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窸窸窣窣。孙宏默不作声地望过去，望着余海挣脱了来自周围陌生人们的束缚，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去。这个大汗淋漓的人显然经历过一次急促的奔跑，而累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余上校。”双手抱胸的孙宏摆出了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来，以三个简单的汉字完成了打招呼的流程以后，便直入正题，“有何贵干。”
余海单刀直入地摆明自己的态度：“我来送小王。”
“嚯”了一声的孙宏不再言语了。余上校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是摆头再度望向了眼前那个迷茫地张着嘴的少女：相比于行事低调的燕飘，缪缪和小王是特勤精英S组中更为活跃，所以她们显露出来的问题也就更加严重。
凝视着女孩那张充斥着困惑的面庞，青年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那看似单薄的身躯实则内藏着钢铁和炙热的熔炉之心，这足够承受他人施加给她的期待的重量。
“不要想太多。”余海郑重其事道，“人生来就是为了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你觉得呢？”
“但，但我根本不知道我想去做什么。”小王呆愣愣傻乎乎地回答了一句。
“你现在知道你想做什么。”余海强调一句，若无其事地将手缩回去；俯瞰着那位看起来瘦弱矮小的女孩，青年只觉自己的心中正烧着一团火，“这就足够了。遵循你内心的声音吧。”
小王应了一声。她默不作声地看向了孙宏，而孙宏甚至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将紧急出口通道的门推开，将漆黑一片的略微显得阴森的楼道敞开在了小王的面前。
而小王也在做最后的战斗准备。她伸手掏出了她的尘封已久的通讯盒子，将它挂在了腰间；在长按过电源键后，许久未开启的通讯盒子终于发出了长声的滴滴声，绿灯也骤然亮起——
不知为何，在看见绿灯闪烁的那一瞬间，余海的心像是被扯紧般地跳了跳。那似乎像是沉睡了许久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的模样。
而那位沉睡的人……似乎是一度重归牢笼的猛虎。
“余上校，我出发了。”走入消防通道中的小王伸手抓住了门边，同时也利落地将耳麦挂在了耳朵旁边，回头朝着青年喊了一声。
“嗯，一路顺风。”
门被啪地关上。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孙宏有些疲倦地眯起了眼睛，挨在墙边的身躯也随之放松了些许——最为显而易见的就是他那逐渐放松着往下耷拉而去的肩膀了。
“余上校，”这个看起来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的人以沙哑的声音问，“你知道当初为什么张毅总指挥没有要求退役的特勤精英归队吗？”
余海没有回答。他只是注视着潮水一样奔跑着的居民们；在纠察部有条不紊的疏散工作与经受过民兵训练的高素质居民的共同作用下，原本在体育馆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们一下子就少了小半。
“因为，作战部不想给其他人留下坏印象，留下强制召回退役老兵参与作战的坏印象。如果作战部率先开了这个先例，其他参军的现役军人心里就会产生芥蒂——他们并不想服一辈子的役。”
孙宏自嘲一声，又继续补充：“没有人愿意服一辈子的役。但可惜的是，在基地城人口增长如此缓慢的情况下，新的成年人需要整整十八年才有可能诞生。也就是说，他们至少需要服十八年的役。”
——排队而行的人群之中急匆匆地跑去一个满头大汗的孕妇。同时看见了这一幕的余海和孙宏若有所思地张了张嘴。
“或许，只需要十八年。”最后，孙宏确肯地作出了结论，“但那也是整整十八年。”
但是，选择了退役的小王却重新回到了战场上。那甚至不是作战部的要求，而是她自己想这么做。
“余上校听过孔子的徒弟子贡鲁国赎人的故事吗？”
当初的鲁国有一道法律：如果鲁人在外国见到同胞遭遇不幸、沦为奴隶，只要能把他们赎回来、帮助他们恢复自由，就能自国家处获得补偿和奖励。
