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一次过去了。
朱木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他就感到一阵窒息，那种从根部开始腐烂的感觉爬上了他的身体，使他的喉咙开始不正常地收缩起来，所以少年抓住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想个铁块一样“举”了起来，这时，他注意到了其他人看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试探的神情，到底是紊乱的脑神经在暗中干扰，还是事实如此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正在以秃鹫般神情看着他，然后那些眼神在与少年双眼碰撞的一瞬便闪烁开来，淹没在诡异的寂静里。
这种情形，在这个与以往没什么不一样的不眠之夜中并不罕见。
一晃眼，魏良、柯芝、苦皁都还在沉睡，也是当然。
此刻，标志早晨的光已斜漏而入，少年爬起身，骨头发出凄惨呻吟，他不言不语地从那一群人的目光中走开，走到饮水那边。
食物已经消耗殆尽，所以少年打开那蓝色的水龙头，往被子里接了一些冷水，一仰头，把那有些刺激的晃荡液体仰入自己喉中。
沙哑的刺痛感给浑噩的脑髓带来了一丝清醒。
确认自己清醒后，朱木再度转过头去，又与那异样的目光打了个正着。
“真是悠然……”
“如果不是他的话……”
小小声的议论在耳边一点点冒出，然后因为数量众多，逐渐放肆起来。
不过少年没怎么在意，被议论这是正常的，因为眼前的都是敌人来着，无论如何他人就是敌人，不如说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和自己共处也真是委屈了他们吧……他在想些什么，果然又变成这样了啊。
为了转移注意他用嘴叼住了水杯，往窗口处看了看，随瞳孔的一阵收缩，他看见了黯淡的天光，白色之云微微蒙灰，苍白枯燥得仿佛随时要烂去一般。
对精神分裂症来说可真不是个好日子。
嘛，虽然他更讨厌晴天就是了。
接着，朱木坐在了那个隔间旁边，那个被窗帘所围成的隔间，现在已经如他一般无人敢接近了，葡萄糖和盐水都已用尽，从脏兮兮的白色窗帘后弥漫出可怕的腐臭味……这对朱木来说并不陌生，在他幻想之中，在他还在车站的时候，在他第一次进入山洞之时，他的鼻尖都嗅到过这种给人强烈印象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
这可不是什么中二，想象着一大堆肉类被直接暴露在阳光与空气下，任细菌肆意生长，里面还不时弥漫出血液、脓液、肠液……之类的东西，把这些在高温中整整放上一天，就能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气味炸弹。
他身上也多多少少染上了一丝腐臭了吧。
“怎么样?”
少年把手中的杯子隔着窗帘伸了进去，里面，一只手有点颤抖地接住了这杯水。
“……”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反正也过不了多久了。
所以朱木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一件极其不幸的消息，但现在他的心却出奇的平静，这种平静很不正常，他知道，但不平静又能如何呢？大哭一场发泄掉珍贵的体力吗？再说，他的心早在不知道多久前就枯竭了，那盐碱地很难挤出水流。
而里面的人，则并非如此。
“你应该洗一把脸，你身上还有很多疤吧，如果泪水刺激到了你的疤痕可能会发炎，你也不希望因为他而受伤，然后让他蒙灰吧。”
朱木依然极其平静地劝说着，多少有点不近人情，不过他知道里面的人会有反应的，因为她也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情的人，小双正在对面睡着，她并没有如两人一般成为被抛弃的人，一是因为她并没有出过教室，二是因为她精致的外表……尽管余颜也相当不错，但毕竟受众太小。
然后，里面的人就动了，戴着黑色防毒面罩的紫发少女灰暗着眼神从里面探出身来，多多少少有点呆滞地走到了饮水器那边，打开那龙头后她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白布擦拭着自己的脸，然后取下了面具，将那一层明显的红色痕迹也擦拭了一遍。
或许多多少少沾了点血吧，但这已经是最干净的了。
就在她仔细擦拭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敲打的声音，咚、咚、咚并不急促，声音也很轻微的那种，让人联想到小孩为了恶作剧而敲打邻家大门时的场景。
“……有何贵干。”
朱木走过去，一路上那些蹲着的学生都在悄悄远离，不过这对他们彼此都好，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受住恐惧不在对方下手之前割断对方的喉咙……
证据就是，在拿杯子的手之外，那从昨天就一直紧握着刀子的手。
映入眼中的，是寿令那张笑吟吟的脸庞。
“啊，我想，你们或许需要一点食物，所以我就送来了，毕竟我们只是想要人质，如果不是……嘛，说这种话也没什么用吧，总之，请收下吧。”
那少年笑着举起了一袋零食，口中冒出暧昧不清的话语，虽然他一脸支吾似乎自己也不愿提起，但朱木明白，这就是他想说的，而且极其有用。
所以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包零食接了过来，在寿令畅快的笑容中自己取了一点，然后扔给后面的学生，他们一时却没有动。
“不会担心，请吃吧，毕竟，我们除了第一次把你们关起来以外，没有主动做过伤害你们的事，不是吗？”
“……拿去吧，你们不必因为讨厌我而把自己饿死。”
前一声寿令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并没有动，甚至有些学生主动说了一小声：“不是你”这样的话，而后面朱木出声后，其他人则先是以愤恨神情瞪了他一样，最后才在有人牵头之后如乌鸦一般争抢起了食物。
一个女生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默默流着眼泪，嘴中不大干净地咒骂着：
