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端

作者:随便什么名字都好 更新时间:2020/5/9 2:20:20 字数:9603

朦胧中睁开双眼,梦境的余韵还在脑海中回响不息。流光,群星,碎片般的画面,千奇百怪。

突然打了个寒颤,刚才为止包裹着全身的慵懒气息消散开来。仿佛破水而出的刹那,声音再度涌入耳中,是雨点在玻璃上摔碎的哀鸣。

伸手扯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踢开的被单,昏黑的卧室里亮起淡淡的荧光。

14:32。

“下午,雨天……?”

感冒了吗?声音好像不太对,鼻子像是堵住了似的呼吸的气流比起平常要纤细不少。说来十月份了,在骤然降温的天气当中仍然穿着单件长袖盖着薄毯,感冒也不是什么怪事。

在冰冷的薄毯里温存了一会儿,我还是哆嗦着爬了起来。

感觉有点使不上力气,脑袋也沉沉的。

我挪动到床边的电脑桌前,攀上椅子。攀?疑惑着伸手点亮台灯拿起水杯。沁凉的液体一线滑入身体深处,沿途散出的寒意让我清醒了一些。

咕噜咕咳——

游离的视线无意间看到了什么,定在显示屏的黑幕上无法移开。

那不是自己。上衣松垮,露出一边肩膀,细长如流水般的长发,稚嫩面容上,灵动的大眼睛缓慢张大,填满了茫然与无措。

是……梦吧?还没睡醒的样子?

我咳嗽着放下手中的水杯。右手轻轻拍打锁骨下一寸的位置想要纾解因呛水引发的异样感觉却意外碰到了什么,使拍打的动作僵了一下。

低下头能看到敞开的衣领内两座平缓丘陵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揉一揉吧?

我这样想着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就像是日升月落一样平静而自然,如呼吸一般——源于本能。

这,这就是……原来是这种感觉吗。是不是,太小了一点……这么做还是有点奇怪,要不算了。这么想着,目光缓慢而坚定地移至更下方的位置。

耳膜像是擂鼓一样震响,我慢慢地拎起衣摆——

寂静的雪原上隐约可见一道要人命的冰隙。

…………,

………?

……。

…!

胸腔里躁动的心脏归于平静,不正常的红润从脸颊褪去。兴奋与震撼过后『变成了女孩子』的事实确凿无疑。

——不真实。

但,她就在那里。

没有多余的感想。大概是在路上听到陌生人和自己说彗星夜晚就要撞击在地球上,“啊?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这种马上就会被遗忘掉的平淡反应。

不过,还真是娇小,我感慨道。不管是手,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小小的。而且坐在椅子上努力绷直足尖也触不到地面,虽然有一点椅子是特意增高了的缘故。初中生?小学生?凝视着屏幕,我想要分辨她的年龄。

……仔细一看,超可爱的一小只啊!白得仿佛酷暑中流动飘来的一抹凉意,肌肤也滑滑嫩嫩的。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一股负罪感。我晃晃脑袋,捧过垂落于身前的头发,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似烫过的微微蓬松,细腻而柔顺,长及膝盖。手感真好啊,我不禁再次感慨道。自从初中毕业之后有多久没有摸到女生的头发了?紧接着又感到些许忧心。清洗与护养,活动会不会不怎么方便,拖到地上……想什么呢!还不知道会不会变回去,为这个恼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说不定明天再睡醒时我又变回男生了。

在这之前,有必要留下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我拿起手机,把清晰度调到最高,柔化,添加效果。

咔嚓,咔嚓。……。

接下来是锁屏与桌面,嘿!设定完成。熄屏,点亮,滑动。

满足了!

