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右大臣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9/15 9:25:47 字数:4046

从剑谷优子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她的父亲虽不说是个像我这样凡事总是根据事实、推究道理的人,但也是个足够精明,不至于被一般的谎言蒙蔽的人。

相比之下,剑谷的母亲就显得有些不够看。她是个全职主妇,这么多年来倒也尽职尽责。从前些日子我们了解到的一些故事里,我对这位主妇的第一印象是对儿女有些过度的娇惯。就拿洗衣服这件事来说,女儿离家这么些日子了,自己洗衣服这件事也不算难,她却依然让女儿每周把衣服拿回来,自己不厌其烦地洗好叠好,再交由女儿带回去。

当然,这种行为在我们局外人眼中或许是娇惯,但在性格懒散的当事人,女儿剑谷优子眼中反倒是“对自己好”的例证。剑谷优子谈及自己的母亲,倒也没有说太多负面的话,并且如之前所说,将皮球踢到了宇野奈惠那头。宇野奈惠的母亲在一家制糖作坊工作,对学习成绩惨不忍睹的女儿一直非常不满,苦口婆心地不知说教了多少回。然而宇野奈惠终究是个嬉皮笑脸,凡事不往心里去的主,这些说教终究没能进到她心里去。

然而,说教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惨痛的肢体记忆终究会让宇野奈惠留下心理阴影。所以,宇野奈惠的吐槽和发泄大抵是她的母亲因为成绩不好而打她,罚她晚饭等等。带着惨痛的血泪说完这些,宇野奈惠又是话锋一转,把皮球引到了我这头:

“虽然渊子对我这么好,可我突然才发现,我好像还没见过渊子的爸爸妈妈吧?”

的确,我的父母在筑波的大学任教,并且这两个人是皓首穷经的一对老学究走在一起,对学术研究的兴致反而超过了家庭日常生活。这样的畸形爱好带来的现状便是这样:我的父母常住在筑波那所大学附近的公寓,极少才回霞浦的祖宅;祖宅原本是我的爷爷常住,但在我基本上能够自理生活后,他也恰好退出一线躲回乡下农村隐居,于是这四五年来,祖宅只有我一个人居住。奈惠也是这三四年才与我熟识,她虽然来我家来的频繁,但因为上述的缘故,她一次也没有遇见我的长辈亲人们。

“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回想了一下,认可了她的说法。“那请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找一下父母亲的照片。”

照片很快找到了。三人观看后的一致评价是:我的容貌大比例遗传自母亲。母亲的样貌,算是上世纪标准的“和美人”样板。奈惠和剑谷优子不无遗憾地表示,这样的美人为什么没有成为她们的母亲。加上这幅照片上,父母亲身着和装,正襟端坐,母亲越发体现出“温婉娴静”的抚子形象。这更让她们表示,我的母亲才是最理想的母亲形象。

“你们可别被照片骗了。”我双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你们这只是看到了照片的这一瞬间,显然是没有看到她在生活中是有多么可笑。就拿这张照片的拍摄来说吧,这张照片是我的父母亲准备新婚旅行前拍的纪念照片。可母亲当时就笨手笨脚的,连和服都穿不妥帖,还是父亲为她亲手穿好的。”

诚然,我母亲虽说容貌上颇为可取,但生活能力或许还不如现时的我。并且,我在一个人住的时候也同样懒得打扫家居的劣性,恐怕也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换句话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这个形象中,有相当大比例是“活宝”的成分。

“我母亲是教数学的老师。她虽然在讲课方面还算可以,但在生活上可以说是离开了父亲就活不下去的‘废柴’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让她来做饭,她切菜会割伤手,削皮会把菜削掉一半,炒菜时会把盐当成糖,把醋当成酱油,把灶台控制火头的方向完全记反,最终导致一锅菜变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仅是做菜的例子,我这位母亲还经常把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没什么用的东西往家里带,这些东西统统在我开始主宰这栋房子的时候扔进了外边的仓库吃灰。比如说,她曾经跟着大学的教师同事们去南方的异国旅游,结果带回来若干奇形怪状的面具,说是当地土著信奉的怪神。又比如说,她在以前骑车回家的路上,经常会停下车在街边小贩那里买一大把看似便宜的冰糖、鸡蛋、水果等等,还总向父亲和我炫耀说“买到了既便宜又实惠的好东西”。然而细想一下,我们一个三口之家,买冰糖哪用三斤五斤地买?鸡蛋和水果也同样不能久存,为了拿到更高的优惠档次而五十个一百个、十斤二十斤地买,我们得吃到猴年马月去。所以,我对母亲这种傻愣愣的性子一直就很无奈,偏生父亲还允许她自主开支,不会干涉她使用自己那份收入。

“买鸡蛋和水果多少还算能接受的,至少这些东西虽然质量次,多少还不会吃出问题。”我也同样是好好发泄了一阵心中对母亲一直以来行为的郁结。“我现在去库房给你们拿两样东西来,和你们分享分享我母亲大人做过的更蠢的事情。”

我拿来的是两块拳头大小、外形为光滑的不规则椭球、色作棕黄、质地略有些透明的石头。我指着这两块石头道:“我母亲有一次在城市里四处转悠,不知怎地被人忽悠进了文玩铺子,买了两块所谓的‘精美玉石’回来。你们也知道,嘉茂家做文物鉴定也是有些根脚的,而文玩这一行,不懂门道的很容易就被骗着买了赝品。我和父亲一看货,再一问价格,一致认定母亲是被人骗了。现在,这两块所谓的玉石我拿了过来,但实际上,这就是两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去水流清澈一些的木曾川上游,这样的石头可以随便捡一箩筐回来。

