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在这里再次出现了长达十秒的空白，似乎是讲述者在调整情绪）
对于陈晓琳父母这样的一对老实巴交的机械化农场雇工来说，如果要说有什么事情如同晴天霹雳，那么陈晓琳跳楼这件事肯定能算。
但还有比那更痛苦的事情——跳楼之后，陈晓琳没有死，而是成了植物人。
一万个植物人里能有一个重新清醒过来吗？
难说。
几乎一辈子都没有恢复的希望，又要不断地为躺在床上的她提供医疗费用。
我以为这一对夫妻会找我和老霍来闹一阵子——那间公寓是老霍花钱租的，请来照顾陈晓琳的人是我请的。如果要闹的话，总能闹出一些东西来。
但他们没有。
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是，他们得知了城里发生的一切之后，给我和老霍一人带了一大包风干牦牛肉……大燕省的特产。似乎给徐律师也带了一包去，徐律师不在家，那里也没人收。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们大概是认了命，把女儿带回老家去养着了吧，能养多久是多久。
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他们俩就跪在了法院前边。
这一跪，几万家自媒体又有了新的热点新闻了。
说实话，这事情我也是看了新闻才知道的。
他们被围观，被拍摄，被议论，被成为新的笑料……然后无人真正给予帮助。
人群的中心，他们跪着，仿佛动物园里的猴子。
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他们，从小时候耕种着自己的土地，一直到长大之后土地并购、变成了机械化农场的雇工，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生活的那一片土地，从来都没有见识过城里的“规矩”。
到了这花花世界，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不知道该找谁来评评理，只好去跪在他们认为的“官府”门口，像古典戏剧里边的“窦娥冤”一样地哭喊着“苍天啊大地啊，冤啊，我们女儿冤啊……
听徐律师说，他们跪了有半个小时，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没人搭理他们。保安也懒得撵他们，只要没堵路就和保安没关系。一大堆人站在旁边咔嚓咔嚓摁相机，就没一个人把他们扶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下了大雨。很多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有些赶来迟了的记者还在冒着雨进行多角度拍摄。这时候徐律师刚刚开着车赶到，把他们两位快六十岁的夫妻扶进了车里。
徐律师说的话就这么寥寥几句，但我可以从很多自媒体新闻报道的照片里看到真实的景象——倾盆暴雨中，两旁的人群让开了道路，一个西装已经被完全淋湿、花白的头发耷拉在脸颊上的男人把一件两用衫披在了那个看起来有点感冒了的老母亲身上……自媒体的标题是《仙人跳女主律师在法院门口作秀吸眼球》。
……
后来，徐律师把他们带到了老霍租的那间郊区的公寓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们讲，关于他刚刚做出的决定——在跳楼之前的几个星期，陈晓琳签署过全权委托协议，委托徐律师经办此次官司的全部事务。之所以叫“全权”，是因为其中有一条规定，陈晓琳在因某几种情况而失去民事能力的时候，可以由徐律师代为实施民事法律行为。
简单来说，就是像现在她成为了植物人这样的状况，徐律师依然能够代替她向法院提出上诉。
这份授权委托协议完全符合五年前最新修订过的民法总则，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陈晓琳的父母也搞不懂这协议究竟是干什么，只听懂了徐律师说要上诉。
于是他们就问，要多少钱。那个感冒了的老母亲都已经在包里掏钞票了。我看她拿出来几十章皱巴巴的红钞票，好像藏了很多很多年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
徐律师这时候说了一句，不要钱，该付的钱之前都已经由陈晓琳本人付过了。
我彻底震惊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自己说出来都不信的话……陈晓琳一分钱都没有付过，律师费是老霍付的，而且只付了一个定金。
于是，就这样，两夫妻被徐律师哄回老家去了。徐律师收下了他们送的牦牛肉干，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在老家等消息就可以了，城里的官司由我来打。
……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徐律师在接待那一对农村来的老夫妻的那一天上午，刚刚被律师事务所开掉了。
徐律师自己表示，这只是一家相当松散的事务所，所里的人不想惹麻烦，可以理解。王海波那边的势力确实很大，律师这种职业就是要和有钱人搞好关系、以后才能接到一些有大钱赚的委托嘛。
但我知道，谁会想平白无故地因为做自己作为律师分内的事情而被开掉呢？
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三十多岁就满头花白了的男人了。我就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来上诉？而且还不收那老两口的钱……
徐律师说，看着老两口那副寒酸的模样，不想让他们再掏钱。律师费就免了吧，或者象征性地收一块钱。
我又说，你这样子，完全不像是个典型的律师，有钱居然不赚钱，而且硬要打这种已经希望渺茫了的法律仗。而且，律师不应该愤怒，应该理智地衡量各种委托的经济价值。
徐律师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让我感觉很好笑、但又笑不出来的话。他说，他确实不该当个律师；他小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从小的人生理想就是当个侠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