倾斜着身子戳中开机键,我跳下椅子转身朝洗手间走去。刚迈出两步,拖鞋贴着木地板划出一道近乎平行的抛物线撞在了门上。

我干脆地踢掉另一只拖鞋在衣柜里翻出一双袜子松松垮垮地套在脚上,步伐轻快。

洗漱过后迟来的午饭由外卖解决。心情极佳的我晃起双腿,在网上浏览着服装店铺。一间间仔细看过去寻找比较便宜并且可能穿得上的秋装。

以防万一,我还是需要出门的。在不明确此刻的异常会持续多久时总要为预料之外的情况多做考虑。

与往常相同的一天即将步入夜晚。在往购物车里添入第五件衣物时,客厅传来一阵敲门声。

好奇会有谁在这个时间点来找自己,我踩着如同跳房子一样的节拍跑去开门。

皱着眉头不怎么耐烦的女孩提着滴水的雨伞站在廊道里,表情有些惊诧带着惘然。

笑容敛去,我抿起嘴唇深吸一口气就要把门拉回来关上。但对方迅速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回一扯,让我一个趔趄险些撞在门上。稳住平衡后尝试着用力把门往回拽了几下却没争过对方,我板着一张死孩子脸抬起脑袋看向她。

“你……屋里的大人呢?”女孩的视线在多次看向屋内后,开口询问。

我后退几步让出一点空间。她犹豫了一下进入室内带上房门止住凛冽寒风的侵袭,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似乎又说不了什么。我不想多费口舌,转身向卧室走去,留给她一个背影。

回到卧室刚爬上椅子坐好,脚步声就已经临近身后。我也不回头,指尖动动切掉网页打开动态里的视频,心不在焉地观看着。

……

………

“白书瑜。”

“嗯。”

简短的对话,明确的事实。然后两人缄口不言。

视频进度条提到一多半。铃声惊扰了令人厌恶的沉默,为这尴尬且漫长的时光终结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你在家就吃这些?”

我瞥了眼留在桌上还剩下大半饭菜的快餐盒子没有回话。

“明天是你的生日,妈让我过来问下你回不回去。”

沉默,同样是自己的回答。

足音与气息远去。房门闭合的那刻,我猛地扑到床上打了两个滚,抓住枕头挥舞着拳头胡乱地用力锤打。

谁都有属于个人的小秘密,自己才刚刚获得一个小秘密,快乐与兴奋私藏于心湖旁的空旷阁楼完全不想对他人公开。但是!不请自来的恶客却让自己被迫分享了出去。难以言喻的情绪闷在我的心里,恨恨地盯着枕头以最直接的方式发泄出来。

“疼……”揉着难受的胃部缓了一会儿,我抬手拨开眼前散乱的长发。全身都要虚脱一样叹了口气,抛下折腾够了的枕头继续在网上浏览起服装。

入夜,困意来得太早。

打着哈欠关闭电脑。脱衣,淋浴,在手指碰到洗发乳时,我后知后觉。

——头发,太长了。

我拢过沾水后变得沉重了许多的头发,觉得难以下手。这个长度与发量,单独一人真的能洗吗?我的心里不禁对现状产生了疑问与烦躁。洗完后该怎么吹?之前的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但是水都沾了,在这时候停下来的话会浑身不舒服。我呆呆地站在浴室里。好,洗吧,做出这个决定时,是过了几分钟在我突然打了个喷嚏后的事情。

……好!累!

洗发用了三首歌的时间,吹头发更过分,吹了八首歌!还没干透彻。肯定是长过头了,不仅是梳洗及吹干,连上厕所也变得超级麻烦。虽然只是一点点,我也理解了光鲜外表下总是隐藏着各式各样的苦恼与烦闷。躺倒在床上,后背能感到丝丝凉意。不管了,爱怎么样怎么样,我要睡了。

今天,没有变回去呢。

从床上醒来,陌生的感觉仍然在我的全身游走。伸了伸懒腰,把宽松的下摆系上一个结扣不至于太过空旷摇摆,我穿上袜子向卫生间走去。

时不时有处冲天而起,散乱的头发有点无精打采。

用梳子摆平它们的时候。……稍微,学一下编发吧,我想到。

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感慨,网络真是一个非常便利的东西。要搜寻什么,要了解什么,只需要把问题化为文字输入到页面上,敲击回车,然后就会得到大量的答案。可惜的是,也仅仅是便利罢了,并不能真的帮你解决所有事情。

