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将近四月，可晚上气温还是有点低。我靠在安月菟家门旁的楼道墙壁上，想着怎么找个机会把话向她挑明。毫无意义的虚假关系快点结束掉就好…在真的陷进去之前。
既然已经这样决定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她啊？
如你所见，我和往常一样正准备陪安月菟大小姐去吃晚饭。我快要搞不清自己的心情了，我又想快点把这段麻烦的关系摆脱，又不愿失去现有的生活。
我希望能继续这样每天陪她上学、吃饭…简单地说，就是想待在她身边。
懦弱的我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尽朋友该尽的责任』，一边跳着脚搓手。我穿着学校的秋季校服，但是里面没有套上毛衣毛裤，实际上我冬天的时候也都不穿毛织衣物，我讨厌被紧身衣物束缚的感觉。
『果然还是有点冷啊…』
我正在抱怨楼道的寒冷时，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安月菟从门后探出头，冷冰冰的盯着我看。她平时都是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我早就习惯了，所以也没产生什么抵触情绪。因为这种性格，她经常把不了解她的人吓跑，其实了解她以后会觉得她超单纯。
她扭扭捏捏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转身锁好房门。她的头上戴着黑色毛纺头套，把漂亮的酒红色长发压在下面，这是她非常喜欢的头套，每次出门都要戴上。由于天气转暖，安月菟脱下了羽绒服，代之以一件黑色男式皮夹克，里面穿着纯黑色没有一点花纹的毛衣，下身依旧是潇洒的格子短裙陪黑丝套袜。全身一抹黑的她散发出不逊于春寒的冷酷气息。
这种穿衣习惯也是缺少家庭生活的缘故吗？除了她以外我再没见过总是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孩。有些女孩为了衬托自己的中性气质确实喜欢穿些男性化的衣服，可再怎么说全身都是同一个颜色也太极端了。
虽然的确很可爱。
我们沿着江岸朝青龙街走去。右侧的松花江在夜晚静静奔流，对岸的灯光映在江面上化为点点亮片。路上行人寥寥，车辆也稀稀落落。天空中的星星被城市的灯光逼退，只有几个幸运的勇士冲出重围，孤单的挂在幕布上闪烁。每当这时候我都有种错觉——身边的这个女孩就快融进夜色里。
安月菟在我旁边一声不吭的走着，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开心还是无聊，我受不了愈发沉重的寂静，开口打破沉默。
『喂…你就这么喜欢黑色么？总是穿黑色衣服。』
我能想出的也就是这种话题了。
『是这样的，我讨厌浪费时间在挑选衣服上面，所以基本上只穿黑色的衣服。黑色是永远游走在流行边缘的颜色，无论什么时代都会有人喜欢神秘又高贵的黑色，就像吸血鬼的传说永不褪色。我这么穿既不会被人说老土，也不必费心去追赶潮流。』
『我觉得一般人不会想这么多啦。』
『笨蛋，女人的世界是很残酷的，一举一动都在互相竞争，你这种缺少恋爱细胞的家伙是没法理解的。』
『可是古语有云‘女为悦己者容’，你又没有喜欢的人，打扮起来给谁看啊？』
不知为什么，安月菟听到我这句话后浑身一抖，紧接着用快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瞪着我，咬牙切齿的说：『吵死了！给自己看不行吗！？』
『女人心海底针呐，突然就生气了。』
『还不是因为身边有个蠢到家的笨蛋。』
『究竟是气些什么？』
说出这句话后，我立刻认识到自己是在自掘坟墓。因为安月菟听到我的话后干脆站住不动了，用右手手指用力戳着我的肩膀，脸上一片绯红。
『你给我用你不开窍的笨脑袋想一想！为什么会有女孩愿意陪你大晚上的在街上闲逛！』
…
不会吧？原来是这样吗？
没想到你居然会有这种心情，我完全明白了，安月菟小姐。
『先不论是谁在陪谁的问题，你在气的是闲逛这件事吗？有目的的走路就不叫闲逛了，我们不是为了吃饭才出来的嘛。我知道你讨厌浪费时间，但达成目标的过程有时也是必要的…』
『你给我闭嘴！』安月菟暴躁又粗鲁的打断了我的话，像小学生一样气急败坏的用力踩地面，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声，『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有这种笨蛋！怎么不去死一次！？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会喜欢上他！』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不过我真同情那个不幸被她喜欢上的男人。
