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辰宿列张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5/18 9:25:37 字数:4027

山本弘斋遭遇的奇变,业已过去了四十年。并且当时的事态发展,全都是合乎当时的法律程序的。使得今日非但追诉没有理由,且已过了合法的追诉时限。在我们大致探索了当年的故事之后,今日的当事人山本洋三郎却依然没有熄灭伸张屈辱的火焰。然而当时,我诚也没有任何可以重新质疑当年合法程序的手段。

但在我结束与山本洋三郎的会面,在小饭店吃过一餐鸡肉盖饭,又在附近的便利店里购买了若干囤积的食材后,我却一改结束会面时的束手无策,重新竖起了信心。在小饭店和便利店的两桩遭遇,使我更加明了这么一个道理——我们揆度事物,靠的是“世间常理”,但有的现象的出现,却并非基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理,而是根据具体情况而形成的特殊规则。比如我们奉行物有所值这条世间常理,但小饭店的鸡肉盖饭,蔬菜配菜的成本就是比其他的要压一截,这就是店家根据自身销量和逐利的本质,所进行的适宜调整。

所以,即便是按照常理,在今日已无从翻案的这一千二百万元的这段冤屈,却可以从“奇理”找寻突破口。比如,我就在那天晚上这样展开了思考:小间伦次世代在其他城市务农,为什么忽然去了袋田,还恰好赶上了这次事故?当年信息交流并不频繁,世代务农的人家接触的知识面,也未必足以令他想出“讹诈一千二百万元”的点子。更重要的是,这一千二百万元似乎有点巧得过分——山本家引咎退出袋田瀑布的管理岗位,然后变卖家产,将一切赔偿殆尽,堪堪就够这个数目。这简直像是算准了山本家此时的家业正值一千二百万一般。

所以,我这样向山本洋三郎问道:“在当年,山本家结下了什么仇人吗?并且,这样的仇人也不是世仇,只是一代、一事之仇。”我是这样想的:这个小间伦次,极有可能只是出面执行具体策略的棋子,而这枚棋子身后的人,才是想出这盘策略的人。这个幕后主使若是山本家的世仇,这复仇计划所定下的金额,就不该是恰好让山本家一倾而尽的这个数额,而是要让这一家的几代人,都背负上巨额债务的累赘。这样一想,山本家的一代之仇,便是小间伦次或者他背后存在的幕后人的最可能形象。

山本洋三郎在当事的那一年虽是个小少爷,但也不是完全的懵懂无知。加之他后来也随着自家人饱尝颠沛流离,家人之间的谈论,自也会讨论“是谁让咱们山本家落得如此地步”。几十年来,“仇怨”这个可能性早已挑明,他也逐渐掌握了家族的历史背景。他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猜测:“我的祖父,山本弘斋的确有这么一个不对付的人。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只存在于艺术之道,却不像是会延伸到现实中的模样。”

山本家先前是袋田瀑布这个旅游景点的管理机构负责人。旅游景点迎来送往,待人无数,主持工作的负责人自然要八面玲珑,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长年以来,山本弘斋的确保持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主持接待工作,袋田瀑布作为名景点,前来的权贵无数,山本弘斋这个接待负责人身上的担子也看得出,足有相当的分量。他能够长期盘踞这个位置,证明他的确有出色的经理之才。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自然不会结下什么世代深仇。至于山本洋三郎说到的这个“一代之仇”,则是他在丹青一道上产生的分歧。

山本弘斋那幅袋田瀑布的风景画,我虽然不敢判断它到底值不值一千二百万元,但至少能确认,画家本人至少是有不小的绘画功底的。山本洋三郎则进一步介绍说,他这位弘斋祖父,在担任袋田瀑布管理者之前,就已经是绘画一道上的痴迷者,即便是有了另一份收入,也还是执笔不倦。他的画技是从东国一位出色的画师那里学习的,这位画师也不广泛收徒,一生门下只有包括山本弘斋在内的十几个正式弟子。这些弟子之后有的成了职业画家,有的则像山本弘斋这样另有生计,绘画不过业余雅好。区分职业和业余,再讨论艺术造诣的话,山本弘斋算得上业余组别里的翘楚。

与山本弘斋在业余组别有一争之实力的还有一人。这位姓比田的业余水彩画师与山本弘斋共同受业于知名画师,却在绘画的技法和理念的主次之争上产生了分歧。我不懂绘画,只能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分歧——比如水彩颜料需要用水调开,尽管是同时同地描绘同一件器物的时候,这两人也会分别使用不同的颜料、调和不同比例的水分。其他大大小小的分歧也是不可胜数。这些艺术领域的分歧让他们在创作的同时就没少了相互的指摘和攻讦;他们的师傅又不善调处这样的争端,导致争执愈演愈烈,进而将这般的争端带到了生活中。两人间的斗嘴越发的升级,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再加上两人都是挥毫泼墨的文化人,动手是不至于了,所以这唇枪舌剑的交兵,就这么让山本弘斋与比田画师结下了很深的梁子。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推断,嘉茂小姐。”山本洋三郎道:“那这一段故事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比田和我的祖父有仇隙,他看到了袋田瀑布踩踏事故的消息,于是在伤者中间找到了肯合作的小间伦次,然后小间伦次按照比田的教导,获得了我家一千二百万元的巨额赔偿,然后在判决生效并执行后,再由他潜回袋田法院,将判决文书用诡计烧掉。”

“这么想的话,的确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就算是这一段设想里,也还有很多细节没有讲明。比如比田和小间伦次之间,对于一千二百万的赔偿款如何分成;比如比田是靠什么捕捉到小间伦次可资利用等等。所以,即便是这个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也必须进行实证才可以之为信。”

“嘉茂小姐需要我们去做怎样的验证?”

