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正在风中逐渐散去。蹲坐在墙壁后方的余海不止一次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而每一次探头、他的视野都会明晰许多：叛徒们似乎无力对水泥塔进行进攻了，激烈交战的枪火声终于停歇。
“吴少尉，进攻水泥塔的敌人似乎已经被彻底肃清了，这片区域应当暂时安全了。”
在余海带着敢死队们回撤到了水泥塔的一楼大厅之时，后门处的敌人又发起了两次试探性攻击；但在密集的轻武器火力下，所有攻击者都无功而返，只在被射杀时颓然倒地、或轰然自爆。
这一点也让余海颇为在意：似乎并不是所有敌人的身体里都安装了自爆系统。叛徒只是在对正门的进攻中投入了大量的人力，乃至于不惜组建起一支纯自爆式袭击者的进攻小队。
这正是因为如此，在余海率领的反冲锋中，被击杀的敌人也被自爆一并牵连了进去，导致进攻方损失惨重。所以，如今的水泥塔再度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平静。
“是啊。”正躺在板凳上闭目养神的吴少尉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声；没办法进行内脏止血的他只能尽可能地减少活动，来稍微拖延一下重伤垂死的时间，“他们……他们人太少了。”
这句言简意赅的话语又引发了余海的沉思。
青年并非行政部门的人，他自己都不怎么清楚基地城的具体人口；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基地城的居民撑死不过五万——过不过万他甚至都不确定。
其中，这些居民中大部分是在低温休眠仓中苏醒而来、被送到地面开始新生活的旧时代平民，而只有少数人是原星盟的工作人员，而被派遣到了地面来执行任务。
那么，问题自然来了：林臻将军是在三次天灾、旧时代结束之后粉墨登场的人，他组织领导的叛乱自然也是在旧时代结束后；所以，理论上讲，根本接触不到林臻的光荣事迹的平民没有任何加入叛乱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参与叛乱的绝大多数都是星盟的工作人员？但这可能吗？派遣下来的星盟工作人员于人群中占比本就少之又少，里面很可能只存在着一两个叛徒；余海再不靠谱，也不可能会去质疑纠察部的工作质量。
然而，光是进攻水泥塔的敌人数量似乎就有二十多人了；那么，这二十多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时候，一个惊悚的念头进入到了余海的脑海之中了：难不成，某个林臻将军的党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组建起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组织，依托极强的洗脑能力、将许多平民洗成了极端主义者？
不，时间又对不上。基地城成立了也才一段时间而已，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党羽所组建的地下组织的渗透效率也太快了吧？
他人或许不明白，但余海再清楚不过了：承担基地城通讯任务的全是星盟的卫星。若是那个党羽想要借助网络来发展志同道合者，那他第一天就会暴露、被纠察部逮捕。
思考到了这里的余海连连摇头。生活在信息时代的青年很难想象不使用通讯网络来进行联络和任务下派的模样，那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估计足够纠察部将他们杀个三四遍。
难道说，他们借用了其他轨道殖民地的卫星？这一次的叛乱是受到外围敌对势力支持的？
想到了此处的余海不寒而栗。而这时候，正躺在板凳上的吴少尉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那只抓着染血纱布的手也颓然地垂下了。
“吴少尉！”心情复杂的余海喉咙梗着，有些难受地轻轻呼喊了一声。
受制于当前环境和人员的能力限制，被冲击波震得内脏大规模出血的吴少尉根本没有接受治疗的可能性，而只能躺在板凳上慢性死亡。周遭的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
“别说了。”那个年轻人眯了眯眼睛，吐着微弱的气息、摇了摇头，“咖啡。有吗？”
余海痛苦地摇头。就在刚才，完全拉下了脸皮、不管不顾的余海不止一次地向他认识的医生缪缪发起通讯申请，但缪缪却没有任何回应。
而在这种局势下，他更不可能让华莺冒险地独自去一趟医院、拿取医疗设备，再千里迢迢地赶到水泥塔中。先不说没有武装的华莺能否在这一路上确保安全，光是赶路时间就足够吴少尉死上两回。
而在濒死前，这个年轻人心中挂念着的是他在基地城中为数不多的娱乐消遣之一：咖啡。
“……没有，没有咖啡。”余海稍微松了松喉咙，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低沉地回答，“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吗？没有就算了啊。”吴少尉苦笑着哼哼了两三声。在一片寂静之中，他沉闷的声音于一片凌乱狼藉的大厅之中回荡着，叩击着人们的灵魂。
