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天,当时的神父,也就是路德的祖父兴奋地走回家里,向五岁的路德描述他为一个婴儿洗礼时发生的奇迹。
“那孩子在圣水盆中发出了圣洁的光芒,就像光之天使一样!”
事实上除了祖父,没有人看过这道光。虽然祖父一直在宣扬这件奇迹,但最后因为没有人相信而不了了之。
为此祖父很是伤心,莫名感到不服气的路德偷偷跑到那户人家,想亲眼见见那个孩子。
然后他就在窗外,第一次看见了安妮罗洁。那个漂亮到难以置信的女婴,正躺在摇篮里大声哭闹,大人们怎么哄都不能让她停止下来。但当这个孩子无意中瞥见窗外路德的脸时,却一下子破涕为笑。那一瞬间,路德确信自己真的看见了美丽的光芒。
“你好,我叫路德。”尽管知道婴儿听不见也听不懂,但路德还是向她自我介绍道。
然后他离开了那户人家,几天后他随着祖父离开了这个小镇,等到作为见习神职者重回故乡时,他已经是十岁的少年了。
在熟悉的街道上,一个漂亮到难以置信的幼女向他走来,盈盈笑着:“你好路德,我叫安妮。”
祖父口中的奇迹早已无人记起,但路德却记住了这个仅属于他和安妮两人的小小奇迹。
——自己是怎样爱上安妮罗洁的呢?爱上她的那个瞬间翻遍记忆的角落都无法记起,想来,那一定是在长久地岁月中慢慢积累起来的感情吧。好在初见她的那个场景,至今依然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不曾忘记。
一边回想着这样美好的画面,路德一边将剑刺进希斯特的身体。
这把剑被特意做成十字架的比例,剑刃上涂满了圣水,剑身雕刻着拉丁文"Omnis fallaciae, hostis humanae salutis.Humiliare sub potenti manu dei."意为“救世主的敌人,会在上帝之手面前变得虚弱”。这把剑是宗教裁判所带来,退治一切邪魔的武器,据说甚至被教皇祝过圣。然而路德并不觉得用它砍人的感受会因此有什么不同,相反,当那些阴刻的文字被混杂着硫磺的血水浸透后,连这把剑本身都显得污浊而不祥。
——安妮,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呢?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不愿去理解呢?就像在那个时候,在那个试着去忘记,但仍然无法忘记的谈话里。
那是在事件发生后,路德拜访了安妮的家。
撇下一无所知的希斯特独自进入房间,他看到安妮正躺在床上瑟瑟发抖,怜爱和同情一下子涌上心头,同时要好好保护这个她的信念也更加强烈。
当安妮罗洁望见路德的脸庞,大滴大滴的泪珠流了下来:“路德……哦,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
这与希斯特见到他时所说的话完全一样,但却在路德心里掀起了截然不同的波涛。当听见希斯特说“感谢上帝”时,路德感到的只是一阵恶寒袭来,而现在,路德唯一的希望就是用力地抱住眼前的女人,保护她永远不受伤害。
但最后神父只是坐在床边,深沉地说:“安妮,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他满以为安妮会就这样寻求他的保护,却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唯一需要的就是……勇气。”安妮急切地抓住神父的手,“请你帮帮希斯特吧!不,求你救救他吧!!我甚至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我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妻子,可我真的没办法……路德,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上帝最忠实的仆人。求你,求求你从魔鬼的手中把我的丈夫拯救出来吧!!”
说到最后,悲哀与自责与恐惧与希望,让这个柔弱的女人泪流满面。可这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在路德的眼里,却让他感到天旋地转。
——难道到了现在,你的心还系在希斯特的身上吗?还说什么从魔鬼手中拯救他,这简直……简直对我是一种残忍!你早就不再对我展现初见时的笑容,你的目光都只集中在希斯特的身上,即使他成为了魔鬼,你还是不肯看我一眼。你怎么可以,你凭什么可以无视我的感情?那是我整个人生的缩影,否定了我对你的爱,我的整个人生都没有意义了啊!
