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诺斯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着。到处都是陈旧的建筑，不时可以看到颓废地坐在墙根下的人。他们或是叼着烟卷吞云吐雾，或是喝得烂醉如泥，口中咒骂着不堪入耳的字眼。天色暗了下来，似乎只有傍晚时的太阳才会露出一丝光芒，金红色的，像是液体遍地流淌，使这座荒凉的城市染上了一份唯美，染上了一份无所适从的悲伤。街边有碎了玻璃罩的路灯，已经坏掉了，破烂的店铺早已无人看管，没有一丝光亮。
令人恐惧的颓败，令人心悸的寂静。亚诺斯感到有些绝望，在他看到不远处的灯光之前。
那是一家不大的酒吧，牌匾上的霓虹灯已经被时间腐蚀了，在风中摇摇欲坠。酒吧的木门布满裂纹，半掩着，渗出深黄色的灯光，柔软而温和，带着一丝苍凉。
亚诺斯几乎是小跑着奔向了那夜里唯一有光的地方。他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向里边望去。
室内小得只能容下几个小孩，只有一个不大的吧台，里面空荡荡的，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亚诺斯走了进去，才发现门的同侧有一个楼梯，像是通往地下室，而那微弱的灯光正是从那下面传上来的。他咬咬牙，顺着楼梯走了下去。楼梯是木制的，年代似乎很久了，脆弱不堪，亚诺斯几乎是半挂在墙壁上才不使楼梯发出惊天动地的“吱嘎”声。酒精的气息越来越浓，转过楼梯拐角，亚诺斯才看见了那个真正的酒吧。
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小小的钨丝灯，倾泻下暗黄色光芒，流淌到各个角落里。人们坐在吧台上，或是四个位置的桌子旁，大声地聊天，喝酒，打牌，空气中弥漫着嘈杂而糜乱的气息。亚诺斯没有点东西，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了下来，盯着左手食指上的银色指环发呆。那指环似乎是银制的，表面很光滑，没有任何装饰和花纹。亚诺斯想不通这种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为什么能惹来那么多麻烦。
“嗨，帅哥，介意我坐在这里么？”轻佻而明快的声音打断了亚诺斯的沉思。亚诺斯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俊俏少年。少年黑发，但颜色并不纯正，碧绿的眼闪烁着敏锐的色泽，正微笑着望着自己。军绿色的兜裤，黑色的V领T恤，加上一件蓝色格子的薄外套，看上去很年轻。他双手各端着一支高脚杯，里面盛着淡蓝色的液体。
“帅哥一个人？”亚诺斯也笑了，用同他一样的痞子口气反问。
黑发少年笑容更灿烂了，他毫不矜持地坐在亚诺斯对面，大方地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我请你。”
“没毒吧？”亚诺斯半开玩笑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噗。”少年笑了，“不知道下没下毒你就敢喝？”
“你的名字？我死了会去找你的。”
“安维。你呢？”灵巧的手摇晃着酒杯。
“亚诺斯。来，叫声哥听听。”亚诺斯痞痞地笑了。
“嗯？你多大了？”安维看了他一眼。
亚诺斯觉得安维看上去不比自己大，于是诚实地说了：“十九。”
“哈，我比你大了一岁哦。总是装大会显老的。”安维又笑了起来，有点狂妄，但不令人讨厌。
“那个指环……”亚诺斯不经意地注意到了安维手指间正在把玩的指环。
“你是新人？来，叫哥哥，叫哥哥就告诉你。”安维笑得很纯良。
“哥哥，好了，告诉我，关于这里，那封信上面的内容。”亚诺斯懒得闲扯，急急地问。
“哈？你没有那个说明书？呃，就是那封信。”安维惊异地望着他。
“事实上，那封信在我看之前就被泡烂了。”亚诺斯尽可能简单的将之前的事情转述了一遍。
“我是该同情你呢，还是该同情你呢？”安维趴在桌子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你妹啊，弱智儿童欢乐多。”亚诺斯也觉得这种事是够窘的，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咳，听好了。”安维收起笑容，露出一种背书一样的表情，“这里，这座城市，名为‘虚无之城’。一些本不该死去的人死去了，也就是我们，被送往这个世界。在这里，我们被重新赋予生前所拥有的力量，甚至更多。为了维持和提高自己的力量，我们只能杀戮其他人，从而夺取对手的灵魂作为力量的源头。离开‘虚无之城’唯一的途径就是集齐九十九枚指环，然后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拥有一枚指环，要做的就是杀戮和争夺。总而言之，这里就是一个给了不该逝去之人一个重生的机会的地方。啊啊，说这么多话累死了。”
“喂，为什么要去杀死别人，为什么要去夺取指环，为……”亚诺斯的一连串质问被打断了。
“你可以选择，杀戮别人，或是被人杀戮。这个世界上，如果死去，就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了。”安维直视着亚诺斯蓝灰色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
