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芝翫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11/2 9:31:22 字数:4014

在若干年前,使用计算机进行绘画的条件还很落后,诸般限制条件让各类需要绘画创作的邀约方总是让应约的画师用纸笔创作和修改,然后将最后的成品扫描后使用。这便是白原大辅这一代画师最为熟悉的商业合作模式。

然而,现在的技术越发先进,一块小小的数位板便能通过压感模拟出不同的笔触,这便让传统的纸笔绘画的竞争优势荡然无存,反而突显了纸笔绘画大量消耗画材这一劣势。白原大辅正是在这样的迭代冲击之下失去生意的——以往,近藤电子也需要绘制各类宣传画,这份酬劳便往往由他收入囊中,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但现在,近藤电子的业务触角延伸至游戏开发,这个需要大量美术资源的工作,他却没能参与任何一点边边角角,理由自然是“现在已经有便捷的电子约稿,修改困难,上色单调的水粉画已经不再需要”。这便让白原大辅生出了一股“边缘化”的危机感。

但近藤电子总以为,他既是自家的亲戚,又在企业内把他提拔为不必再亲力亲为绘画的中高层,不找他画画既是顺势而为,也是情理之常。加上白原大辅此先的十数年表现得木讷寡言,总是埋头工作,近藤这边也没有太在意他的情绪管理。

终于,白原大辅的危机意识让他决定铤而走险——他利用自己掌管企业里唯一一条信息系统内与外沟通设备的便利,在这一批画稿交稿时陡然发难。好在,他似乎又有着某种不必要的矜持,在破坏了沟通设备,致使画稿无法导入近藤电子内部工作网之后并未远走高飞,而是只搬到了霞浦隔壁的行方市深居简出。但简出终归是要出的,就在他偶然的一趟出门后,便被近藤电子的人逮了个正着,自己的行藏也全部暴露。

深知现在的企业神通广大的白原大辅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诧。面对曾经的员工同事(有的还是曾经的下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的质问,他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如果,你倾注毕生心血的一门手艺,突然被更先进的工艺替代了,你失去了饭碗,你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白原先生,您在我们广泛邀约电子作画的画师之前,就已经不再从事一线画师的工作了。”一名近藤电子的员工反驳道。

“你是热海吧。”白原大辅低声道。“你在走出学校之后,第一份工作是在纺织厂做衣服。但你也清楚,现在纺织厂已经不再需要大量的纺织工,机器纺织已成为主流。这也是你离开纺织岗位,进入近藤电子的机缘。你在离开纺织厂时,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热海没有答话。

“在座的各位,也有几个人是亲身经历了我被调岗那会儿的。当时,近藤家的人找到我,说让我开始担任管理岗位,不必再亲手画画的时候,周围一道捉笔的几个人还向我祝贺,说我从此可以养手了。可你们也都清楚,那几个和我一道捉笔的同伴,因为和近藤家非亲非故,转眼便被辞退;我换了个岗位,也不再有当画师时那么高的薪酬。虽然我比热海是要幸运一些,但在管理岗位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心情和热海想来是相似的。”

“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个故事。”白原大辅顿了顿。

“我在成为管理岗位之后,收入反而低了一截。几个月前的一天,我怀着沉郁的心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遇到了两个好像是陷入纷争的女孩子。那两个女孩子长得非常清秀,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面庞。”

——白原大辅说的,恰好是几个月前我所经历的一件事。

那一天,我被奈惠拉出了门,说是找到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餐饮店,非要带我去品尝一番。这家店离我们的住址有些距离,走了半个小时才到。

这家店的店堂面积不小,设了几十套桌椅供食客就座。但与宽阔的店堂陈设相比,一眼可见的后厨力量似乎显得有些单薄。目前正是用餐高峰,但后厨这里只有两名厨师,后厨本身似乎也用塑料隔板加以限制,压缩了范围,空间显得特别逼仄。两名后厨加上两名前台,再也没见到其他的店员。店外也有和我们一样看向店堂的人,但他们的目的似乎更在于“快速地解决午餐”而非像我们这般“慕名而来”。当他们看到店里显而易见的服务压力后,多数的店外看客选择了另找别处。

我们进了饭店,胡乱在除了大小全无差别的若干套桌椅中找了一个僻静的座头坐下。一名店员前来招呼,他将一本菜单和一套纸笔给了我们,让我们自己将菜式写上。这样的做法也着实反映出他们此时实在是忙碌了。我和奈惠在招牌推荐的鲜虾蒸豆腐之外又随便配了些小菜,之后便各自拿出了手机,低头打发时间。过了好一会,前台的店员才陆续将我们的炒菜送上了饭桌。我们正准备拿起碗筷时,店堂稍深处,把两张饭桌拼在一起的一大伙人忽然集体站起了身。

“老板,你这菜味道不对啊?”这一大伙人大约是十二三人,他们将两张饭桌拼在一起,四面每一边各坐了三人。人数既多,点的饭菜自也不少,此前我与奈惠坐在店里等待的过程中,泰半的菜色似乎都为他们而上。这般规模的成年男性聚餐,酒水自也不少。在店堂里隔着甚远的我们,也能闻到那边传来的阵阵酒味。这批人当中似乎也有个头脑,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机,开始了他的发难。

这十二三人陡然站起,让我心下泰然:这是有意来和这家饭店过不去的一批人了。这一阵响动,让饭店内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妙。其他事不关己的食客立刻要起身离去,但又因为“尚未结账”的道义感有些难以挪步。发难的那一伙人中走出两三人,分头走到这些食客面前(也包括尚未动箸的我们),大声道:“客人先请留步,还要你们做个见证!”