路德感受着剑刃在血肉中翻动的触感,然后将剑拔出,他看向剑刺入的地方,一如所料的没有留下任何伤口。希斯特体内有着极不寻常的高温,剑身刺入一会儿就会变得滚烫,若在他体内停留久了,连剑本身甚至都可能被融化。希斯特被倒钉在逆十字架上,无论是被刺入长剑还是拔出,他都没有一点反应,只看他那平缓的呼吸,一定会让人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圣裁之礼已经进行了将近二十小时,自从希斯特被送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他所请来以克拉玛为首的宗教裁判官们轮番执起长剑,一遍遍地砍杀恶魔。但无论怎样受到怎样的伤,恶魔希斯特都依旧活着。开始时刺入长剑还会放出鲜血,希斯特还会大声惨叫,渐渐地红色的血被黄色的硫磺代替,希斯特的左半身有了明显的变化,像极了传说中恶魔的样子,而他自己也渐渐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
虽然克拉玛神父宣称这是因为圣裁仪式起到了效果,但路德始终觉得,自己这些人做的事情,就好像是把希斯特身上人类的部分一点点杀死,让属于魔鬼的那一部分逐渐显露出来。而到了现在,即使路德不去砍他,希斯特身上的黑色也在不断蔓延。不过路德绝不会将这想法说出口,他所有关于魔鬼的知识都来自于那个已死的乞丐和宗教裁判官,根本没有与他争辩的资本。就连克拉玛神父要求路德来参加这个仪式,他也只好接受。当时路德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抗拒伤害自己的好友,但现在他发现,这件事竟是出乎他意料的简单。因为无论怎么砍,怎么刺,希斯特都没有反应,这使路德不禁产生自己是在砍什么死物的错觉。
——安妮。
剑刃划过脖颈,就像切过黄油一样不留痕迹。
——安妮……
剑刃贯穿心脏,就像刺进肥皂一样毫无阻碍。
——安妮!!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凄惨的叫声突兀地回响在地窖内,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希斯特终于恢复了意识,等路德终于找回了知觉,才看见破门而入的安妮罗洁正带着极端悲惨的神情看着自己。
“路德维希,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里有冰与火交织,灼烧路德的耳膜,冻结路德的心脏。
“……”无法言语的路德低头看着手中血锈斑驳的刑具,看着脚下蔓延的血水,还有血水里倒映着的自己疯狂的面容。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破碎了。
“滚开。”面前的女人浑身颤抖。
“把希斯特还给我!!”安妮罗洁以残破的音调吼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向路德维希,路德下意识地抬手阻止,但慌张的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手中握着的长剑。剑之尖端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划出一道缓慢的弧线,切入安妮罗洁的上臂,深深扎进她的肩膀。
一部分鲜血顺着剑身流下,更多的鲜血飞溅到路德的脸上,手上,身上。
这滚烫的血水如同钢水,将路德至今的人生全部融化。
安妮无力地向后倒下,她倒下的声音占满了路德的耳膜。他隐约感到,这是心灵坠入深渊的呼啸。
克拉玛神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安妮身前忙碌着,似乎在为她做急救……应该是这样吧,路德并不能很好地理解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盯在安妮那巨大的伤口上,钉在安妮被鲜血浸透的长裙上,最后被吸在安妮充满仇恨的双眸上。
然后他听见安妮轻声说出的吼叫:“神会诅咒你的,路德维希……我永远恨你。”
原来,世界毁灭的巨响听上去就是这样啊。
在阴湿的地牢中,鲜血的颜色似乎变得不那么触目惊心,犯下的罪行似乎变得不那么无法饶恕。于是人的良心被蒙上了纱,从而可以干出更加疯狂的事情——那些更加符合地牢氛围的事情。
——所以,我一定是疯了吧。
安妮罗洁好像已经被克拉玛带回去休养,而路德维希蹒跚地走出地牢,漫无目的。
他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自己走到了哪里。他还是不能很好地思考。但对于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路德开始慢慢地能够理解,慢慢地有了感情。这感情不是绝望,悔恨,或是悲伤——这些在几天来他已经尝遍了。他开始感受到的不是这些,而是恐惧。
一直以来路德都在为了保护安妮罗洁不受伤害而活着,为了自己对安妮罗洁的爱情而活着。他坚信自己只要这样活下去就好,自己只要这样就能活下去。可是刚刚他亲手伤害了安妮罗洁,安妮罗洁则亲口对他说“我永远恨你”。
既然人生的意义已经失去,自己为什么还要生活下去?自己为什么还能生存下去?
