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俗语，叫做白天在想些什么、夜晚就会梦见什么。
在布列塔尼亚的第一个夜晚，泰蕾莎又做梦了。
……
……
记忆的片段如同锋利的刀片一样切出脑海，轻松得就像火焰喷枪淬过的热钢刃哧啦哧啦地切进了肉块一样。
然而对于肉块而言，这并不轻松，并且异常痛苦。
痛苦到泰蕾莎一直维持在身上的魔力屏蔽术式都差点中断。
混乱而狂暴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脑中肆虐……那种感觉，泰蕾莎实在找不到词汇来形容。真要说的话，就如同一万只老鼠被压在一个剑匣那么大的盒子里……然后有一天，这个盒子突然被打开，所有压扁了的老鼠突然全都像充气了的热气球一样膨胀成原本的体积，然后如同狂潮一般涌来。
这种无序且狠戾的感觉，泰蕾莎曾经在北地的冰原上体验过。那时候她读出了岩壁上的文字，然后洪流般的难以控制的力量从她的头部灌入身躯。
只不过这一次，这股洪流是由内而外地爆发。所有一切的东西似乎都早就积存在脑海深处——从成为婴儿胚胎的第一天开始就在了。而这一切，都需要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来爆发……或者说，像便秘的火山一样，反复多次喷涌出少量岩浆，最终才释放出一个几乎可以毁灭世界的巨大喷发。
……
今天，在无数的、看不清晰的记忆画面中，最终在泰蕾莎脑海里逗留的，是一个奇怪的房间场景。
场景中央是一架又一架的床铺。之所以用“架”来形容，是因为它貌似有着金属的床腿。床上全都铺着白花花的棉被，床头有一个木制的小柜子。
每个床的床头贴着数字。一排望过去，是从数字五一直数到十。
那几乎褪了色的画面中，一片沉默无声。视角向下移动，最终停留在自己的身下……那里也覆盖着白花花的棉被。
主视角自己的身体躺在棉被里，半靠在床后面的墙上……
被子上放着一个画着彩色图案的小册子，上面写着“病历本”。底下的姓名栏填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朱紫鸢”。
视野中一只苍白细嫩的手伸了过来，翻开了那本册子。翻了几页之后，泰蕾莎突然意识到，这只手应该就是主视角的手。
眼前的册子很快就被翻到已经记录了的最新一页。
那一页上面用极端潦草的字样写着一大堆的“只有医生们能看懂的语言”。然而那一页上夹着的一大堆单子倒是工整的印刷体以及相对工整的手写体……记忆画面中的手一张一张地挪开那些写着“医疗门诊收费票据”、“检验科检验报告单”、“输液室卧床专用收费票据”之类的小单子，把手指最终落在了病历本上。
在一堆看不懂的字迹下面，有一行略微有些飘忽、但仍然相当工整的字样。这也是整个“病历本”册子里唯一清晰可辨的字——“自愿要求门诊治疗，拒绝住院。朱紫鸢，2026.4.24”
那只苍白的手颤抖着，稍微在眼前晃动哗啦了一下，一下子把病历本里夹带着的一大堆单子全都弄散了。那些轻飘飘的小东西四散飞舞，像飘飞的鸭绒。
主视角却再也没有把那些小东西收回来，而是从随身带着的书包里找出一个磨损得有些严重的金属器件。那上面好像嵌着一块玻璃。苍白的手指不知摁动了什么机关，玻璃突然闪亮起来，露出一个复杂的画面。上面的字，泰蕾莎勉强能识别，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HUAWEI”。
那只手拿出一根很长很长的白色粗线，把一头插在了嵌着玻璃的金属方块上，另一头则似乎连到了身后的墙里面。
然后那修长的手指继续在玻璃上摁动。过了好半天，泰蕾莎才知道那种对着玻璃狂按的意义是什么——似乎通过这样的操作就可以在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又一个的文字。看上去像是一个记录文字的炼金机械，不需要笔和纸。
主视角把那个机械凑近了一些，清楚地显露出了上面刚刚被输入了的文字：“明明只是吃坏了肚子，八成又是急性肠胃炎，居然又要叫我住院。我连盐水都快挂不起了，真的别让我住院了。”
输入完这么长一段话之后，那根手指居然又开始狂按玻璃屏幕的一角。每按一下，这段文字的最后一个字就会消失。不一会儿，这些字就全部都消失了。
然后这根手指又开始输入文字：“医院的电源插座很不错，给手机充电是完全免费的，不需要自己付电费。”
写完了之后，主视角又呆愣了一会儿，又把字全都消掉了。
另一只手很快也出现在了视野中……那只手的手背上插着细管，盘成了几圈，用不知什么材质的胶性带子固定在了手上。管子的另一端连着吊在头顶的瓶子，瓶里装着液体，正在一滴一滴往下坠落。
“听说孤独有等级，我忘了是哪些等级了，但一个人过生日、一个人吃海底捞之类的等级都不如一个人看病来得高。我真的好想有个男朋友……说起来可笑，不是出于爱情，只是我想在大家需要的时候互相之间都能有个依靠。真的，互相，权当等价交换也好。”手指最后在玻璃屏幕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可最终还是按下了那个关闭机械的按键。啪地一下，闪亮的屏幕黑掉了。
窗外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暴烈的雨点倾洒在窗玻璃上，噼噼啪啪地演奏着混乱的鼓乐。
记忆的画面中没有任何人类说话的声音，但泰蕾莎却清楚地感知到了一股隔着无限时空传来的、难以言喻的悲凉。这种悲凉像秋日的湖水一样顺着这装载着澄澈心灵的身躯向上爬行，几乎染湿了洁白的衣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