“最关键的自然是‘比田’这位画家到底是怎样一个状况。比田与山本弘斋先生此前是见面就要争吵的冤家对头;您又说他们是同门师兄弟,见面的机会很多。如果在这次事件发生后,比田和您祖父的交际忽然有了大的变化,无论是比田来的多了,还是突然来的少了,还是他言辞中更加得意了,还是他不小心让什么东西说漏了嘴。这都是可以猜测比田与此事有关的旁证。”

“这个的话好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们自家人也时常计议,比田和我们家有仇这一节我们也想到了,所以也想到了‘有可能是比田捣鬼’这个可能。然而,比田在1981年初,也就是那一千二百万赔偿还在庭审期间的时候就去世了。这是祖父在他的老师和师兄那里打听到的。”

“所以,你们这许多年来才没有将比田列入怀疑对象?”

“是啊,他比我们家混得还要惨。他和祖父差不多年纪的人,祖父那时候都有我这个孙子了,他还连个老婆都没找到,他在袋田瀑布事故的不久后已经翘了辫子,就算之前有什么计划,最后的收益不也都归了小间伦次吗?”

“这倒是有些意思。既然仇家走得过早,那无论怎样事前约定,小间伦次都是独得赔偿的赢家。但我们就有些奇怪了——既然小间伦次是赔款的直接收受者,并且我们也没发现有谁能有分享这笔巨款的理由,那小间家的生活为何还是如此贫苦呢?”

“嘉茂小姐,你的意思是?”

“您不久前才去了小间家打探。我依然记得您所说的,那个世代农家的居住环境:田地仅是薄田,产出刚够温饱,住在面积不小却不断翻新的陈旧祖宅,用钱有些悭吝,宁可把手头上的闲钱借给邻居,也不给自家摔断腿的小孩买骨头炖汤补充营养。这些情况,与您的记忆是否相合?”

“是的。”

“那么我们不提其他表现,单提这祖宅。从‘翻新了好几次’这一条上看,至少小间伦次在主持家业的时候,这栋祖宅便是小间家赖以生存并不断翻新的地方了。所以我纳闷的是,他们独得一千二百万之后,这栋房子为何不随着户主的财力而产生丝毫的改变?”

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悭吝如夏洛克,切实的拥有巨款后,总归会改善自己的生活的。更何况,这一家人借钱给邻居却不给孩子买营养品,也绝不是一味的悭吝。换句话说,这一千二百万元虽然实打实的到了小间家(有交割证明为据),但这一家人的生活,四十年来却像是完全没有这笔巨款存在一样。这就是足以引起我们重视的地方。

“小间伦次并没有将一千二百万元拿到手。”这是我最后的结论。

“那我家的钱到哪里去了?”

“既然比田其人已经作古,这就是我们现在最需要弄清的问题。”

这就像小饭店里的鸡肉盖饭。当其他合理的解释都无能为力时,就只能认为鸡肉配菜盖饭的成本硬是被店家扣减了一截;同理,当一切都表明小间伦次没有因为那一千二百万元赔偿款获利时,那就只能认为他并未拿到这笔赔偿款。

那么,我们要怎样追寻巨款的下落呢?当时,交割证明实打实地表面款项确实移交给了他,突破口还要在他这里追寻。小间龙次得到款项后,要么当即开户存入银行,要么将它换成了固定资产,要么就是兑换成现钞藏下来。前两种,存入银行的利息四十年下来非常可观,但会留下银行记录;固定资产的话则会在置业时被乡人目睹;所以现金是世代务农的这些人最稳妥的选择。当年只能使用现金或支票交付,一千二百张万元纸钞的体积也大不到哪里去,非常容易就能藏下来。而支票也有支取时限,一般来说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终归要兑付现金。四十年过去,当时的纸钞也早已更新换代,退出了流通的第一线,小间伦次也不可能傻到守着一笔巨款变成废纸。

“山本先生,当时是以什么形式将赔偿款交付给小间的呢?”

“支票。”

“那小间伦次就必然要去兑现这一笔巨款了。见票即付的支票,金融机构不会怀疑;但其后,小间伦次因为通用纸钞的更新换代,一定还会去金融机构,而他统共需要兑换如此多的纸钞,必然会引起注意。”

我出的主意便是:请山本洋三郎再次动用在警视的人脉,在小间伦次的城市附近搜索金融机构的存款记录和纸钞兑换记录。存款记录能够理解,而纸钞兑换记录则是因为各版纸钞宣布发行和废止都是我们可以很快查询到的信息(比如现今的谕吉万元券发行于04年,而下一版预定是涩泽荣一的万元券则要到2024年前后)。离事故最近的一次万元券更迭,便是1984年的票面重制,万元券的正面人物由圣德太子换成了福泽谕吉。票面主要人物的变动意味着前一种票面将迅速被取代,这自然会引发大量持有旧钞票的人的换购行动。再加上,银行这些金融机构的信息保存时间是非常长的,大额、可疑的信息更是要永久保存。在1984年左右换购一千二百万元纸钞,这个信息如果存在,一定会被保留到今日。并且金融机构已经完全实现了旧信息的电子化,也不再需要警视兴师动众地去翻阅布满灰尘的纸质资料了。

“所以,只消查到可疑的,1981年的大额存款记录,或者1984年的大额兑换记录,基本就锁定了小间龙次处理这笔款项的轨迹了。”

然而,山本洋三郎的反馈是——查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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