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时急匆匆。
他回来前发觉了山中无数的山洞。
他找到了应有的藏身处、落脚点、食物水都供应充足的地方……
一切、万事,无论怎么称呼总之准备充分。
少年本想在门口守着,等母亲回来时顺势就进入房间中。
结果。
却在门口正遇见抱着沉睡朱双的,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面庞上凝聚着无由的狂喜。
不。
并不是无由的,理由朱木再清楚不过了……
“你……”
少年的身体僵硬了起来,他抓住旁边一截落下的枯木,头脑一片空白地冲了上去。
他怒吼着:
“你干什么——!!!”
被怒吼的母亲冷冷看了他一眼,跑得稍微快了一点。
拿着枯木的朱木,跟在身后没跑多久便因为体质原因被累得喘气不止,但他还是拖着虚弱的身躯,一点点小跑着,在母亲还抱着一个人的情况下,倒是没被甩开。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于是少年趁机开始唆使:
“救命啊!那是人贩子!她把我妹妹拐跑了!”
“诶?”
“你谁家小孩啊……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女儿不放……”
被怀疑的目光所汇聚,母亲似乎也发觉事态不妙,因此放缓脚步装作镇定的样子反驳。
路人们纷纷议论,到底是谁在扯谎?
当然……
两边都是谎言啦~
越来越多路人簇拥而来,热闹如蜜糖引来围观蚁群,跑在最前方的母亲也多少有点举步维艰,加之她不擅长面对陌生人的颤抖,因此不断颤抖着。
他人也发觉了一丝异常,因此有警惕者出面询问:
“这位女士,请问这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我……”
“请回答一下,不然我们不大放心,小朋友,你也讲下是怎么回事。”
一边跑着一边大喘气的朱木终于放缓一些步伐,手也快要搭在了母亲身上,嘴角快要扬起得逞的笑容。
这是……
“妈……妈?”
被周围喧闹惊醒一点般,黑发少女懵懵懂懂地从睡梦睁开眼,以疑惑神情盯了一眼僵硬抱着她的母亲,接着露出软乎乎的笑容又往她怀里紧了一紧。
怀疑的色彩顿时黯淡……
母亲嘴角,露出了狂喜至狰狞的笑容。
她得意地往放松下来的路人一旁一躲,闪过少年正要搭上的手,炫耀似把怀中少女举高了一点又夸张地惊恐叫喊着:“看吧!这就是我的女儿……至于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纠缠我们不放?”
“我……”
“小朋友,怎么回事?”
少年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很快,原本以怀疑目光注视母亲的人便将眼神挪转到了他身上,询问者纷纷转移猎物,比起9岁孩童高大得多的身影遮挡了所有缝隙。
正义的天秤往合理的一边倾斜……
“哈哈哈……”
母亲则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一边往山中疯狂奔跑了。
走投无路的朱木却在往后退。
“小朋友?”
不能被抓住……
“这该不会是拍花子手底下的小叫花吧?听说那些人就让孩子干这些,不干不给饭吃……”
一旦被抓住……
“别害怕,告诉叔叔谁让你这么做的,叔叔把他抓起来好不好?”
就永远见不了小双了!
少年突然握紧了手中的树枝。
他猛地往面前最近的一人脸上捅去,那人吃痛下一时没有反应,而他便趁这一时机,以瘦小的身材勉强逃脱了!
“别跑!”
身后尽管传来怒气冲冲的喊声,但少年借着因热闹而来的人群,很快将身影隐没在其中……
……
“哈、哈、哈……”
他追着残缺不全的脚步来到了一个山洞。
为什么是山洞,那时的少年还不明白。
后来朱木知道了,这样,完全可以推说是贪玩的孩子擅自跑入了深山中,因此而失事,尸体丢进这崇山峻岭中的某一山崖就好。
不过这个山洞倒是意外,应该是母亲意外发觉的,比山崖更好的掩护之处。
拖着疲惫身躯的朱木,艰难地钻了进去。
一进去……
“!”