到此为止了,我叹息道。努力一整个上午,最终只学会了如何扎马尾。而且马尾这种东西也根本不能算是编发,仅仅是束起长发垂在脑后罢了。是不是用来试手的材料不太好?我看着挂在长发末尾的鞋带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不能把错误赖在它的身上。所以还是我的手不太灵巧的原因吗?可在游戏里操控角色时明明很流畅来着。

……不能混为一谈。至少,尾扎长发在小小只身上的效果出奇的好,正中红心。我按捺不住,又拍了几张照片。

不过,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仰面躺在床上,对空举着手机一张一张翻过照片。依然想不明白。现实像是梦一样,或者我其实还在做梦?用手捏了捏脸颊,意识到这个行为傻乎乎的,我吐吐舌头翻身爬起来。想不明白的话就不想了,正所谓船到桥到自然直。

……

浅蓝卫衣,奶白运动裤,踩着休闲鞋,柔滑的绸带向下三分之二系成蝴蝶结束着长发。闪耀着活力的小女孩蹦跳了两下,低头检视着自己。还老老实实地粘着自己没有跑开呢,真是难为你们了,屈尊在我娇小的肉身上。网上买的衣服穿起来果然会出现不合身的臭毛病,挑挑拣拣选出胜利后的三件服装时就料到是必然出现的情况,所以给自己额外划出了充足的预算准备再去实体店重新购置一套衣物。

第三天,还是没有变回去。该不会真的抽中了下下签,就这么一直维持着小女孩的样貌变不回去了吧?兼职辞倒是辞了,身份证你好歹跟着变化一下啊。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收小女孩兼职的地方,只出不进的可不能安然在这需要钱的社会里生活下去!

手机,钱包……好像没什么用,钥匙,纸巾,全部都在。检查完腰包里的必备物品,锁好家门走出楼房,让垃圾踏上归家的旅途后我向附近的商场进发。

绿意攀上蜕皮的门字石柱垂下一缕缕深青。之前穿过这里还需要低头,现在就只能仰望。不远的前方,落地四方的五层建筑外人来人往。雀跃着的心脏此时像是要撞出胸膛一般,即便以前经常来这里闲逛,购物,但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四面八方,行人的视线令我在意的不得了,紧张死了。……深呼吸,深呼吸。我已经做足了功课对于衣服的尺码了然于心,只要速战速决就可以了。

…………!

………,

……!

…。

商场,是战场。

掬起一捧水拍在发热的面颊上,镜中的自己狼狈不堪。都怪她们,气的我连厕所都走错了。回想起之前“误入”男厕的尴尬,我不由得怒从心中起。

搞什么啊!为什么只是买衣服却能问到家里的情况?售货员做好本职工作不就好了吗?你们又不是理发店的Tony老师!未经同意不能随便盘弄他人的头发是小学女生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还要上来揉!?胳膊脸是给你们用来捏的吗?大家完全不熟就不要随便上手当小学男生了!

怒啊啊啊啊啊啊——,我先对过去犯下的蠢事说声对不起,但这不代表我作为受害者就能容忍这种事情!袖子胡乱地抹干脸上的水渍,我对着镜子用双手轻搓脸颊,柔化僵硬的脸庞。

不早不晚正在放下胳膊的那刻,收件音响了起来。触摸屏上是署名白邱雨的短消息。

『在哪?』

『商场』

『回家。』

不觉间抿起嘴唇,屏息合上双眼。身体蓦然松懈,深深地吸入弥漫着橘子香味的空气,随后吐出来。情绪自然地转换,我抬起酸痛的小腿走出了厕所。

大概是体力的原因,回去的时间比来时花费了更多。在楼下小广场的椅子上并肩而坐的两人窃窃私语一番后,迎着自己走来。

“晚饭吃了吗?”

拉家常一样的开头,是互相打招呼时最常用的话语。我摇摇头。腋下的粗布提袋被打上了结扣,无声地告诉其他人不要探寻里面的内容。

“屋里有菜吗?”

“吃完了。”

“今天要回去吃一顿晚饭吗?”