“当时我和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地问母亲道:‘你怎么就被人骗着买了这么两块石头回来?’母亲也懊恼地表示,她是听了卖货人的苦情戏于心不忍。那个卖货人说,他家捕鱼为生,但这一次出海遭到风浪折了本,一网鱼全跑了,网兜里只剩下这么两块东西。他觉得这东西还挺好看,所以就拿到文玩市场想出个手。结果我母亲这么个冤大头还真就信了这样的鬼话,把这两块石头揣回了家。”

“这下损失可就大了呢……”听过我对母亲的数落,一时间就连奈惠也不知道如何出言劝慰,只好先顺着我的话头,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觉得不能吃这个哑巴亏,便问母亲:‘你是在哪个地方被这个装可怜的人缠上的?’我当时想的是,嘉茂家既然在文玩行业吃得开,那就可以请父亲出马,到母亲被骗的地方去问一问。因为文玩这一道也是讲‘地界’的,像这种在文玩市场的商户边上做兜售生意的,实际上就是掌控这片地界的店主换了另一种方式卖假货。一旦确定了母亲是被哪一家耍了,凭祖父和父亲的名望,自然可以找回场子来。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但母亲却说自己‘忘记了是在哪里’了。她向来也是这种除了从家到工作单位的路线外一无所知的路痴,我也只好叹了口气。然而,我却在母亲的包里翻到了若干东西,心里有了打算。

“‘母亲,你包里有三张一千元、连号、全无折痕的崭新纸钞,放在钱包纸币的最上面。’我当时便站了出来。‘你说你买这两块石头花了两万七千元,那这应当就是那个骗子找给你的钱了。骗子说自己是个世代渔民,一个哭丧着脸的渔民怎么可能把两块石头作价两万七,然后恰好带着这么三张崭新的纸币在身上?’”

既然这三张一千元纸币是骗子刻意准备好找钱的,那就可以围绕它做文章了。我向宇野奈惠和剑谷优子介绍了我接下来的思考:文玩市场是一个大额度交易非常频繁的场所,各大银行都在附近设了自动柜员机。这个骗子既然是某个地界下伪装身份负责兜售假货的人员,那么他身上备下的钱自然也是掌管地界的店铺准备好的。母亲所逛的文玩市场大约有十来个画地而治的执牛耳者,首先排除掉不做玉石生意的两家(在这两家的地界上做玉石生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店家也不可能让自己人拿着假玉石卖,砸了自己在内行人眼里的招牌);再排除掉巷子深处,到最近的柜员机取现金都要走半个小时的两家(柜员机里的新币都是每天早上由银行来补充若干,走半个小时早被人取光了);接下来又排除掉对新币偏爱万分,取到手里根本就不舍得用的四五个老板;再排除掉水平低劣,连我这种初窥门径的人都打发不了的三四家菜鸟店(一个市场中总也是需要这么些菜鸟店,作为业内传授经验,以及鉴定师们练眼练手的存在),最后剩下的只有均靠近柜员机、均做玉石生意、老板都是心机狡狯之徒、手下多是油腔滑调的奸宄小人这么符合条件的两家。

在这两家当中,我又选择了离大街较近,客流量较大的那一家。因为我还知道,母亲容易不知不觉被路边的吆喝声和琳琅的货品吸引过去。母亲对古玩并不了解,并不知道货比货的门道,只会胡乱作出一时间“冲动消费”的决定。所以,我既然知晓那一片文玩市场的地界分布,我自也有自己的推测。

“但在我说出这个推测的时候,父亲却并没有对我的推测表示赞同。他只是打发我回房间,也没答允我出头的请求。当时我心里自然是不服气了,便向父亲说,哪怕就是验证猜想,我也要自己去那片走一遭。这回父亲态度更坚决了,偏不让我去。我当时也是赌气,自己拿了一条围巾遮住脸,就这么跑去了文玩市场。结果如我所料,在我说的那家店铺的地界上,果然便有这么一个人装成渔民的模样在兜售相似的石头。我看他伸出来的手光滑红润,毫无渔网在手上划勒的痕迹,哪里有半分世代渔民的样子?

“我回到家,和父亲说了自己的行动,并且要求父亲:‘我都已经实地求证了,这下你总该出马了吧?’然而父亲只是苦笑着对我说:‘还好你蒙了条围巾过去。’便把我又一次打发走了,任我怎么说,他也不搭理我。”

如今想来,显然是父亲的做法更为明智。要是我们真顶着“嘉茂家”的名头过去出头,这一片就会传出“嘉茂尚史的老婆都看走了眼”的传闻。这些人才不会管我的母亲事实上并不懂文玩,他们只会因此看轻嘉茂家这个门楣的分量。这个道理,还是我到了自己也要扛起这桩门楣的分量时才逐渐感觉到。

向这两人说出我时隔若干年之后的感悟,我感觉效果反而不如之前的故事有吸引力。于是,我还是将话题放回了对各自父母的埋怨。继续数落了母亲若干显得“缺乏智商”的事迹后,我无可奈何地说道:“她是怎样做到解数学题的能力这么强,但生活智商却像是负数的呢?”

的确,我的数学非常惨痛,是我所有科目中最拖后腿的一科。我的其他科目基本不用父母担心,唯独数学就没从母亲那里遗传来半点天赋,许多题目还得请教她才做得出来。眼前,我手上正拿着这两块当年母亲被人诓骗而买下的不值钱的石头,时至今日也和当时无二。我不禁心头一阵气起,总想将这十几年来对母亲的憋屈心绪一并在这两块石头上发泄一下。于是,我让奈惠和我一起,把这两块石头搬到了院子的空地上,然后抡起锤子,狠狠砸了下去。

然而,晚上的我,却哭哭啼啼地,向父亲打了电话:

“父亲,我们都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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