母亲的刀已高高举起。
她的面色是如此平静……以至到了让人恐惧的地步。
嘴角所含的那一抹笑容,来自于对这一刀所带来的无尽幸福未来所有的期待。
山洞顶部落下一束光芒。
落在举起屠刀,神情无比欢欣的母亲身上,让人联想到向神明献上以撒的亚伯拉罕,而那神明也称被称为父亲。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不成体统怪声的朱木直接飞扑了上去。
但母亲只是轻轻一抬手,一下便击中他的腹部,使他的攻势瞬间虚弱。
“噗。”
少年一下没能站起,趴在地上吐了一口酸水,苦涩胆汁与胃液混合着倒灌……
奔跑所带来疲惫,与腹部肠胃与外部所带来绞痛混杂在一起,使他逐渐神智不清。
虔诚的母亲,看了他半晌,并没有第一时间下刀。
“刚才,我明白了一件事。”
她缓慢地走到了爬行的少年面前……
一脚踩中了他的手。
“噫噫噫噫……”
“为什么小木一直想要阻挠我……我从以前其实一直就不明白,但是,刚才我明白了……”
母亲脸上所满溢的幸福,倒映在高举起的刀刃之上。
刀锋的寒意刺入朱木脊髓,化为无数疯狂溢出的冷汗,他竭力地想要抽回手,但在这时,母亲却又移开鞋底,一脚往少年脑袋上踢了过去……
“咚”
沉重的一击。
耳边泛起异常的耳鸣,小时沉睡的伤势似乎被这一击所触发,少年顿时仿佛脑浆被搅拌了一般陷入一片可怕昏厥。
但意识,还勉强维持着……
“唔……”
铁锈味在舌尖蔓延……牙齿……掉了一颗……
“你就是上天安排给我来替罪的吧?”
母亲依然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她缓慢地将少年拖到还在沉睡的少女的身边,也不顾碎石随着一拖而刺入其还撑在地上的手心,然后她掐住朱木的脖子,拿起刀,向空中高高举起。
“刚才那样……一定是一种预示,我明白了,啊……谢谢啊,我还在担心爸爸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呢,原来如此,只要说是你想要带着妹妹逃跑我找不到了就合理了吧?”
“你……”
朱木难以置信地瞪着母亲那双漆黑的眼瞳。
其中倒映着脸色苍白如死人的少年,浑身伤痕仿佛死不瞑目一般。
几乎已经干涸的眼角,在童年最后一次泛出泪水。
“谢谢。”
母亲轻轻帮他拭去了眼泪,低头,温柔地道谢着。
“再见了,小木。”
刀已刺来。
……
“咔。”
那是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
鲜血滴上了少年的脸庞。
一滴、又一滴……
仿佛蔷薇一样,妖艳又疼痛地绽放,在苍白脸色之上,更显鲜艳。
“啊。”
这一声小小惊呼来着朱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剧烈惨叫来自母亲。
伸出,被刀所贯穿的手掌,来自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父亲。
他收回手,神色平静,棕黑色的双瞳甚至没有眨动一下。
“小木,带着小双回宾馆去吧。”
父亲向瘫软在地上的少年平淡搭话着,自己一脸温柔地面对上了陷入错乱的母亲。
……他眼中的深情没有半丝作假。
母亲也马上扔掉刀,仿佛做错事的小女孩般胆怯地握着他受伤的手,怯怯地询问:
“疼吗?”
“不疼哦。”
相爱的恋人,组合出无人能够插入的甜蜜空间。
当然。
连孩子也不行。
“抱歉……过去是我太懦弱了,只想着拖着拖着,结果却变成了这样。”
以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摸上妻子的面庞,父亲温和的微笑中,有一抹悲哀存在。
“你为什么会……”
“出差取消了,你们……生日的时候,我中途就回来了,但是看着你们这么热闹就只待在门外面……””
父亲说了这句话后,很遗憾地低下头。
他露出一丝苦涩神情。
“我以为这是和好的前兆的……结果……”
父亲看了看那把还沾着血的刀,将其拿起。
母亲也只是呆呆站在那,什么都没做。
精疲力尽的朱木一点点将小双拖着离开这里,但由于体力只得先拖到了一块巨石之后,耳鸣依然没有结束……
他脑子……
好像不太正常了。
“好了。”
父亲轻轻将刀塞进母亲的手。
他悲哀苦笑中有邀请的意味。
“一切应该结束了。”
“……”
“抱歉啊,小木,爸爸是这样的人,但是,我还是想说一点……”
回过身,父亲盯向了抛下他默默藏起的朱木。
他十分诚挚的吐出一句话:
“我是真的很爱你们,还有你们妈妈的。”
朱木没有回答。
他混乱的脑浆,已经连理解词语也有一点困难了,只能本能似将自己最为看重的妹妹死死护在怀中,望着那边的两人激烈喘息着。
一定要保护好她……
自己就算死掉也没关系。
没有得到回答的父亲有点沮丧,但还是马上踏出了步伐。
“魇。”
“……”
“我啊,从以前起就一直很优柔寡断,从来不想和人对抗……连你被欺负的时候也是,不敢去反抗那些人……”
“可是,你还是……”
“……他们强行对你做那件事的时候,对吧,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能这么及时的赶到吗?”