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路德维希看着扔拿在手上的那把“圣剑”,上面混杂了恶魔与人类的血液,丈夫与妻子的血液。
——接下来,就让它沾上我的血吧。
路德举起长剑。
“路德……替我……保护安妮……”他忽然想起在圣裁仪式开始前,暂时恢复神智的希斯特曾这样拜托过自己,而当时自己是这样回答的:“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但是我没有做到。我已经,做不到了。
路德反握长剑。
“只有你……才能做到……”
——这世上没有什么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这世上没有我做得到的事情。
无法去爱人的人,什么都做不到。
对准自己。
路德挥下长剑。
可惜他没有成功。克拉玛神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死死抓住了路德的手臂,让他无法自杀。
“您这是在做什么?!自杀是重罪!生命是神圣的,其主权在神,而非人类。篡夺上帝的权力,代价就是永坠地狱!”虽然说着严厉的话,但克拉玛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出精彩的马戏一样开心。
路德意气消沉地放开剑柄:“都一样,反正,我也只能去那里了……”
克拉玛拍着他的后背,笑着安慰道:“您在说什么呀?制裁魔鬼和他情妇的英雄,必将沐浴在主的荣光里!”
“我听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您是制裁魔鬼和他情妇的英雄。”
路德猛地揪住克拉玛的衣领:“你说他的……情妇????!!!!”
克拉玛点头道:“不光如此,这个魔女还试图从教会的手中救出魔鬼,幸好您制服了她,不然出逃的魔鬼将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安妮她是……”
“事到如今,您还想说她是无辜的吗?如果她真的是无辜的,那您为什么要用剑斩她呢?”
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曾与魔鬼**,这已经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了。更何况,魔女的腹中还孕育着魔鬼的后代,不论如何都不能放任。”
“后……代……”路德像是被雷击中一样浑身僵硬。
“这是我刚才在处理她的伤势时顺便发现的。她自己好像还不知道的样子。”克拉玛神父轻描淡写地说道。
究竟怎样“处理”手臂的伤势才能“顺便”发现安妮已经怀孕,他并没有说明,而路德也没有余力去在意。他完全被克拉玛神父的话震撼了。
“那,你……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安妮会怎么样?”
“当然是宗教裁判所该做的事情了——”
宗教审判,以及,魔女狩猎。
“快告诉我,现在安妮在哪里?!”路德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但是此刻他只想赶去安妮身边。
克拉玛无辜地摊开手:“您要去找魔女吗?现在可能不是合适的时机。”
“告诉我!!”路德怒吼道。
“她就在地牢里,和魔鬼在一起。”
路德丢下克拉玛,飞一般冲向地牢,留下宗教裁判官意味深长地笑着。
当路德维希跑到地牢的门前,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面对安妮罗洁,只能通过门上的观察孔窥探里面的情况——正如不久前安妮所做的一样。
他很快就看见了安妮:她被用锁链捆住双脚,倒在逆十字架下方,整洁的长裙已不知被谁脱去,身上只裹着将可蔽体的麻布。而她肩上被路德砍出的巨大伤口虽然已经止血,却仅仅被胡乱地缠上了几圈绷带,根本谈不上治疗。安妮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色,连移动都很勉强,看上去就像一个虚幻的幽灵。
但就算是这样,她好像还是在挣扎着说些什么。她的声音是如此微弱,以至于路德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会说些什么?是对路德的诅咒?还是对教会的痛斥?或是对命运的哭喊?
“……希斯特,对不起,如果我足够坚强,就不会让你受伤……”
“……希斯特,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幸福,在最后还能像这样陪在我身边……”
“……希斯特,我就在这里啊,请醒一醒,再对我说话啊……”
安妮的每个字,每个凝视和每个呼吸,都在传达着同样的信息。
——希斯特,我爱你。
这一定是自己的幻听吧。在阴森的地牢里,在绝望的深渊里,在残酷的命运里,是不可能有这样柔和,这样温情的语言的。
路德不由的看向希斯特,看向那张受尽折磨,几经蜕变却依旧平和的脸,他不能不感到嫉妒。
一个被人爱着的魔鬼,一个被人恨着的神父,到底谁更幸福呢?
就在这时,那个就算刀砍火烧都不为所动的魔鬼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安妮就在这里,在我的身边……”希斯特的声音沙哑,和原来判若两人,但语气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
安妮欣喜地想撑起身体向他靠近,却反而摔倒在地。她好像没有感到疼痛一样笑了起来:“那一定是一个好梦吧?”