但孔子的学生子贡在赎还了自己的同胞过后、却拒绝了国家的补偿。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道德高尚之举；子贡做了善行、而不求回报，这似乎是儒家思想中一贯的思想。
但孔子却不这么认为。相反地，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儒家圣人认为子贡的做法大错特错。
“向国家领取补偿金并无差错。因为这本身就是国家对行善举的人的奖励。”孙宏朝着余海摊手，“但子贡却认为，物质奖励和道德高尚是冲突的、不可兼容的，只能取其一而不能取其二。”
余海脸色憔悴地回答：“但她并不是为了追求道德高尚、或是为了物质奖励。她只是想要去做自己想去做的事情而已。”
不论是去做乐队的吉他手、还是去战场上为了和平与安宁厮杀一番，这都是小王自己的选择。她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去顾及世俗的眼光。
“是啊。”孙宏感慨一声，“但是，别人并不是这么想的。别人只看到了一位退伍的士兵为了基地城的安宁、义无反顾地重归战场而已。”
子贡不求回报的赎人行为大大地抬高了道德的准线；虽然他不求回报，但其他人却未必这么想。
久而久之，在赎回同胞后、前去官府领取奖励的人便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们的行径位于子贡所设立的道德准线之下。而更多的人并不愿意无偿地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道法令也就随之逐渐荒废、鲁国人们继续颠沛流离在外了。
“从私人的角度来看，小王的行为无可厚非。但从国家的角度看，”孙宏注视着余海的眼睛，“我希望小王在回来后、余上校能以作战部的名义向她发放一笔补贴。”
余海点头：“我会去和张毅总指挥沟通的。但以小王的性格，她未必会去接受这一笔补贴。”
“和她陈述好利害关系就好了。我并不希望基地城中会因为这位王子贡而让服役、归伍的条例变成一张废纸——你我都掌握不了道德和舆论。”
两个人达成了共识。而几乎是在他们同时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时，孙宏腰间的通讯盒子再一次嘀嘀嘀地响了起来。
后者看了一眼来电人，神色变得微微有些凝重。在看了一眼余海后，他不作声地按下了按钮，于是他的通讯盒子随之发出了沙沙的噪音。
调成了公放模式吗？孙宏……想让自己听些什么？
“喂，张毅总指挥，这里是孙宏。”按下了接听按钮过后，孙宏仍然保持着那不紧不慢的淡定腔调。
“孙部长，警戒升级。有一支智械小队正在朝着基地城的深处进行突击；虽然我们已经将缺口进行封锁，但它们并无折返的意思，而在继续深入！”
“具体位置呢？”孙宏镇定地问，“能通过特勤精英锁定它们所处的街道吗？”
“体育三路和体育四路的交界处，距离你们所在的体育馆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
孙宏一言不发地从腰间拔出了枪。余海也摸索着将郑警官的遗物取出：战斗势在必行。如果战斗无法避免的话，那他会毫不犹豫地以身犯险：临战退缩并不是一位总督的合格表现，尤其是对于一名希望建立起军事传统的总督而言。
“余上校，你听说过吗？”在进入消防通道前，孙宏还颇有闲情雅致地开了一波玩笑，“曾经有一个谚语是这么说的：迫不得已地拔剑的将军并不是好的将军，而不过是一介勇夫。”
“就像项籍？”正在检查弹匣中的子弹的余海轻松地笑了笑，反问回去。
“是的，将军并不会以身犯险。”
穿过漆黑一片的消防通道，他们很快就抵达到了一处小巷。快步地走向小巷出口的孙宏警惕万分地背靠着墙，在走上街道主干道时也不忘探头先瞄一眼远处的情况。
几乎是在他探头的同时，一阵清脆无比的哨音便让他迅速地将脑袋缩了回来。在余海的眼里，这位同僚的动作便显得分外滑稽；然而，孙宏身边骤然破碎崩解的某处墙体却让他没办法笑出来。
“智械的射程很远，我甚至没能够看清楚它们的具体位置。”孙宏低声道，伸手一把按住了通讯盒子的表面，沉着地向耳麦开口，“纠察部行动组甲、乙、丙、丁，听令！”
正外放着的通讯盒子立马响起来了阵阵嘈杂无比的噪音。那是甲乙丙丁四个组在应答孙宏的话。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的余海面容狰狞地呲牙两下：从某种程度上看，孙宏的性子挺合他的胃口。这位孙部长也不是省油的灯，也是一位热衷于冲杀在最前方的猛士、而不喜缩在后方观察情况。
“体育馆外的街道有智械在推进过来。”孙宏语气凛然地下达命令，“狙击手，架住这群杂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