“我上去放一下东西。”

上楼、下楼。忍耐着小腿愈发严重的酸痛与二人回到曾经的家里。

在一顿气氛异常僵硬的晚饭后。母亲没有给我道别的时间,随意开口说道,“你的房间都收拾着在。”

“嗯。”

推开卧室的门扉阻绝身后小心隐匿起来的视线。我背靠着木门抻直双腿坐在地上,双手轻压着绷紧的腿肚子逐步加重**的力道。

能听到门外零碎的交谈。安静片刻,有谁向着自己走来。

可以进来吗?从背部传来细微的震颤。我竖起膝盖,站起身。

嘭。

突然间一个踉跄。在衔接门与床的线段三分之一处,我跌在木地板上摔出沉闷的声响。

咔嚓。

一双手穿过腋下抱起了自己,再坐下时是棉花组成的柔软褥子。

——真是不让人省心呐,母亲叹息着抚摸我的脑袋。

怎么也无法摆脱按在头顶的右手,不如说是故意这样子按着我,使我的语气不由得僵硬起来。

“我成年了。”

“在我这里,没有。”

直视母亲的双眼下意识偏移,声音跟着心湖荡起的涟漪所酝酿出的奇异情感变得有些底气不足,“我没事。”

“什么事都是没事。”

想要反驳的话咽在喉咙里,我垂下脑袋。耳边是久违了的絮叨的繁音。

“是腿疼吧?僵成这样。”

裤腿被卷起来,略显粗糙的手指比自己还要温柔地按压起小腿。

“有什么都憋在心里,一年到头不给屋里通个信。”

“过年也不回来,还找借口说工作的原因去外地出差。”

“你才多大,毕业没满一年吧,哪里需要出差。”

“给你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还得要邱雨去找你。”

…………

………

……

…。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脚下的道路突兀裂开,与他人渐行渐远。三年前,四年前,还是更早?记不清了。道路又是因为什么而裂开?

家庭的决裂?

——不。

父亲的逝去?

——不!

走入心室,灰雾迷离了双眼,忘了。记忆是很不靠谱的一个东西,当它泛黄,老旧,化作细屑变成地上的尘埃,越攒越多。轻轻扬起后便会呛得人咳嗽连连,泪眼婆娑。

似乎梦到了什么,醒来时,不熟悉的气息钻入鼻子,眼睛有些湿润。昏沉的大脑用力回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在母亲这里过的夜。

隐隐作痛的小腿肚后面贴着两片膏药。

『如果冷了就拿去热一下,浴室里有牙刷和毛巾,蓝色。』

餐桌上放着一张便签,旁边是牛奶、面包与冷掉的煎蛋。

嗡嗡——

Bing!

厨房里微波炉响起尖锐的鸣音。吃完简单的早饭,收拾好餐具与玻璃杯,时间指向十一点。

在工作、学习的两人回家前,我扫去自己的痕迹,轻轻关上房门。

那一天过去后。生活似乎脱离正轨,进入了一条歧路。而异常状态始终未曾迎来终结。

在某个节点,名为白书瑜的存在分化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一个缥缈,虚幻,仿佛随时会散去。另一个……逐渐失去了颜色,犹如大理石雕成的工艺品般,在时间的轻抚下风化扭曲,爬满龟裂。只需要一个不小心的触碰就会碎成一滩不可回收的垃圾。

连结着人与人的,是万千事物捻转,回绕,聚拢形成的绳结。在雕塑崩溃的过程中,一根根细丝哀鸣着崩裂,断开。无法挽留,我眼睁睁看着绳结越来越细,越来越细,细到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彻底摧毁它。

谎言兼职顶替的工作早已辞掉,不善于言辞,更不会收下年幼的小女孩。提起勇气走进店面与人搭话,也只会引来误解。急病乱投医又损失更多。无所谓了。

卧室里的景色几乎占据了一天所有的时间。

蜷缩在椅子上,披着一层绒毯。干干地盯着荧幕中轻松、搞笑的动画怔怔出神,偶尔会干涩地笑两声。

不真实,无法理解,没有任何实感。我的心中想着或许明天起来,就会结束这荒诞的异常。

但,异常在持续。

一直在持续。

不知不觉,跨过立冬。

与镜对视,小女孩愈发憔悴,秀发成结,往日灵动的大眼睛失去了平稳满是焦躁与不安。一瞬间,身体内侧心被直接揪住一样,毫无缘由的悲伤一下子笼罩了我的全身。为什么?仿佛听到谁在耳边轻语。

