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
柔顺的头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她的大半个面孔，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腰却依然挺得笔直。
一直躲在暗处的小钻风心疼地看着她的背影，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上前突然将她从地上拖起。
“啊……”
凉风低低叫了一声，但是一扭头发现是小钻风之际，她微蹙的眉头渐渐平缓了下来。
“放开我。”凉月道。
小钻风咬咬牙道，“你看你的膝盖，都已经僵硬地走不动路了。”
他强行将凉月按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凉月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
凉月叹了口气道，“小钻风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想清楚一些事。”
“可就算如此，你有必要一直跪着吗？”
“你不明白，这样我会更清醒……我有一种直觉，大王可能仅仅不只是大妖那么简单。”
“难道就因为她打赢了你，她不也差一点死在你手里吗？”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如果不是大王手下留情，我恐怕早就和那寒风老妖一样了。”
地洞里昏暗一片，火把燃烧带来的光芒忽明忽暗，二人映照在地面上的身影不断摇曳。
“当我坐在篝火旁，听着那些人类冒险者谈论起大王的事迹之时，我就在想，这么多年来，妖族一直在人族和魔族的夹缝之中艰难生存，甚至，我们已经有一两百年没有踏足人间界了，可是大王却像是水中的鱼徜徉在奔腾的河流之中，轻松写意地逃离了千鸟城的追杀，你知道我当时听了之后有多羡慕，多敬仰吗？”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大妖吧？”
“她的坐骑你见到了吧？”
小钻风想起他和老钻风头一次碰到大王时，差点就被一直满身灰色羽毛的巨型飞鸟所杀，现在还心有余悸。
他点点头，略带疑问道，“那只大鸟？”
凉月郑重地点点头，“虽然我并不知道那大鸟的名字，但是我十分肯定那就是妖兽无疑。在妖界，只有大妖才有可能降服那些桀骜不驯的妖兽，所以，大王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原来如此。”小钻风道。
“可笑的是，即便妖族身处于两大势力的夹缝艰难生存，可我们却依然内斗不止，平白无故让旁人占了便宜，这样长久下去，妖族迟早要毁在那些自私的大妖们手中。”
凉月面色低沉。
小钻风皱了皱眉头，“妖界的事又岂是我们两个所能干涉的，我们能活到现在就已经运气够好了不是吗？”
“是的，可是我不想一辈子就活在地洞里，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真正的人类那样，享受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小钻风沉默了。
这样的愿望，他想都不敢想。
还未化妖之前，他们懵懵懂懂，不知日月星辰、也不知时光流转，只有动物的生存本能和对食物的渴望。
当他们的有幸得到上天的眷顾，终于有一天能独立思考、鱼尾化为双脚之时，他们才真正认识到，大部分时候他们活得还不如一条生死由天、简单而又纯粹的鱼。
妖的世界，一切以实力说话。
大妖欺负小妖、奴役小妖再也正常不过。
小钻风刚化形就被带入了一只以恶蛟为首领的洞穴，那大妖脾气暴躁，动辄鞭打虐杀小妖，他们活得战战兢兢，每日里做牛做马只是为了艰难的活下去。
在这里经历了十多年的磨难之后，饱受摧残的小钻风终于下定决心逃跑。
可是有一天，他见到恶蛟将一个婀娜多姿、柔弱无骨的鲤鱼精带回了洞府。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妖怪。
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喜欢，哪怕只是在黑夜中想起她的背影，心脏都会砰砰直跳，甚至只是为了远远地见到她一面，他会故意犯错误而被拖入主厅遭受恶蛟的拳打脚踢。
可只要在疼痛之中能看到她的一丝倩影，他的整颗心就会被填满，哪怕受再多的苦也是甜的。
不过后来他才知道，鲤鱼精在恶蛟身边过得并不如意。
有一次，恶蛟甚至当着众小妖的面，狞笑着将她小腿表面并未全部消失的鳞片活生生地一个个掀开，鲜血流了满地。
鲤鱼精没有哭，她只是用力地蜷缩在地上，竭尽全力承受那份痛苦。
那一刻，小钻风真的想不顾一切冲上去和恶蛟拼命。
他忍了又忍，而且还要和其他小妖一样，装作哈哈大笑的模样。
小钻风的计划改变了，他想带着鲤鱼精一起走。
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幸运的是，机会在一年之后的某一天终于到来了。
另一只大妖和恶蛟发生了冲突，二妖在洞府附近打得是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小妖们大都战战兢兢地躲在洞穴之中，生怕被大佬之间的战斗所波及。
小钻风是鲶鱼精，因此天生就有一项钻洞的技能，毕竟在还未化形之时，鲶鱼就喜欢在河塘里四处打洞，并以此躲避天敌。
所以，自从他决定逃跑以来，他每天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悄悄挖地道。