“并不因为讨厌你把自己饿死?说得好像我们很想死一样……别人还会给我们拿东西吃，你呢，就***会把我们往死带……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们，我们最多就被关一段时间……现在这么多人死了，都怪你……”
还有很多、很多其他小声的絮絮叨，如诅咒一般此起彼伏地浮现。
“你们……”
朱双则早就接过食物非常正常地吃了起来，注意到这些人的嘟囔后，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站起来就想朝那个还在小声逼逼的女生那边冲过去，但立刻被朱木拦住了。
“你在干什么啊哥哥，为什么要拦住我?如果不是你，昨天怎么可能逃走这么多人……他们怎么能……”
“好了，小双，不要生气，我不在意他们的，你知道。”
朱木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从后面抱住了娇小的少女，挺起身让她双脚离地，勉强扛着这孩子往回走了几步。
是啊，昨天是逃走了很多学生，他们也一定很感谢朱木吧。
那关他们什么事呢？
在此的，不都是没能逃走的吗？
剩下的人，现在的饥饿和囚困，以及外面人的虎视眈眈都需要一个归因……最好就是第一个反抗的人，也就是他，而引爆这一切的就是寿令的拜访。
那个少年是带着食物来的，而且这些食物必然没有毒性，如果朱木因为情绪没有收下，其他人在饥饿的时候就会越发记恨他的行为，而收下若不给其他人便是自寻死路，若全给别人，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感恩。
这就是人吧，再说，在这里关了这么久，这些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斯摩哥尔德综合征了。
不过还有一个人也多多少少为朱木分担了一些火力。
“还有那个人……你们为什么要带上他，要不是他堵门那我***早就逃出来了！反正都是死人了，你们怎么能因为一个人……”
“……”
这个人，可是因为你们才变成这样的啊……
就算说出这种话其实也轻飘飘地毫无道理吧，所以他干脆闭嘴，任那些人继续咒骂着，发泄着恐惧。
情绪越是濒临崩溃，道德越是稀薄。
朱木能做的只是拍拍黑发少女的背，让她也进隔间里面帮帮忙之类的，而朱双在接近那隔间时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股恶臭实在是太可怕了，就算屏住呼吸似乎也会自己往鼻腔里钻入。
不过她还是进去了，然后，在她进去不久……
“什么……”
“诶?哥哥！你快进来看看，这个人醒了！”
“！?”
难得的好消息似乎刺破了一丝阴霾，但更大的不祥预感……立刻往朱木的心头压去。
他冲进隔间，在那布满污秽的桌子上，那个沉睡已久的少年此刻正艰难地抬起身。
再回到这个人间的第一眼，他看到了那个紫发少女担忧的眼神，微微沉默了一下，名为卓泽的少年，张口说出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本子……”
“在这！”
余颜终于从呆滞中醒转，她慌慌张张地走到一边，从自己一直坐着的位置上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本碎成了许多片的本子，现在被人用透明胶一点点小心地修复了，真的一片都没有丢失那种。
少年眨眨眼，接过那本子，呆呆地看了几眼，然后……有点恋恋不舍地抚摸了几下，把这已经破烂不堪的物件贴在脸前，仿佛对着最心爱的恋人一样轻轻亲吻着，然后又以干涩的声音发出简短话语：
“笔。”
“这、这有。”
又忙不迭地送出笔，余颜忍受着心中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尽可能满足着少年的要求。
接过笔后，卓泽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笔尖在纸张上敲打的声音如雨点一般替代了他的语言，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放下笔，又一次与那本子亲吻起来。
“外面，怎么了?”
“……老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他们在议论什么?”
“没事的，你先把自己保护好，等警察来我们就自由了。”
对朱木敷衍式的回答嗤之以鼻，卓泽突然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肠子应声落地，他就拖着那一截东西，掀起了窗帘。
腐臭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教室。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不用骗我了，我知道，他们想我死。”
卓泽看着那面露厌恶的人群，微微勾起嘴角，然后，转过头，双目炯炯地看向同样沉默着的黑衫少年，露出目前为止最为轻蔑的微笑，说：
“你也是。”
“……嗯。”
短暂的沉默，冰冷的点头。
带着如此的伤者，是无法逃跑的。
如是冷静地回答，若是其他人的话，一定会疯狂地大骂起来吧，但若是能这般谈论自己死亡的人……或许朱木，与眼前的少年，都属于同一类冰冷之物。
“那，我就死吧，不过，会有报应来着，你的话我姑且原谅，但是，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浑浊双眼扫视一周，少年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么一句话，然后转身，回到了隔间，把本子塞进已经预感到什么而低着头的紫发少女。
“送给你。”
说完这句，他就像上床睡觉一样，又爬上桌子，如之前一样躺了上去，但这次，脏兮兮的胸膛再也没有起伏了。
余颜的泪水如汗液一般渗出……因为她整个僵着表情，所以真的是渗出的，她的表情太过冷静，与那肆意落下的泪水太不协调，只是，整个人都在不正常地抖动，仿佛诠释着什么叫在心中哭泣一般……
朱木则沉默着，一言不发。
“走吧。”
最后，是余颜最先呼出了这口气，仿佛说着要去吃早餐一样，抛出了这句终结的话语。
“嗯，我们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