『快点走！已经很晚了！』发泄过后的安月菟蛮不讲理的掐着我的胳膊往前走。喂喂，停下来的原因不就是你吗？虽说开始话题的人是我…
我本打算问问跟踪狂的事情，可惜中途话题跑的太远收不住了。
如果我问清楚的话，也许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可惜没有如果。
——
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仓姐的面馆吃饭成了我和安月菟每天的必修课。她做的面合我口味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们心里依赖着仓姐。在许多人眼中，仓姐只是个自甘堕落又没出息的大学生，可她大无畏的生活态度却正是我和安月菟所缺少的东西。我们总是一个人钻牛角尖，把问题想得太多太大，最后又因为自身的软弱自暴自弃。
我们就是成语故事中那个总在担心天塌下来的笨蛋。天永远不会塌，我们也永远在担心。被胆怯逼疯的我们最终亲手把天捅了个大洞。
那个洞现在还存留在我心中的某个位置，我想安月菟的心中也有一个洞，我们是同类。
题外话就到此为止。今天面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到这儿时，仓姐正坐在柜台后看时装杂志，昏暗的灯光像是在诉说主人的寂寞。
仓姐听到开门的声音，慵懒的把视线从杂志上拉起，瞄了下门口，发现来的是我们后露出无趣的表情继续低头看书。
『这…这是什么态度！？你这女人就用这张扑克脸开店吗？』被无视的安月菟大小姐瞬间火了，硬拉着我坐到柜台边。她会用这种口气对仓姐说话，是拿仓姐当朋友的表现。也许你们不知道，这女孩和外人说话时身边气温会降低二十度，冰封掉对方所有开口的欲望。
『去去去，没空招待你们这种小鬼。』仓姐头都不抬一下，只伸出一只手，做出驱赶家禽的动作，『反正你们也就是点两碗牛肉面，完全没赚头。』
『这不是牛肉面馆吗？』
『你是笨蛋吧小谦。我这里的招牌菜可是珍珠鱼翅汤。』
『没听说过！』
『昨天纽约分店的‘圣代黑森林’还荣获了全美甜点大赛金奖。』
『在你的梦里吗？而且那已经不是面馆了吧！』
『少年呦，就算只是一天不见面，你所熟识的人们也会脱胎换骨的。』
『再怎么换也换不出全球连锁店！你把自己的黑白照片挂到招牌上说不定可以！』
『二位客官，请问来点什么？』
『突然正经了！算了…这样也好。来两碗牛肉面。』
『好的，请稍等两小时。』
『这是‘稍’吗？‘火’字旁的‘烧’吗？』
『现在的年轻人哪，一点耐心也没有。』
仓姐说完后就起身去煮面了，她这种自说自话的风格真让人佩服。比她的任性更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从刚才开始安月菟就在一旁用尖锐的视线扎我的脸。
『每次来我都有这种感觉——你喜欢年龄比自己大的女孩吧。』
安月菟像是不甘心食物被抢走的野猫一般，咬牙切齿的说。
『怎么会。』
『你和仓姐的关系好过头了，让旁观者都觉得害羞。你们说话时就像把全世界都排除在外一样——』她停顿了一下，又细不可闻地呢喃，『还有我…』
是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而寂寞呢？还是想起这些年孤单的生活而恐惧？我猜不透她的想法，但至少能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因为我刚才冷落她而消沉了。我曾对自己承诺过要帮助她摆脱孤独，帮助这只独自在月宫捣药的兔子来到人间，这是无能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于是我尽量温柔地说：
『说起这个，我们两个不是更让人害羞？今天早上一起上学时还被晨跑的田径社成员调侃‘你们简直就像夫妇一样嘛’。』
『别说出来，笨蛋！怎…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面红耳赤的用肘部撞我的胳膊，嘴上拼命反驳却看不出生气，她的反应和早上被人调侃时一模一样，真是可爱。
『我想说的是——抱歉。』
『…抱歉什么。』
『刚才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就和仓姐聊起来…可不是要丢下你一个人哦。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和仓姐都是我重要的朋友，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我就会陪着你们一直到你们不再需要我为止。只要我们还是朋友，我就不会再让你孤单。』