“有衣服吗？感觉稍微有点冷了……”
余海立即一言不发地脱下了身上的外套，而周围的战士们也照做不误。但在余海将外套披在对方身上之前，吴少尉几乎又改变了主意，伸直了手、将余海递出去的外套推开了。
“不，还是不要衣服了。我很快就要死了，这样一来你们的衣服就会变成死人披过的衣服，不太吉利。”他费力地撑起了身子，以涣散的双瞳在地上扫视了一遍，“那个，用那个就行了。”
他说的“那个”指的是一张脏兮兮的被烟尘和灰烬裹住的地毯。余海认得这张地毯，每一次他走进水泥塔时都会从这张地毯上踩过去，而如今这张地毯已被血和火蒙尘。
他身后的战士们都发出了不忿和焦虑的声音，但吴少尉眼睛一瞪，他们便又都沉静了下来。
“就用它好了。”这个年轻人指着那张地毯，以毋庸置疑的声音坚定道，“它最适合我的身份。”
余海默然了两秒，也并没有继续争执下去，而是郑重地将那张地毯拖了起来——在这个动作中，无数烟尘灰烬窸窸窣窣地抖落，在空中震出一片灰蒙蒙的迷雾来。
地毯披在了将死之人的身上，让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全身上下都蒙着烟灰的年轻人裹着了一张同样满是灰尘的毯子，远远望去、正如一位沉睡的落魄流浪汉，也像是古典主义的大师级雕像。
“余上校，你知道吗？……在旧时代，防守用的战壕都是设计成数字‘7’形状的，会存在……非常明显的直角弯曲弧度。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坐在了吴少尉身边的余海伸手揉了一把脸：“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能说明一下吗？”
“呈直线的战壕，无法减免敌人打来的炮弹所产生的冲击波。躲在战壕中的士兵虽然能够规避单片的直接伤害，却大多会被震伤内脏而死……”
“而呈九十度的战壕……则能够尽可能地减少冲击波给士兵带来的伤害，让爆炸……的威力在一定距离内衰减，而不会……”
在喃喃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吴少尉的双眼已经涣散得看不清瞳孔了。在巨大的痛苦的折磨之中，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睡在了他愿以生命守护的土地上。
正捂着脸的余海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他知道生死无常，也知道这注定是这名受伤的年轻人最后的归宿，但他没有预料到，吴少尉人生中最后的遗言竟是军事方面的小科普。
“把吴少尉抬到二楼去吧。”在整理过了脸上的表情过后，余海严肃道，“战斗还没有结束。所有人继续维持警戒，直至收到新的通讯指令。”
举着林臻将军旗帜的叛徒们的第一轮进攻已经被粉碎。或许在基地城的其他地方，正活跃着的叛军们正在组织着对其他区域的攻势，但这显然已经和余海没有关系了。
“还有谁受伤了吗？”收回了思绪的余海抬起了头，尽可能地撇开那些因吴少尉的死而带来的纷乱的思绪，“如果有人伤得失去战斗力了，都站出来。”
并没有这样的人。跟随着余海发起进攻的那五人里有一人好像是因为操作枪械不当而被后坐力震伤了手腕；还有一位负责防守前门的战士似乎是被微型冲锋枪的流弹擦伤了，止血也已经完成。
伤员被妥善安置好了，其余的战士也开始了轮换休息、以免在警戒中耗费太多精力。松了一口气的余海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怔怔地盯着墙壁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腰间的通讯盒子突然滴滴地响了起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盒子抓在了手中，望向了上面的来电显示：孙宏部长。
对。从刚才开始，那些陌生的骚扰电话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就是说，那些骚扰电话都是叛徒们打过来的，他们之所以彻底沉默、是因为他们需要配合指挥官发起攻击。
“孙宏部长，怎么样了？”但现在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余海干脆地接通了通讯，询问一句。
“水泥塔守住了吗？”在他开口的两秒后，孙宏就语速极快地发出了询问。
这种问法……难道说，孙宏率领的队伍也遭遇到攻击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攻击水泥塔的进攻被打退了。怎么了？”
“行政大楼被爆破了。但问题并不是这个，”孙宏语气非常快地叙述，“余上校，请务必死守水泥塔，接下来我会派遣更多的增援、以在水泥塔周围进行布防。祝你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