我瞪大了双眼。

——你。

镜中,她神情哀伤,深色的眼瞳中泪光烁烁。

为什么?她重复呢喃了一声。

空气渐渐稀薄,我张开嘴,却感觉不到氧气在肺内浸润。身体沉重,意识在下坠。尖锐的鸣音和血液流淌于体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视界一点点旋转,灵魂仿佛要脱离肉体。

——我。

右脚轻飘飘地后退一步,随后结结实实地踩在瓷砖上,震得生疼。

大口大口,贪婪地汲取着氧气,我再度看向镜子。

狼狈、恐慌的小女孩出现在自己的眼瞳当中。

我出了问题。

凝视着镜中陌生了些许的面容。一丝违和感显露出来,又马上消失地无影无踪。已经是第五次了,原因不明,诱因是看向镜中的倒影直视她的眼睛,刻意去做无用,似乎仅在无心一瞥下才会发生,除了尽量避免照镜子外,我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可是什么问题又能大过生存呢?心情苦涩,我把它抛之脑后。

谢谢惠顾。收银台后的女性公式化的微笑。我拎起提袋,离开超市。

回程的路途,花白的流浪猫跃下垃圾桶,亲昵地蹭着我的裤腿。同病相怜的感觉驱使着我蹲下身抚摸它的脑袋,“你也和我一样,要吃不上饭了吗?”

咪——

“听不懂呀,这样的叫声。”

舌尖舔砥着掌心,些微的瘙痒让我的脸上浮现出许久未见的笑意。起身时,地球的引力陡然间增加了数倍,拉扯着自己死不撒手。……用一根火腿肠当做奖励,我目送它消失在花坛的绿茵当中。

并不需要做什么就有好心的过路人给予活下去的粮食,动物的世界真是单纯的简单。

钱如果也能像那根火腿肠一样递到自己面前……在幻想些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呢,你是傻了吗?白书瑜,还嫌自己被骗得不够多是吗?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妄想上。

楼下小广场。在出神中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想要躲避也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这个样子?”

我低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可能是因为态度,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提袋里便宜,单调的蔬菜,皱巴巴的衣服,颓废憔悴的精神。短暂的沉默过后,母亲的声音压抑着愤怒。

“跟我回家。”

不容置喙,母亲抓起我的手掌,力气大到自己稍微松懈下来就会喊叫出声。

“在家呆着,哪里都不许去,看好她。”

提袋随手扔在地上,滚出两个带泥的土豆。收走腰包里的钥匙,母亲对白邱雨嘱托了一句,匆匆出门。

相顾无言,我揉着胀痛的左手走向卧室。不省心,背后传来冷淡的话语。脚步停顿了一下,咬紧嘴唇。门慢慢地关上,清脆的声响过后,寂静环绕着自己。仿佛有风拂过,卷起胸中沉淀的感情,让世界蒙上了一层薄雾。

不省心,刚才的话语还萦绕在耳旁。没错,我,确实不让人省心。可是不省心的我并没有给谁添过麻烦,从未向谁索求过什么。自父亲离世的那天起,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打理好一切。衣、食、住、行,我不曾向谁我索求过什么。阵阵的隐痛逐渐狂躁,在体内肆虐。从刚才开始,我就像是被冰裹住一样抖动个不停。今天起床时,不对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浮现于心湖表面的违和感瞬间侵占了全部。我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抵在门上慢慢滑落到地面。结果呢,莫名其妙的,在一天醒来时变成这副模样,把我井然有序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即便如此我也很努力地想要恢复正常,明知会被误会也出门寻找工作,接连碰壁后又摔了个大跟头。或许我在那之后是有段时间的自暴自弃,可你凭什么在一旁说我的风凉话,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委屈,愤懑,积压在心底的负面情感一股脑地喷薄而出。眼泪止不住地溢出,大颗大颗地溢出,坠下。

双手紧紧攥住胸口。

要管我的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分不清是起于内心的声音,还是混杂于压抑啜泣中的渴求。我只是紧贴着门,在屋内低声地抽泣。

