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悚惧恐惶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5/25 16:10:45 字数:4008

在我的实地调查过后,我越发觉得小间伦次的行动透着无数的古怪。但小间伦次已然作古,他的家族居住的大宅中还藏有一个似乎尚未被发现的秘密。现在的小间家仿佛对这数十年前的故事一无所知,以一种算是木讷而浑噩的状态继续着他们清贫的农人生活。

所以,我还需要从另一个突破口下手,那就是比田。比田的画作正摆在小间家的中堂里,作为这个朴实的家庭住所中少见的装饰。而比田本人,似乎也和小间伦次有着深厚的交情。比田与山本弘斋共同师从东国的一位名画家。这两人在出师后只将绘画作为业余爱好,以至于他俩在艺术界毫无名头;但他们的师傅可不是无名之辈。这位师傅年高德劭,弟子虽然不多,但相互间也互通声气。我利用嘉茂家在文艺界的人脉,寻访到了一位依然在世的直传弟子,换言之就是比田的师兄弟。这个人是职业画师,精擅水彩画,虽然如今年事已高,但记忆也还健硕。我一说出比田这个姓氏,他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啊……太仗义啦……”

眼前这位比田的师兄弟而今已然是耄耋老人,我得亏是抬出了嘉茂家的数位长辈,这几尊大佛的分量才让他允诺拨冗见我。我在他的书房里拜访了他。虽然这般礼数令我无奈,但交谈起来的他倒也没什么架子。

从他书房四壁悬挂的画作来看,他当得上造诣深厚、艺业惊人的评语。加上又时刻注重养生、养气延年,才让他有这般得享天年的福分。不过,他的记忆终究是让岁月带去了大半,比田这人活在记忆里也过去了近四十年,他也不再葆有对比田的清晰记忆,仅有一个从“人格”上给比田下的论调:比田是个仗义人。

具体比田做了什么事情,这位老人虽然能回忆起若干件,但事件细节回忆得并不是很清晰。比如我们听到,比田曾经为一个客死异乡的同袍千里寻孤;又听说他为了珍惜的颜料不远万里跑去唐土求买等等。但这些事情的细节,比如发生在哪一年、在哪个地方发生,这些都已经深埋在了老人的记忆里,难以挖掘。不过,老人却有一件事情记得非常清楚:

“比田不幸去世的时候,大家念着他的情,都去送他一程。僧人正在做法事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农民打扮的人冲进了会场,非要打开棺木。”

“这个人是感念比田先生的恩情,所以即便是错过了入殓,也非要见比田先生最后一面吗?”

“不是,他非要从棺里取走一支画笔。可这支画笔是比田平日里作画最喜欢用的笔,我们已经决定把这支笔作为陪葬,他非要取走,又不说出个理由,就非常的无理了。所以我们甚至觉得,他是来破坏法事的。而他的背后,说不定就有山本的指使呢。”

比田虽然性格仗义,但他似乎桃花运蹇,一辈子也没有结婚生子,这是我先前就已掌握的情报。按照我们办白事的习俗,既然他没有后嗣来主持,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愿,却又有不少感念他恩情的至交好友,那他的白事就会由若干友人出头,大家合计着操办。就拿入殓一事来说,棺椁定多大型号,放些什么物品进去,也都是本着“按常规风俗来”的原则,众人计议来决定。一般来说,选择的陪葬大抵是平时常穿的衣物,常用或宝爱的器物等等。大家都知道比田曾经师从名画家,业余能画些有一定水准的水彩画,那将比田常用的画笔放进去,大家都表示了赞同。

可这个农人的反应却表现得非常激烈。据这位老画师回忆,当时他的动作非常大,以至于他和另一个同伴要是没第一时间拉住,这个农人怕是就要直接掀棺材板把画笔取走了。在大家众口一词的指责之下,这位农人方才被控制,众人随后找来了警视,告了农人的状,说他擅闯私人领域。这一头,僧人也按部就班完成了法事的程序,装殓比田和陪葬品的棺椁立刻在众人护送之下拉去了火葬场,随后在公墓下葬。

当时参与的人们计议这个波折,都认为这个农人是比田的仇家派来的,意在撞破出殡的吉日吉时,进而也就搅黄了法事。但比田一生仗义,人生又是过客匆匆,但凡是与比田约略相识的人,无一不说着比田的好。数来数去,到头来只有这个山本弘斋,和比田在艺术一道上不和,进而在人身上也闹不对付,才有报复他的可能。然而,比田在1981年逝世,山本弘斋在1980年底已然为自己所管理的袋田瀑布发生事故而忙得焦头烂额,众人也隐约听说,他正被一个闹着要大赔偿的泼皮无赖般的人物缠得脱不开身。所以,山本弘斋虽然在讨论中被人提及,却也没被这些人实打实的怀疑过。加上最后他被逼无奈赔付巨额赔偿,导致全家落拓的结局,这些当年的同门着实也很同情他。

“那个年代,靠绘画的本事吃饭可是千难万难。”这位老画家陷入了沉思当中。“像他们俩这样,学了画画的本事再去打拼点别的,才是当时最理智的选择吧。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人当年就算是学成出师了,也只能到处靠别人赏眼买画混碗饭吃。像他俩这样有点收入的,还会时不时周济我们这些难兄难弟。虽然山本和比田彼此间是不对付,但你让我说,我也不相信这两个重感情的人真会去做这种阴损的坏事。”

老画家的意思很明确:山本和比田二人,虽然见面就吵,言辞激烈,但两人都是人格崇高、光明磊落之人。纵然当面骂起人不留情面,但不会做这种背后伤人的事。另外,这个农人行动激烈,却又匪夷所思,仿佛那支画笔是什么东西的关键一般。我不由得想到了小间伦次。不久之前,我刚造访小间家,这一家人的面部特征我大抵有所掌握。而这位老画家在比田的法事上亲自出力阻挡农人暴起,与他有近距离的接触。但他记忆已经开始衰退,虽然对比田的葬礼经过记得还算牢靠,但不能单纯去问“请问你是否记得这个人的面部特征”这般没有特定答案的问题。这样只会让老人开动脑筋去回忆,陷入“记忆中的无数个面孔哪个才是农人”的漩涡无法自拔。所以,这时候就必须换一种问法去问,比如:

“当年那个阻挠法事的农人,他的下颌是方形、锥型还是圆形?”这样一来,老人只需凭模糊回忆中的感觉来选择就好了。

“应该是方形吧。”老人想了想,回答道。

“那个人的颧骨凸出眼眶明显吗?”

