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
距离薇尔逃走已经过了好几天，巴尔萨出动全城警力搜索，还是一无所获。他意识终于到，那个酒馆根本不是雅克真正的藏身之所。他的收网突袭，没有动摇法斯克地下义军的基础。
“可恶的跳蚤！”
巴尔萨深感忧虑与烦闷。人民对政府的工作也越来越不满。再加上地下义军的宣传攻势，整个法斯克城像个极将沸腾的开水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炸开了锅。
更要命的是，薇文的审判日期也马上就要确定下来。他现在正赶往法斯克大法官的官邸，商量审判薇文的具体事宜。
正是早晨，秋天的早晨。薄雾还未散尽，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几个行人，也是立着领子，从早上的冷风里快速逃脱。
地上散布着一些粗糙的印刷纸，上面印着一些让人不安的句子。这些东西随风飘向各处，也飘到巴尔萨的脚下。
他拿起一张仔细看了一眼，就忍无可忍的将其撕了个粉碎。上面写着：
政府暴行，无理拘押法师薇文！帝国政府铲除为民做事的法师，想要残暴的烧死薇文！人民团结起来，抵制政府不公平的裁决！人民团结起来，反对政府的暴行！
“妖言惑众！”
巴尔萨不知道薇文被拘留的消息是怎么被透露的，但是明显是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借此造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人民的情绪就像一个火药桶，一旦被点燃就麻烦了！
局势很紧张......但巴尔萨不能否认，这样的局势居然对薇文的审判有利。薇文的判罚和稳定局势相挂钩，这样一来，就有不杀薇文的理由了。
巴尔萨从圣河南岸出发，通过圣河桥，然后来到一座略显朴素的花园前面。这就是法斯克大法官——马兰特·里昂的府邸了。
里昂，是法斯克的贵族家族之一，也可以说是专门培养法律人员的家族。而巴尔萨的全名是——巴尔萨·里昂，也正是这个家族的成员。
马兰特法官府邸算不上豪华，只是一个帝国官员标准的配置。一座红砖砌成的别墅，坐落于圣河堤岸上，遥望着南岸。这里虽然有个花园，但是里面只种了一种酒红色的玫瑰，那是法斯克荣耀的象征。
因为整个府邸只有一个年老的女佣，所以这些花全部都是马兰特亲自在培育。
巴尔萨按过门铃，女佣很快就出来迎接他。然后领他穿过花园，来到别墅的大厅坐下，让他稍等片刻。
马兰特的别墅里面也十分简朴，地上没有地毯，露着光秃秃的褐色木头地板。这里除了几张沙发和茶几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东西了。
正当巴尔萨等待的时候，一个穿着斗篷的人从二楼下来。巴尔萨站起身准备打招呼，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少年，还正是之前一起逮捕薇文的法师——艾米隆·雷克索！
“早上好，巴尔萨长官！”
看到熟人，艾米隆率先打了招呼，礼貌地向巴尔萨低头行礼，面带微笑。
巴尔萨也绅士地回了礼，本来想更礼貌的微笑一点。但是看到他，巴尔萨笑不出来，只能神色尴尬的说道：“真早啊艾米隆法师，你也是来找马兰特法官说明薇文的案子吧？”
“看来我们都是为此事而来。”艾米隆带着标准的贵族式微笑，让人摸不透他真实的心情。
他走下台阶，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的目的应该是相反的，巴尔萨长官——你认为，薇文的审判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吗？”
“你是说死刑之外的？”
“不，我是说火刑之外的。”
巴尔萨听到这个名词，不由得脊背发凉。他承认这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对方总是有一副让人讨厌的假面。
他吞了一口口水，艰难的开口说道：“谁知道呢，但总是要尽量争取的吧......”