我说完后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够绅士的微笑，可安月菟毫无反应，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半晌，她像放弃了什么一般叹了口气。
『你啊，只有这时候会说点漂亮话，还总是让问题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你现在这样子又能做到什么呢…算了，本来我对你也没什么期待。跟你说哦，刚刚的笑容好讨厌，别再做了。』
『难得我安慰一下你，居然说我讨厌！』
『因为你真的不适合微笑，像你平常那样一脸不耐烦，再加上总是像要睡着一般的死鱼眼其实还蛮帅的。』
『听上去只是个失业的瘾君子吧！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种形象吗！』
『女孩子对颓废又危险的男生没辙啦——顺便一提，你还是吐槽的时候比较有趣。』
安月菟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嘛，能看到她的笑容，被损上几句我也觉得无所谓。不过我还是要郑重慎重严重地纠正一点…我才不是颓废的男生！只是有点没干劲又不爱学习而已。
什么？你说这就叫做颓废？你的守备范围真是比资深腐女还要广。不管怎么说，绝对不要羡慕或者模仿‘颓废男’这种角色，否则你为人父母以后就多了一段必须向孩子隐藏的黑历史。
『你和你的前女友也曾到这儿来吃饭吗？我记得你是两年前认识仓姐的，那时候你们还没分手吧？』
安月菟轻描淡写的问，可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她很认真。
『只来过几次。最早我是逃课出去上网时发现这家店的。她是个标准的好学生…我是指学习方面。所以不经常陪我来这里。』
『我到现在还没问过这个——为什么会分手呢？』
『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吧，没必要特别来问。』
『我只是觉得奇怪，她应该不会喜欢上你又变卦才对。』安月菟稍微偏过头，用弱一号的声音说，『你别误会，我接下来的话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说——你这家伙，越是和你相处就会让人越不想离开，简直就像毒品一样。』
『听你这么说我是很开心啦…可是我没那么了不起，我想要的东西从没有抓住过。她呢，是个天生的女强人，学习样貌能力样样都是顶尖，说是十项全能也不为过。我则是个除了耍嘴皮子什么都不行的废柴，她到底喜欢上我哪一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总之，海鱼和草鱼是注定不能相爱的，早晚有一只会受不了所处的环境而死。』
我试着把自己的伤口慢慢揭开，去确认流出血液的颜色。
『而且说到分手的原因，翻来覆去不就那样几样嘛，厌倦了、变心了、疲惫了——我没有足够的魅力吸引她留下，所以就…』
像是要故意打断我的话一般，仓姐把两碗牛肉面『咣』的一声按在桌面上，真亏她能让汤不洒出来。她完全不用正眼瞧我们，以轻佻的口气说：『嗨依——嗨依——面上好了，快点吃完滚蛋吧，臭小鬼。』
『居然骂顾客，小心我不付钱。』
仓姐听了我的威胁后只用蔑视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就低头看她的杂志去了。我本想继续被她打断的话，可安月菟似乎对我完全失去了兴趣，而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仓姐。过了一会，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轻笑一声。
『原来如此…』
『你明白什么了？我都没明白。』
『我明白了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还有，跟你交往的女孩子真是可怜。』
安月菟嘴里不留情的损我，声音却显得轻松愉快。
『你到底怎样理解才能得出这个结论啊？』
『那不重要…接下来，也该进入正题了。』
她突然坐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严肃的看着我。
『小谦，我们——分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