“挺明显的。”

像这样,我将一道问答题转化成了若干道选择题。虽然比直接询问多花了不少力气,但胜在了“没有让老画家陷入思维困扰”,他能够方便地提取回忆中的信息作答。在最后,我问出了最为决定性的问题:

“他的左脚,是不是有点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是的,但也不是很严重。你居然能知道这个?”

画家也对我这最后一问表现了相当的好奇。我也不愿意欺骗这位画家,于是把至今以来大部分的情报都向画家做了介绍(隐去的是一千二百万元的纠纷)。让思维节奏比较缓的老人家明白我每一步的想法是非常困难的,我只好大略地做说明,并且把所有我思考的部分全部用结论带过。最后,我将所有的信息整理到一块,得到的问题便是:

“小间伦次极其迫切地想起开比田先生的棺椁,为的是众人未经他同意,便将一支他常用的画笔作为陪葬,可见这支笔对他也有很深的意义。小间家的人很大可能不懂绘画,他家唯一的一幅画便是比田送给他家的一幅水彩,至今还挂在小间家的中堂。这幅画的确可能是小间家一段故事的见证,但有必要做到拿了一幅画,还要把作画的笔也带走吗?”

吃了一个美味的鸡蛋,就要带走下蛋的母鸡,天下绝没这个道理。问题只能是出在小间伦次知道这支画笔的某些秘密上。老画家对这支笔的记忆倒是很充分,他回忆道:“这支画笔是我们的师傅所赠。比田出师后,业余绘画最常用的就是这支笔。当时的画笔都是木柄,笔上刻有比田他本人的姓名和‘画须真心’的师门训诫。我们出师之后也都获赠了各自的画笔,式样大同小异,这个我们绝对不会认错。但区别就在于,我们感念着恩师的授业大德,我们并没有使用这支笔,但比田家境比较窘迫,没有余钱去添购大量的画具,这一支送上门的画笔他也就这么用起来了,并且越用越顺手。”

“这支画笔有什么奇妙的地方吗?”我对小间伦次非得索要画笔的行为依然不解。

“也没什么奇妙的地方吧。”老画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了一个木盒子。“这就是先师赠给我的画笔,和比田的那一支差不了多少,你可以看看。”

我打开已经失去光泽的老式搭扣铜锁,看到的是装在泡沫包锦包裹中的一支画笔。得到隔绝空气的密闭保护,这支画笔时隔四五十年依然保持着非常完好的品相。我对毛笔自认为有比较深的了解,画笔虽然与书法用笔不同,但同样是兽毛制作,一些基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加之画笔由于运笔多方,不用时不加收束,因而毛须上不施胶,任其四散膨胀。我用指尖掠过杂乱的毛丝,感受着它略为扎手的手感,立刻知道了这支画笔的材质。

“您与比田先生的师傅,一开始的盘算便是不希望弟子们用这支笔来作画。”

“哦?”这位老画家眉头稍动,却不为我的结论所惊诧。他作为驰名已久且深有造诣的画师,自然也对画笔有研究。

画笔常用羊毫,取羊毫软,可供多般施力。可这支笔却不是羊毫,而是兔毫。兔毫非常硬,写毛笔字都不易驾驭,作画需要多样的手法,自然更加烦难。水彩画重运用腕力,颜色其次,兔毫笔本就对运腕发力极不友好,自然不适合用来绘画。比田拿了兔毫笔,若是用这支笔去绘画,出师之后又只将绘画作为业余手段,我很怀疑那幅挂在小间家中堂的比田画作,到底是否是这支笔所画出的。

“先师赠予我们这支画笔,除了每个徒弟的名字,还有‘画须真心’的师门训诫。这个训诫,却也不是平白无故刻上去的。这支兔毫笔,蘸颜料‘绘画’虽然力不从心,蘸些别的什么去‘毁画’,倒是一把好手。”老画家这句话,似乎是在点醒我什么。

原来如此。水彩画的颜料易溶于酒精。而在各种兽毛当中,又以兔毫与酒精的相容度最好。水彩画不比油画颜料可以层层覆盖,一旦水彩画师上色出现失误,补救的办法就是用极细的兔毫笔(一般就用写蝇头小楷的书法笔)蘸些酒精涂在误着层上,再用纸巾和蘸水笔将颜料吸走。这支大兔毫笔,无疑便是取“达摩克利斯之剑”之意了:一旦作画不走心,就必须用这支笔蘸饱酒精,将不用心的画作统统毁去。

“所以,若是说比田一直在用兔毫笔作画,那么画出来的东西未必就是水彩画。既然他画出了水彩画,那么未必就是用这支笔。”老画家是资历老了,才有这般识见,而比田在出师后不久就这般宣称,恐怕是他自己放出去的话声吧!他的同门在当年或许尚未勘破,或许勘破之后也出于同门、或者是被接济的考虑没有揭破他的主张。而急公好义的比田放出这般谎言,却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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