“糟透了。你是最不适合地牢的人啊。”希斯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不能受苦,不能悲伤,不能饥寒,只能永远快乐,永远健康……永远幸福。”
“你在说什么呀,傻死了。”安妮笑着说。“只有天使才能像你说的那样活着吧?”
“那就成为天使吧……”
安妮罗洁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摸丈夫的脸庞,在那张脸上,属于魔鬼的黑色正在缓慢又确实地侵袭着人类的部分:“魔鬼的妻子怎么可能是天使呢?我只要做一个魔女就好了。”
“那我们就只能死在一起了。”
“明天我们都要接受审判,看来我们只能死在一起了呢。”
有泪滴流出希斯特的眼角,滑进眉毛:“安妮,对不……”
他突然不说了,因为安妮掐住他的脸颊:“不许对我说对不起。你已经够好了,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我已经不是……”希斯特含糊地说着。
“不许顶嘴。你就是人,是我的男人。”这一次安妮终于坐起身子,吻上了希斯特的唇。
这个长吻好像持续了一生的时间。当他们分开时,安妮也已是满脸泪水。
“希斯特,我们应该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要度过吧。我们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要把我们的花种满整个镇子,每天都在大家的笑声中开始和结束,在所有邻居,朋友的陪伴下……”
“……对了,路德呢?路德还好吗?我拜托他保护你,他为什么没有做到?”也许是“朋友”这个词让希斯特想起了路德。听到他的问话,安妮似乎僵住了,而路德猛地转身,不敢再看。
但声音还是传进他的耳中。
“宗教裁判所擅自把我抓住,他……试着去阻止,但是失败了。”安妮艰难地说着,“路德……他已经尽力了。”
门外的路德维希无力地倒坐在地上,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阻止自己哭出声音。
次日晚。
这本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但教堂门口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和拥挤。看上去好像镇上的居民全都来到了这里,他们高举火把,照亮了被锁链牢牢捆在台阶上的魔女——安妮罗洁。克拉玛面带微笑站在教堂门内,而他的背后,有两个手下抬着那个巨大的逆十字架,那个钉着昏迷的魔鬼的逆十字架。不知何时希斯特的外表已经完全消失,存在的只有纯粹的魔鬼而已。骨翼嶙峋,刃尾修长,来自地狱的图案遍布全身,明亮如火焰,只是他的眼皮不知被谁用线缝了起来。
对与安妮罗洁的审判正在进行,而希斯特,他根本不需要审判。
克拉玛神父质问安妮罗洁:“你被指控谋杀,色诱,与魔鬼**,举行邪恶仪式。魔女,你是否承认这些罪行?”
“我不承认。”
安妮罗洁虽然试着展现出无所畏惧的神情,但在人群的恶意面前,她显得那么弱小无力。
人的恶意是无形的,但却是有声的。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居民们排着队,井然有序地将混着冰渣的水浇在安妮身上。
“圣水能够祛除魔女的污秽。”男人说着,将一大桶“圣水”对着安妮当头淋下。
“听说你还想要诱惑路德神父,好让他把魔鬼放出来?!你是一个多么**的巫婆啊!”农妇尖叫着把掺了一半冰块的水砸了过去,还在安妮的伤口上踩了一脚。
“是上帝要我们这么做的。”天真的孩子走上前,拿着一小杯水倒在安妮的衣服里。
“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看过你这样亵渎上帝的人。”老人颤巍巍地吐了一口唾沫。
开始时安妮还在颤抖,在躲避。但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结上了一层薄冰。刺骨的寒冷和疼痛和屈辱几乎夺走了她的意识,也渐渐夺走她的生命力。
“魔女,你承认你的罪行吗!”克拉玛高声喝问已经说不出话的安妮。
她极微弱地摇了摇头。
但人群不会在意,也不会停止,而是继续着集体的暴行。
路德站在圣职者的队伍里,沉默着旁观这场审判。他环视人群,看到的都是熟悉的脸:同样的脸也出现在安妮与希斯特的婚礼上,为他们献上最真诚的祝福。路德本以为这些人都疯了,但是他们的表情都意外的理智,好像只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十分平常的事,甚至还不如参加婚礼更令人激动。
“镇民们,这就是路德神父降服的魔鬼,它曾伪装成凡人混迹于你们的身边。魔女与它媾和,想要攻陷上帝的国,想要占据上帝赐予你们的应许之地!”