本就首鼠两端的客人们被这些大汉一拦,自也吓得不敢挪步。倒是我和奈惠仍坐着未曾起身,来阻拦我的人只是双手抱臂,粗犷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然而,他既然把他这虬结的手臂暴露在我的视线下,加上他将小臂汗毛刮得精光,又是个五短身材的模样暴露出来,我稍稍看得他两眼便心下了然,低头开始将食材送入口中。

这个人拦阻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没再多罗唣。但见我没有如其他食客那般惶恐,却也在退回人群的时候多看了我们两眼。奈惠却噤得不敢作动,得是我向她手机上发了“外强中干”四个字,告诉她“这不过是一群败犬”之后,她才和我一样,放开了对店堂中央纷争的关注,自己吃了起来。

吃饭时眼不能观六路,耳依然能听八方,那群挑事情的人的话语声依然清晰。他们声称,这里的饭菜偷师学艺,技不如人,今天便是要让这饭店的经营者(也就是此时在后堂的厨师之一)给个说法。而饭店这边倒也不卑不亢,他们回击这群挑事的人其实是学艺不成,败坏宗门,今天来挑事徒然给师门丢人。这时候,这群挑事者强行留下的几桌食客便派上了用场。

“我们让局外人来做个公道!”挑事的头目将那粗豪相若的双臂向外一扬,几个人便如约定好的那般,走向此前被强行留住的几个食客。

“都说鲜虾蒸豆腐是这家店的招牌菜,我看你们也都点了这一味。回答我们,这一道所谓的‘招牌菜’,味道是不是很淡?”

“……我觉得……正好……?”

“嗯?”

“不不,您说的……对,是有点……淡……”必须承认,这群人虽然普遍不高,但也普遍拥有结实的身板和壮硕的胳膊。这个国度又普遍形成了对事不关己的强横迁就忍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可悲性格。故而,在对方拉长了满是横肉的脸时,这些食客往往屈从于他们的威势之下。

“24桌回答淡了!”“5桌回答淡了!”几个人此起彼伏,高声吆喝着他们在威逼之下得到的成果。

“你们呢?”又是之前留住我们的那个汉子走过来,以一种蛮不讲理并蛮横无理的态度将话题抛给我们。显然,这引起了我的厌恶。

“我觉得味道没什么问题,挺好的。”我有意放大了声音,不仅让站在我边上的这一人,甚至让整个店里都回荡着我的声音。

“嗯?”

“味道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我说的就是我的感受。”即便是奈惠已经用筷子尖戳着我的筷子,我毫不畏惧眼前那外强中干的拳头。

“你这是不接受我们的善意啊。想不想尝尝这个?”他将一只拳头放在我眼前咫尺,不住地晃动。

“在这个国度,妨碍他人进食从来不是什么文明礼貌的举止。”我依然不为所动。我很清楚,只消他敢打出这一拳,他伤害未成年人就成了铁定的事实。在勘破他们的用意之后,我便已确信这不过是一群虚有其表、装腔作势的家伙。

“你们这一伙人本是厨师,供职于这家店。你们本想以机器代替人工省下精力,却被店主拒绝,进而将你们解聘。你们忿恨在心,才上门挟私报复。厨师本该兢兢业业,艺成出师,怎想你们却偷工减料,毫无敬虔之心,被扫地出门也是情理之中的了。仰仗机器投机取巧还不思悔改,结果来唱黑脸却连做坏事都没有胆子,也真是可笑至极了。”

这一群人不比白原大辅那一群芸芸众生里随便挖出的普通人,他们的身材有着非常显著的职业特征:普遍低矮的身材,结实的上肢,紧实的肌肉,手上多道伤斑,普遍在脸上分布着显得凶狠的横肉。这些共同确定了这一群人是厨师的事实。再加上这些人在桌面上没有标记,却能精确叫出桌号的事实,我相信他们在这里供职已久。这群人的饭桌上酒气冲天,酒类与鲜虾豆腐互斥,他们做厨师的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桌上肯定是不会有这道菜的。桌上没这道菜,却还能知道这道菜是该店的招牌菜,这也是他们对这家店知根知底的旁证。

若是这单是一群惹事的客人,在起立之初,老板的反应更应该是去询问他们缘故,而非像这样不闻不问,宛如已提前预知他们的发难一般。

有了如上的观察,再结合这显得格外逼仄的后厨空间,便不难想象这是后厨方刚进行了空间更改所致。如此仓促又草率的空间缩减,以及店堂里明显与客流量不符的招待人数,只能说明它是骤然裁员。两相结合,这家店突然面临的际遇便不难猜测,但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

为什么这家店突然开除一大批厨师,并且他们还很不服气?从他们现在的问话中我也明白了大概。他们既然挑着“鲜虾蒸豆腐”这道招牌菜追问客人是咸是淡,自然就是在调理工艺上产生了纷争。鲜虾本就是水产,本也不需要太多的盐,若是改良工艺,只需客气地向食客征求意见。再从他们强迫客人对咸淡正常的菜式要求说咸来看,他们定然是使用了一种会让菜色变得更咸,并且工艺上不被传统厨师所认可的方式。

那自然是机械成菜了。豆腐可以机器切出来,但虾壳必须盐水浸泡过才好自动剥除。这便是这道菜之所以用机器做来会更咸的缘故。我把这些话语一一说给在场的所有人,自也让他们相信,我并非串通店方的说客,而是以完全的推测让他们气沮。

“这个女孩子的话让我相信,传统手段是有资格拒绝不合理的新式手段的。”白原大辅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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