼（Ala）吗……是个漂亮的名字呢！”虽然这是个生僻词，但是作为妻子的艾斯蒂却懂得它的意思。不断呼唤着艾拉的名字，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的悦耳。
“艾拉——艾拉——她在笑呢，她也喜欢这个名字。”在拥有了名字之后，艾拉正开心地笑着，挥舞的小手想要去抓取什么似的。
“哈哈，笑得这么灿烂，一定是个健康的宝宝。”
“啊，一定……”
看着艾斯蒂和艾拉笑得那么幸福，布拉迪终于感受到了“丈夫”，“父亲”这样的责任——不，那应该是一种羁绊。
一种超越了生死的羁绊。
曾经失去了一切的人，现在却得到了一切。
年轻的父亲是这么坚信的。
——
绿色昏暗的走廊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至少沙德是这么想的。所谓的永明灯，就算在失去电力之后也可以继续发光千年以上的灯源。这种灯光在天空城的内部构造中大量的普及，以便于在紧急时刻保持照明。
虽然现在不属于“紧急时刻”的划分，但也确实帮上了忙。
同样因为电力停止的缘故，任何的电梯和扶梯都失去了作用。没有了代步工具，以脚力走在庞大的天空城内部，实在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盘旋着向下的楼梯，愈来愈叫人心慌。
尽管没有明说，纱萝可以感受到御术能量正变得越来越强大，那震撼人心的力量已经冰封住了他任何的形容能力——曾经见识过杀戮天使恐怖战斗力的她，不得不承认，未知的能量源要远胜过布雷特无数倍。
现在，随着脚步的深入，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而怀抱着艾斯蒂的布雷特一点都没有显出疲劳的意思，他机械式的步伐回荡在悠长的走廊里，像是某种钟摆。
最终，来到一个转角处，布雷特终于停止了脚步，也预示着他们已经抵达了终点。一扇闪着微弱光芒的入口，正呈现在眼前。
当沙德穿过入口，一眼向房间里望去，一阵邪恶的悸动瞬间封锁了他所有的动作——
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黑色幻空的条状能量像触角一样，正在四散飞舞着，拍打着房间的内壁。能量的中心是一条直径十米的试管，黑暗已经注满了试管的大部分，虽然在边角处还存留着原本些许的绿色荧光。
浑厚的黑暗翻滚着，将恐怖的气息毫无保留地播撒而来——纱萝只能将生命屏障的能量提升至最大，以抵挡这样的侵袭。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的灵魂就会被带走，黑暗的御术师-纱萝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这便是地狱的中心，混沌的源泉，毁灭的起点。众神时代所遗留下来的灾厄——神罪——”
在试管壁的前方，一个全身乌黑的男人默默然说道，不但只是黑色的袍子，任何露出的肢体部分都显现出纯黑的质地。尽管他口述着人类的语言，但他的存在却绝非是人类，那咆哮的声音所带来的恐怖，震慑人心。
只见他喃喃着继续说道——
“欢迎来到此地，天空城的主人，布拉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