咚咚……

沉闷的雷鸣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勉力想要撑开双眼可是怎么也做不到。好累,好冷。

蜷缩起身子也没有取回温暖。

咚咚,雷声还在继续。要下雨的话,就快些下啊,不要再打雷了……

——嘶。

疼痛骤然在腹部深处爆发,野草似得疯狂生长,相互纠结。把我的意识从水面下揪出,再用力拍打下去。

我蓦然睁开双眼。

清醒,再混乱,头脑昏沉。

世界在我眼中几乎陷入静滞,水浪拍打在我的身上,留下时间的印记。恍惚中,流光,群星,碎片。舰群排列在太空……怪兽嘶吼着倒下……谁在云榻上醉卧?目光,有人在遥望着我。

空间碎裂,剥落的光片组成一道斑驳的雄伟门扉。

过去的自己从门内获得了什么。

现在的自己驻足在外。

将来的自己,大步流星迎向巨门,化作光雨飞向星河。

——瑜。

谁?在叫谁……耳边回荡着呼喊,似远似近。

——书瑜。

好熟悉……温暖,包裹手掌,亲近的气息萦绕着自己。

——白书瑜。

记忆如洪流奔腾不息,消融了黑暗。是在叫我,谁在叫我。画面在闪现,一幅幅,从模糊到清晰,渐渐与面前的少女重叠。

身体剧烈的痉挛,喉咙在灼烧,嘴唇抖动,我呢喃着呼出了那个名字,“白邱雨……”

…………

………

……

…。

有一种说法,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心脏的跳动意味着生理上的死亡,葬礼的结束意味着社会上的死亡。而最后一次死亡,是被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遗忘……

我呢?好像经历了所有死亡,却似乎从未死亡。心脏仍在跳动,并未举行葬礼。而人们,依旧未曾遗忘过我。

但是,内心的某个地方。曾经那个名为白书瑜的个体,却真真正正地裂开,崩塌,变成了一滩碎石从此死去。有谁在一旁凭吊,然后转身追逐着那条向外延伸的道路。在上面留下一串浅浅的,风吹过会散去似的脚印。

白书雨,填写在病历上,悬挂在病床前。文静且美好的名字。

“今天的打针,你也很配合呢。”年岁不大的护士伸手,在我的头上揉了揉。

“像你这样乖巧的孩子,真是很少才能遇见一两个。”

目不转睛的视线从手背上移开,我对护士的胡言乱语没有反应。

“要多笑一笑,可爱的小女孩就该笑着,多笑一笑会更好的。”

抿起嘴唇,我望向阴郁的窗外。

明明头几天还挺可爱的,怎么忽然就变得冷冰冰了呢。护士离去时小声的自语钻入我的耳朵。

头几天,可爱。被送入医院时的记忆模糊不清,能记起来的只剩下退不掉的高烧与下腹的绞痛。约莫是我烧糊涂后神志不清的缘故才会让她生出那样的印象。

“感觉好些了吗?”

母亲在中午来到了医院。不由分说地伸出手,覆在我的额头上。

冰冰凉凉。自问自答。

“还有点低烧,以后要多注意一下了。这么关键的时候大病一场,也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病根。”

我沉默着没有发声。关键,关键吗?或许对于别的女孩子来说,能算的上是步入青春期的关键所在。但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初潮,真的是和原本的我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母亲打开保温饭盒,“先吃饭吧,还是白粥。”

“……放糖了吗?”

“放了。”

屋内的氛围融化了一点,母亲面上带着笑意。

右手撑在床铺上,一点一点,我坐了起来,倚着背后柔软的枕头。

“今天下午出院,邱雨过来接你。”

“……嗯。”

依稀记得卧室里女孩焦急的表情。为什么会焦急呢?我们的关系明明没那么好。

“衣服邱雨会带过来,记得穿好。外面不比室内,你现在还没好彻底,稍不留神再感个冒,那估计就真的不行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心情转瞬低下再低下,“会注意的。”