“是……吗？”亚诺斯沉默了。
安维看着他有点泄气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别想那么多，没听说过‘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吗？生或死在于你的觉悟，当然，也要靠运气。话说，如果你不想活了，把你的指环给我吧，”安维托住下巴，嫣然一笑，“我可以为你提供N种死法，保证无痛苦。”
“你妹啊，”亚诺斯苦笑了一下，“老子还不想死啊，凭什么把命给你。”
“真是的，明明是个才十九岁的小鬼却喜欢自称老子，等你到了大叔年龄的时候会不会自称人家啊。”
“你不也才比我大一岁么？还有酒么？”亚诺斯一个大转折，“我渴了。”
安维愁眉苦脸地望着他，“少年啊，我穷得就剩手上最后的指环了，实在换不起了。”
“喂，什么叫换不起？这里还在使用几千年前的以物换物么？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啊有木有！”亚诺斯感到一阵天雷滚滚。
“怎么说呢。”安维苦恼地皱了皱眉，“这里没有货币流通，但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譬如指环啊，项链啊，各种武器啊，衣服啊，甚至是饮料瓶，螺丝钉，碎玻璃之类的，都可以交换到价值不等的东西，在‘虚无之城’有几个固定的交换点，交换点也被称为‘安全地域’，是不允许挑起战争的地区。交换点的负责人都是NPC，也就是Non-Player-Controlled Character ，“非玩家控制角色”的缩写，差不多是这样吧。在他们那里可以交换到各种东西，这个酒吧也是交换点之一。”
“呃，那跟废品回收站有什么区别么？”亚诺斯嘴角抽搐了一下。
“对，就是这样，真聪明。应该庆幸你自己不是那种路人甲角色，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大不了换一个替补的悲剧炮灰。”
“不要对着路人甲吐槽好么？你看银魂看多了。”
“银魂啊，比起银时我还是更喜欢总悟……”
“你偏离正题了吧喂，不要扯上这种无关话题啊。”
“我们谈话有什么正题么？”
“我说有就有啊。”
“你傲娇模式全开了。”
“好啊，想比毒舌是么，我不惧你。”
“别误会，我没有和还没断奶的小鬼比毒舌的嗜好，我又不是恶趣味的正太控。”
“哈哈，你老了啊，倚老卖老的大叔最龌龊了，变态的正太萝莉控去领便当吧。”
口沫横飞的二人全然进入忘我境界，直到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了和谐的气氛。
“鬼姬，鬼姬来了！鬼姬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酒吧，连滚带爬地逃窜到角落里，惊恐地瞪着眼盯着楼梯。亚诺斯听到这个名字，差点站起来。
“安全地域么……不适合动手呢……”一个似曾相识的空灵童声幽幽飘来，接着，被称为“鬼姬”的银发“女孩”带着那副诡异的红框眼镜，拖着滴血的刀走了下来。她仍是那套干净随意的休闲服，晃悠悠地走向那个男人，看也没看他死灰的面孔，径直来到吧台前，轻轻敲了敲吧台桌面，对服务生说：
“爱多涅斯，一杯奶茶。”
“明白了。”亚诺斯惊异于服务生大叔的淡定，怔怔地看着那个性别未知的小孩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向自己的位置一步步走来。
“没有其他的位置了。”银发伪萝莉站在他面前，金黄色的大眼睛没有看他，一直游移不定。
“呃，你坐，你坐，请坐。”亚诺斯慌忙摆手，做出“请坐”的动作。
“喂，你的表情真狗腿。”安维忍不住说，“你叫什么”
“爱多涅斯。”
“那个，为什么要摘眼镜？”亚诺斯看着爱多涅斯小心翼翼地摘下架在脸上的鲜红眼镜，放在腰间的包里。
“你知道眼镜是干什么用的么？”爱多涅斯自顾自地喝了口奶茶，“我不是近视哦，眼镜只有在打架时才会戴，为了防止血溅到眼睛里。”
“……”亚诺斯有种想揉脸的冲动。
“好吧，问你个问题好吗？”安维和亚诺斯一样，都在纠结爱多涅斯的性别。
“说。”小口喝奶茶。
“你是男生？”安维抱着必死的信念问了下去。
“嗯。”看了他一眼，爱多涅斯继续喝奶茶。
“你还记得他么？”安维指了指抽风般抽动面部的亚诺斯。
“那个站在死神中间毫无反应的天然呆。”爱多涅斯瞥了亚诺斯一眼，继续喝。
“死小鬼你睁眼瞎啊，谁是天然呆啊，我也反击了好吧？不是你来捣乱我早就收拾掉他们了。不要顶着一张萝莉脸亵渎三无少女啊你个死人妖。”亚诺斯为了尊严奋不顾身拍案而起。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爱多涅斯忽然变脸，放下奶茶杯托着下巴，金色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亚诺斯。
“亚诺斯……”亚诺斯被萌到了。
“叫亚诺斯的都应该被剖开肚子抽出肠子剁碎了拖到街上去喂狗，哥哥你说对不对？”爱多涅斯灿烂一笑，漂亮的眼睛眯起来，翘起来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笑容像阳光般美丽耀眼，却给人如沐冬风的感觉。