在人们愤怒的声音中,激动地进行演讲的克拉玛神父站上台阶高举双手,他身后,逆十字架的影子被火把拉得极长,遮盖了大厅正中的十字架。
那形象一下子让路德想起了那个潦倒的先知,那个伪装的魔鬼。所不同的是克拉玛身着驱魔的白色长袍,披着圣职者的紫色绶带,象征了信仰的不可动摇。
于是人们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的话,随着他一同叫喊起来:“魔鬼滚回地狱去!上帝的圣火会烧尽你的肉体!”
也有人把矛头重新对准了安妮:“异端的魔女必须被审判!被绞死!”
“把魔女交给我们!我们会完成上帝的审判!”人群放下了手中的水桶,开始有镰刀和草叉从后面递到前排的人手中。
路德悄悄把手伸进了口袋,握住了准备好的匕首。
“决不能让魔鬼和巫婆亵渎我们的土地!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开始有石块飞来,狠狠地砸向教堂的台阶,砸向台阶上的安妮和希斯特。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克拉玛身后,匕首隔着衣服抵上克拉玛的腰,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在别人看来只是两个神父之间的交流而已。
“照我的话去做。”他低声命令道。
“路德,我一直都在照您的话做啊,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克拉玛笑着说。
“把安妮和希斯特放了。”
“睁开眼睛看看吧,这群愤怒的愚民,是谁都阻止不了的。在这里停止的话,连教堂都会被围攻。”
“交出魔女!交出魔鬼!杀了他们!”人群涌上台阶,为首的男人们向安妮伸出手去。
“快动手!!!”路德开始在手上发力,匕首刺穿长袍,陷入克拉玛的肉中。
“如您所愿。”克拉玛嘲讽地点头,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肉体的疼痛。他大幅度地挥手,喊叫道:“诸位安静!”
人群立刻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停滞不前。
“路德维希神父告诉我,”克拉玛戏剧性地停顿,又突然抬高声音,“他有更好的处刑工具!”
路德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说什……”
“请容许我介绍——铁处女!”
克拉玛趁路德吃惊的空档,猛地夺走了他的匕首,而在他手指的方向,两个人抬着一具人形的棺材走了过来。那棺材外表有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但从打开的门往里看去,它的内部竟布满了长长的铁钉。
路德瞬间明白了克拉玛的目的,他发疯一样向克拉玛扑去,但对方只是冷淡地瞪了他一眼,路德就被其他宗教裁判官暗中死死压住,让他保持站立的姿势而动弹不得。
然后克拉玛继续发表演讲:“只要是被关在‘铁处女’中的人,就等于被执行了死刑,再也无法从里面逃出,就算打开大门也不行!里面的长钉会刺入她的每一寸肉体,每一个器官。但她还不会立刻死去,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我们还能听见魔女的惨叫,直到她在这黑暗的封闭空间中疼痛至死。这难道不是最适合魔女的死法吗?”
沉默的人群没有回应,但恢复了意识的安妮缓缓地看向路德维希。对于路德来说,她的目光比克拉玛更致命。
克拉玛神父凑近路德,低声说道:“您看到了吗?她是多么恨您!我只是行使我的职责而已。您不也是这样做的吗?您为什么还想保护一个诅咒您的魔女?
“她会死的!”
“就让她去死吧。”
“我做不到!!”
“‘神会诅咒你的,路德维希……我永远恨你。’她难道不是这么说的吗?而您自己砍出的伤口还在她身上呢!这样的一个女人,您能怎么保护她?您怎么能保护她?!”
说完他不等路德的回答,大步走下台阶,拉着安妮罗洁来到铁处女前。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魔女?”
安妮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而路德却大喊起来:“克拉玛!你住手!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快住手!!”
克拉玛微微一笑:“不想留下最后的诅咒吗?也好。”他将安妮推进满是尖刺的棺材中。
“哦,上帝啊,求你住手!神父!求你住手!!行行好吧!!!”
克拉玛像是没有听见,轻声说道:“即使你是魔女,圣母依旧愿意拥抱你。”
“不!不要!!耶稣基督在上,求你了!!!”
“好好体会上帝的愤怒吧。”克拉玛合上了大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路德与安妮的惨叫回响在十字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