艾米隆很无所谓的轻笑了一声，然后缓缓走下台阶，似乎准备离开别墅。
当他路过巴尔萨时，突然停住，侧过脸说道：“巴尔萨长官，你一直都是法律的坚定维护者对吧？我希望你能一直做出正确的抉择。那么，再见吧。”
“再、再见……”
望着艾米隆离去的背影，巴尔萨久久不能释怀。对方的话瞬间击到他的痛处，这是这几天以来，他刻意不想去思考的问题。
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直是正确的，自己只是履行作为执法人的义务。逮捕薇文也好，调查薇尔也罢，都是因为幼稚的女孩们犯下了滔天大错。所以自己内心的纠结，内心的动摇，也是她们的错。
马兰特的女佣出现在楼梯口，告诉巴尔萨可以上楼会见法官了。
他走过楼梯，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这里他以前来过无数回，这个房间就是法官的书房。以前的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来到这里，把他搜集的证据毫不犹豫的通告给法官。那时，这里就是他成就光荣之地。
而现在，这个房门让他感到陌生，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进入房间，巴尔萨看到马兰特正坐在书桌后，拿着一副眼镜，仔细看着文件。法官是一个十分苍老的老头儿，身材臃肿，一把花白的头发和胡子披散着。今年他就要一百大寿了吧，真是一个长寿的家伙。
“哦巴尔萨啊，过来坐下吧。”马兰特放下手里的文书，伸出像是干树皮一样的手，示意巴尔萨坐到他的对面。
“早上好，马兰特大人，”巴尔萨低头行礼之后，顺从的坐在了老人的对面，“您的身体还是和以前一样硬朗。”
“哈哈，不如从前了，嗯......眼睛也花了，”马兰特的声音让人想到干涩的泉水，虽然嘶哑，但是清澈透人，“你最近工作很忙——快一个月没有来看我了，嗯？”
“您知道的，我一直再调查薇文法师的案子。”
“是的是的，真是个让人震撼的事件。不过最后你的怀疑都是正确的。军队衙门提供的资料我看过了，当然还有你和艾米隆先生的材料，薇文确实是一个危险的女巫。”
巴尔萨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老人说的正是让他感到绝望的事实。
“但是大人，你是否了解到，薇文学会巫术是源自一场意外——这个是否能作为你判决的参考？”
“确实存在这样的猜想，”马兰特点了点头，脸上苍老的皮肤因此被拉扯，而显现出老人特有的表情，“但是薇文利用巫师杀死伊利法师也是证据确凿，他试图用巫术伤害士兵也是证据确凿，凭这一点，我应该判处她火刑。”
“猜想？据我所知，应该有来自薇文的口供证明这一点！”巴尔萨感到奇怪，虽然他没有提审薇文，但是艾米隆曾告诉自己审问的结果，“我记得艾米隆法师告诉过我，薇文是在使用‘记忆摄取’法术时，无疑沾染到黑魔法；而杀死伊利也是因为黑魔法控制心灵的作用......”
“这些不存在于口供之中，只是你们的猜想！”
“您的意思是？”
“艾米隆法师不主张存在这样的事实，所以不作为证据。”马兰特语气平淡的说道。
“怎么会，他明明告诉我......”
没等巴尔萨把话说完，马兰特就拿起刚才的文件递到了他的面前，说道：“你自己看看吧，这是刚才艾米隆递交给我的审问材料。”
巴尔萨接过来，仔细翻看起来。看完里面的内容，对他来说像是看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水。除去里面看不懂的魔法知识部分，其他地方的口供也只表达了一句话：薇文确实是个女巫！
“怎么会这样......”巴尔萨感到有些意外，脑袋也逐渐有些沉重。在艾米隆的材料里，完全没有有利于薇文判决的内容。
“显而易见，薇文体内的黑魔法来自所谓的布道者。根绝薇文和他们的接触方式来看，布道者的思想可能是附着于他们的魔法知进行识传播的。薇文无疑再取得其知识的同时，其思想也被感染。所以，薇文其实已经成为了一个布道者。根据......”
以上就是艾米隆证词的一部分，“通过薇文的口供，我们应该认识到，薇文并不是唯一的布道者，而在我们的大陆上，应该还有很多他们的组织。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否是存在自然魔法系统以外的魔法体系，但是这股力量绝对是未知而又强大的。通过本次案件，我建议帝国立刻着手组织抵抗策略......”