当洞府外激斗正酣之际，他趁着洞府内一片混乱的局势，当机立断地跑到了鲤鱼精那里，对她说，跟我走，我有办法离开这里。
向来谨慎小心的凉月，却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就信了他。
二妖顺着只有半人高的狭窄地道奋力向前爬行，膝盖上的皮肤早已磨破，沿途都是血迹斑斑，但是他们没有丝毫的停留，一直到他们爬出地道很久很久都没有停下来歇息片刻。
是的，恶蛟的飞行能力太恐怖了，他们不得不在有限的时间内跑得越远越好。
终于，不眠不休、跌跌撞撞走了两天两夜的他们终于瘫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他们睡着了，醒来之后，却发现一群小妖将他们给围了起来。
为首的正是老钻风。
没错，就是这么巧，他的名字就是老钻风，而且还把名字绣在了胸口。
小钻风一见他，当即就扑到他脚下痛哭流涕，“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小钻风啊！”
老钻风愣了愣，“小钻风？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
“当然了，我们的兄弟可是有几千个呢，不过，最后化形的也只有咱俩而已。”小钻风为了活命开始信口开河。
老钻风上下打量了一下小钻风，又看了看躺在一边的鲤鱼精，当即就笑道，“看在咱俩长得这么相似的份上，多个弟弟又何妨，以后你跟哥混，包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过，那鲤鱼精可得交给哥哥，否则……”
小钻风哪里愿意，刚要和老钻风玩命，却见她主动站起身，巧笑嫣然地对老钻风说，“你是大王吗？我什么都不会，就会服侍人。”
老钻风嘴都快笑歪了，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毕竟周围还有那么多小妖看着，他又怎敢为了一个美妖精而反水。
他们立马押着鲤鱼精和小钻风回了洞府。
寒风老妖本来就有一个鲤鱼精侍妾，没想到老钻风又给他带回一个更漂亮的，当即无比高兴，立刻封老钻风为寒风洞巡逻队队长，小钻风则被收编为队员。
但众妖都不知道的是，凉月身怀绝技，很快就背地里控制了寒风老妖，不过却依然让其担任表面上的首领，尔后提拔小钻风为巡逻队队长。
老钻风才当了几天官就卸任，自然气得是七窍生烟，大骂小钻风没有良心。
而小钻风此时才知晓凉月并不是一个普通妖怪，虽然她是假装依偎在寒风老妖怀里，但是他的心依然好痛好痛。
他宁愿二人浪迹天涯，而不是在这儿当什么破巡逻队长。
不过他也清楚，凉月从没有给过他许诺，就算和她一起逃离了恶蛟的魔爪，他和她之间也并未发生什么，或许她知道他的心意，但是她从未有过回应。
当他见到湖边的林南孤身一人，却仍然第一时间想将其带回去，这样一来，凉月就不用再假装陪侍寒风老妖。
现在他能为她做的事已经不多了。
虽说这之前凭借凉月的扮猪吃虎，寒风洞度过了好几次危机。
寒风老妖在和入侵的妖怪缠斗之际，凉月会在一旁悄无声息地放出闪电，中招的妖怪无不身形紊乱、浑身发抖，继而被寒风老妖一阵乱拳打死。
直到寒风洞遇到了林南。
寒风老妖死的太快，凉月不得已之下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输得一败涂地。
可让小钻风想不明白的是，凉月竟对一个征服者如此寄予厚望，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他苦笑。
新大王是不是妖界的变数他不知道，妖界将来会不会变天他也不关心。
但他知道的是，凉月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凉月坐在石凳上缓了一会儿，双腿总算恢复了知觉。
“我……送你回屋吧。”
小钻风的手臂刚动了一下，却被凉月不留痕迹地躲了开去。
“没事，我自己能行的。你陪了我这么久也累了吧，去睡一会，好吗？”
小钻风怔怔地看着凉月离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旧带着蹼的双手，神色不禁有些黯然。
是啊，他只是一只会挖洞的小妖罢了。
寒风洞内一片沉寂，自从大王宣布这几天关闭洞府、任何人不得外出之后，洞内的小妖们大都躲在自己的草窝内蒙头大睡。
老钻风提着裤子摇摇晃晃地出来上厕所，却见小钻风孤单地站在一旁，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干嘛呢？哎，眼眶怎么红了？”
“没事，刚才有风迷了眼睛。”小钻风扭过头快步离去。
老钻风左右看了看，“风，哪来的风？整天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该不会是在琢磨怎么讨好大王吧，玛德，让我睡觉都不安生。”
小钻风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
他在想，或许，他应该离开寒风洞了，这里没有人需要他。
找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的地方，像还未化形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只是一个小妖而已，不需要爱情。
天亮了。
林南睁开眼。
初升的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在胖子的屁股上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又是新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