母亲无奈的笑声。

砂糖溶于粘稠的白粥,经由勺子送入嘴中。微甜的口感驱散了嘴里因药液而泌出的苦涩。

一碗白粥吃了小半,突兀的反胃和恶心霎时让我皱起了眉头。果然还是没有什么胃口。

“好好休息,不要太勉强自己了。”手中的勺子与面前餐桌板上的碗一齐被收走,母亲笑着揉揉我的头发。

确实有些困倦,是暖气开得太足了的原因,所以吹得脑袋发昏吗?慢慢躺平,在脑袋触碰到枕头的瞬间,梦境拥我入怀。

细微的刺痛。左手手背上,像是轻轻揭下来一层死皮的痛感。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抽离出去的轻松感。隐约能听到有人在交流,我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然而再怎么听,还是一个词都听不明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们在说中文。

从朦胧中脱离出来,是在四周静下来过了许久——可能并没有太久。谁的指尖触及到我的脸庞后。

我睁开眼睛,微微偏过脑袋。

穿着厚实的羽绒服,白邱雨正坐在一边,收回探出的手掌。

刚刚,她在摸我的脸?意识到她做了什么,违和感“无微不至”,在各处萌发,生长。

“能起来吗?”

将将睡醒,盖着的被子仿佛山一样压的我难以动弹。强撑着坐起身几乎就要耗光我所有的体力。

轻微的叹息。

在我有所动作之前。上身的病号服被剥落,套上了纯棉的秋衣。

——!

信息滞留了些许时间,在大脑接受并理解了刚才的一幕后,我瞬间陷入一片混沌。仿佛人生的片刻被什么人夺走,当我回神,已然离开医院,街道上的景色伴着轻微的颠簸缓慢后退。违和感渐渐隐去,蛰伏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放我下来。”

“嗯。”

大腿上的双手紧了紧,止住下滑的趋势,把我重新带了回去。

从鼻子当中轻轻叹息出来。母亲也好,白邱雨也好,这段时间总是这样子不听我说什么把我真的当做小孩子。或许是有前段日子糟糕的表现带来的偏见,使得她们对自己的印象有些刻板。我尝试着扭了几下想要摆脱掉眼下的情况,结果却被训斥了一句“听话”。擦身而过的行人发出了些许的笑声,让我的脸颊如火一般烧了起来,尴尬无比。

长久平静的心湖上泛起愠怒的涟漪,在我即将爆发时,坚实的触感从脚尖传递至全身。我抬头看了面前的女孩一眼,深吸口气,强打着精神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起来。

自从那天过后,我就没有在好好地出门看一看四周,为着一些不着调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在想一想,那应该也算是自己人生当中较为宝贵的一些经验?……上当受骗的经验吧。低矮了许多的视野让自己想要观察的动作也变得困难起来,我由不得想起过去的些许小事。那时的自己还很活泼,带着小自己两岁的妹妹在小区当中奔跑,好像那个不大的小区就是自己的王国一样,对着花花草草指点江山。而白邱雨则柔柔地笑着,点头附和自己。现在细细一想,那个时候白邱雨可能和小区里的邻居们心态差不多,在敷衍应付着自己。但那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了。

只是再后来,一切就变了。

回忆慢慢地从清晰至模糊,人们喜欢把美好的事物深深刻入脑海不想忘记。而那些带来痛苦的,则渐渐归于尘埃。

穿过了两条街道,脑海中的回忆在一天的下午按下了暂停。

细细碎碎的小雪夹在初冬的寒风中,刮得肌肤生疼。我停留在路灯旁,微微斜靠着它喘气缓解疲累。即便到了此刻,事实已定,我仍旧缺乏相应的真实感。盯着自己如今连水杯都需要捧着的娇小手掌,零零碎碎的雪点落在上面,然后又融化成小小的水滴,我有些怔怔出神。在认知定型过后,接受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稍显困难,这大概就是曾经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产生了难以移除的“代沟”。

天气并没有给我太长的时间沉浸在这感伤尤其明显仿佛重新回到了青春期的状态里,白邱雨也没有。在小雪落下后,力气并不如她的我再次回到了背上,“我可不想被妈说一顿,你也不想再回到医院吧?”她加快着脚步,用一句话瓦解了我想要挣扎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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