“你赢了……”亚诺斯做捂脸状。
安维：“……”
“你多大了？”安维不经意看到了爱多涅斯戴满了银色指环的手，和腰带上、脖子上指环做成的装饰，不禁怔住了。
“十六岁了吧。”爱多涅斯放下空杯子，答道。
“才十六岁？你在‘虚无之城’呆多久了？”安维的神色更加诧异了。
“十一岁来到这里，五年了吧。”爱多涅斯看着杯口，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十一岁就……”亚诺斯震惊的话被打断了。
“挂掉了。”爱多涅斯语气平静得就像告诉亚诺斯窗外有只鸟一样，“在那个人类的世界。”
“为什么，才十一岁就……”亚诺斯不理解他的淡定。
“生病啊，发烧很严重，没人管我。”简短的词语，听不出一点感情。
“你的父母呢？为什么没人管你？”安维比亚诺斯淡定一些，但语气中也有掩饰不住的好奇。
“一个忙着筹办第三次婚礼，一个去医院照顾刚生了孩子的女人。”爱多涅斯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毫无关系。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他们都死了吧。”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安维一脸诚意。
“所以我要活下去，即使是在这样的世界。那种人，没有让我伤感的权力。”爱多涅斯笑了，像教堂壁画上的天使，与世无争的柔和。
“所以你才去收集指环，是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亚诺斯的话说了一半就被堵了回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想回到那个世界，那个憎恨我的世界。我宁愿永远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靠杀戮活下去，也不要回到我憎恨的地方。我这样站在这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想活着而活下去，来证明我不是废物。”爱多涅斯以一种说不出是讽刺还是自嘲的目光注视着亚诺斯，“这种感觉，这种可以双手染满我憎恨的人的鲜血的感觉，很美好啊，你们会懂么？”
爱多涅斯站了起来，看了亚诺斯一眼，“顺便告诉你一声，不要因为贪食灵魂的力量而疯狂杀戮，那样你会迷失本性，怎么说呢，就是野兽一样的人类，没有情感，只剩下野兽的本能。那样会被Joker K铲除掉的，死无全尸哦。”
“Joker K是神马？”亚诺斯觉得自己的脑细胞已经不够用了。
“Joker K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人，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就像是鬼神一样的存在。最好别去招惹他，他可一点也不好惹。Joker K直接服从最高级的命令，我不太清楚，但至少我知道他的责任之一就是给迷失本性的人发便当。据说他是很可怕的。”安维耐心解释道。
“发便当……你是说他的方法比那家伙还变态么？”亚诺斯指了指爱多涅斯。
爱多涅斯不生气的样子，“Joker K就是一个血腥暴力猎奇心理严重的变态杀人狂。”
“喂，要是被他听见会死得很惨的吧。”安维冷汗涔涔。
“不会的。好了，我要走了，再会咯。”爱多涅斯说走就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影快速地消失在楼梯上。
“那小鬼……”亚诺斯欲言又止。
安维轻轻笑了，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在他的语气中烟消云散，“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呢。不过，现在不是管别人的闲事的时候，你今天晚上住在哪里？”
“啊？”亚诺斯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个重要问题没有解决，“不知道啊，这里有什么能住的地方吗？”
“有倒是有，不过想要习惯也不太容易。跟我来吧。”安维起身，走出酒吧，亚诺斯急忙跟上。
外面的街道空荡荡的，血红色的满月吊在黑色的夜幕上，延伸着淡红色的光芒。灰色的街景似乎染上了那种色彩，却显得更加怪异。街道两旁，一排排废弃的烂尾楼里没有灯光，只是不时地有人影晃动在窗前。
“你看这些房子，里面早就没人居住了，我们随便找一间还能住的屋子就好了。当然，有些屋子可能已经有人借住了。”安维指着一栋灰漆漆的二层楼，“我暂住在那里。”
“诶——”亚诺斯拖长了尾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里还是有不错的地方的，不用担心房价上涨买不起房什么的。”
“我不在了后，那边的房价又长了吧。”安维望天。
“有房诶，求包养。”亚诺斯露出了他恬不知耻的一面。
“你只是懒得自己找房子吧。”安维推开死命往自己身上蹭的某人。
“你真聪明。”亚诺斯彻底厚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