父亲听了母亲怯懦的话语,笑容却更加惨淡了。
他吐出一口气。
将心中一直潜藏的秘密暴露在阴影中:
“你会出现在那里的消息……是我告诉他们的。”
“……”
母亲的表情几乎是瞬间便崩溃了。
她难以置信地捂住脑袋,再度试探地看向面前这个相濡以沫多年的男人,却只看见对方悲哀地点着头。
然后。
她举起了刀。
“是吗……”
染着泪水与血的笑脸依然是如此柔美。
母亲几乎癫狂地扯出破败不堪的笑容,但双眼中深情依然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说过,那些人渣……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现在,他们也都死掉了。”
“……”
“你也是人渣吗!老公……”
啜泣的母亲,仿佛做了噩梦的小女孩一样拿着刀想要拥抱住面前这一直以来依靠的精神支柱。
父亲也没有抵抗,任由她轻轻抱住了自己。
母亲将嘴凑到他耳边:
“你是人渣。”
“嗯。”
“但我还是喜欢你。”
血红与衣衫一起散落。
……
藏在石后的朱木,就这样眼睁睁地目睹了一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还以为,最多自己和小双一切死掉……或者成功逃脱……
要变成……孤儿了?
就在少年思绪与胃部一起沸腾时,怀中却传出了小小的询问声:
“哥哥?”
懵懂着从睡梦挣脱的少女,怔怔地望着那两人的方向。
她问了一句:
“爸爸妈妈,在做什么?”
“……”
“这是,怎么了?”
这一句彻底压垮了朱木的精神。
“别看……求求你……别看,小双……”
乞求着将黑发少女一切感官捂住,朱木眼前,逐渐上演起一幕血腥与糜烂混合的画面。
无论再感人的故事,对于此刻的少年来说。
关他什么事呢?
不知道啊。
为什么非要遇见这种事不可啊!
他到底对不起谁了啊!?
各种各样的杂音逐渐响起……
啊啊啊,该死!该死!
他拼命捂住妹妹的双眼与耳,像要掐断她呼吸般将手往那沾满口水与泪水的脸庞上㩙着,自己却决眦般地睁开眼,将所有癫狂噪音清晰、而深深地烙进脑中。
每一声娇喘。
每一声痛呼。
每一声刀割。
朱木,全都将其仿佛乐谱般,画上五线谱砸进脑纹中、砸出脑浆中!
似乎,声音变得多重了起来,四面八方……全是那个声音……啊啊啊该死……
好痛苦好恶心好悲伤好可怕好……
好想死。
可他竟如狗一般扎进这破烂岩石,苟延残喘了下去……可耻、厚颜无耻……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脑子充满了疯狂的晕厥,缺氧般可怕却无法张口。
只要一开口就会被杀掉……只要一开口就会死!
‘他们死了。’
少年在心中告诉自己,用毒缝在脑子上,全部全部砸进脑浆之中爆炸进去将以往幸福全部溅出!鲜明欢乐溅射四周,若欢愉之雨般逃离大脑,五彩斑斓之梦消耗殆尽,黑白与赤红肆意涂抹……留下的,最终是无限的恐惧……与痛苦……
幼年摇篮曲也混杂在了那声声可怕喘息中、惨叫中……混合起来,变调……感染……污染其他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边默默压抑眼中毒液,他竟然,嘴角不由自主地发笑了?
好痛……
但是,那是仿佛被心脏颤动带出的笑声般,每一次都无比疼痛、疼痛……好疼……
逃避是没有用的,至少,对自己来说是没有用的……
所以,他才把那可怕景象也录影带般烙在心中,一遍遍、一遍遍回放。
‘他们死了,已经除了自己谁都没有了……要撑下去、撑下去……已经只剩你一个了……’
口中漏出低沉的呜咽,朱木知道,他在哭。
但是,这哭泣也毫无作用了,已经没有人能帮自己了……
因为。
已经没救了。
每记住此时的感觉,求生之欲便会变得更加衰弱。
无反抗,痛苦,恐惧,软弱,无力……
他突然有种冲动,现在立刻起身,冲入那纠缠人影之中,然后被那绞肉般的场景彻底撕碎!扯得稀巴烂……最好连尸块都化为浆糊,腐烂到一点也不剩……如果那样的话,或许……就解脱了吧?
那样的话,就不会再不幸了吧?
‘想离开人间……’
只是,怀中还有一丝温热娇小的感触。
一缕漆黑的希望之火突然在少年心中静静燃起。
他死死地抱住怀中、唯一还未被玷污的少女……
她,还没看见。
至少、至少在她自立之前……
还能……
撑……
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