巴尔萨无奈的摇了摇头，甚至感到气愤！艾米隆的材料就是彻底把薇文推到了女巫的一边。而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布道者们引起帝国的注意。
他也明白，想要将薇尔置于火刑的不是艾米隆。而是作为知道真相的法师，迫不得已的事情。魔法学界，需要一个布道者的口供作为直接证据，否则那些帝都的老人们不会轻易相信艾米隆的话。而薇文不幸，被迫扮演了敌人的角色。
“法官大人，你相信这份口供吗？”巴尔萨问道。
“嗯，薇文也许是误入歧途。但是我似乎感受到，有一股更加邪恶的力量正准备入侵我们的帝国，”老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我已经老了，对那些复杂的局势无可奈何，我已经不能为帝国再做些什么了。”
听了法官的话，巴尔萨看到了艾米隆策略的效果。曾经没人相信，连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已经被这个年老的保守人士相信了！
可以说艾米隆是用心良苦，但是因此而污名一个女孩儿，真的可以吗？
巴尔萨无法从证据方面来为薇文脱罪，只能从其他方面下手。
他对马兰特问道：“大人是否在意过薇文在民间的评价？”
“有所耳闻，你也提供了她解救被拐女人孩子的证据。但是巴尔萨，你也知道功过不能相抵，这不是能影响我判决的依据。”马兰特极其严肃的说道，睁着他年老但是清澈的眼睛看向巴尔萨。
“但是大人也应该意识到，现在关于薇文的判决结果会影响到整个城市人民的情绪！”巴尔萨语气沉重地说道，“人民不允许薇文被火烧死！如果您坚持判决的话，可能会引起暴动......”
马兰特挥手示意巴尔萨不要再说。
他站起身来，拖着沉重年迈的身体，缓缓走到书房的窗边。巴尔萨见状，也只能站起身来，跟着老人来到窗边。
法官大人的书房，从这里可以眺望到圣河，也可以看到南岸的各色景象。虽然那边有一片气派的房子，但是巴尔萨和法官都知道，那些房子的后面就全是挣扎求生的法斯克人民。
“巴萨尔，你认为我是和那些愚蠢自私的官员一样的存在吗？”
法官这句话让巴尔萨一时语塞。他没有冒犯法官的意思，但是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自作聪明的嫌疑。
他只能低声问道：“那么法官大人，您是否会考虑这一点，给予薇文特别的判处呢?”
马兰特微微一笑，这使得他那充满智慧的胡子舒缓的动了起来。他望着河的对岸，继续说道：“人民的选择难道会因为我的一次判决而有所改变吗。帝国的命运会因为我的一次判决而改变吗，巴尔萨？里昂家的孩子，你觉得会吗？”
“.......”
“你内心其实知道答案的，对吧。”
“但是大人，难道不正因如此，我们应该做出有利于帝国的选择，尽全力阻止人民的暴动......或者一直等到二皇子带兵来到法斯克，至少我们应该去争取时间啊！”
马兰特听到这话，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笑着说道：“你很狡猾啊，孩子——如果是你作为法官，你会这么轻易的做出放过薇文的决定吗，哪怕是考虑到局势？”
“......”
“我们里昂家的人，向来都是法律坚定的维护者。你不敢做出的决定，却用这些理由来说服我？”
“......”
“我不是在责怪你巴尔萨，我年轻的时候也面临很多这样的问题。”马兰特离开窗户，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说道：“我一生坚持正义的判决，但是却没有机会去审判真正的奸贼，去审判那些帝国的大奸大恶......每每想到这些，我也为帝国的腐败没落感到悲哀。”
“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大人。”
“嗯，的确。但我用正确的审判，却导致人民起义的错误结果——难道因此怀疑我的判决不正确吗？”马兰特语气强硬起来，眼神中闪现出之前未有过的光芒，“并非如此啊，巴尔萨。你要明白，我的判决并非导致了错误的结果！人民迟早会不堪重负而最终起义，这不是我或者谁能决定的。因为那就是正确的结果！”
巴尔萨听闻，对此沉默不语。
“我从来都是帝国最忠诚的仆人。但是帝国的百姓必定叛乱，帝国也终将面临这场灾难......我这个老头已经不能再为帝国做什么了。我最后能做的，就是让该来的灾难按时到来，长痛不如短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帝国的命运自有命运女神主宰，我也只能尽我自己的本分......说到底，对于法律来说，薇文必须被烧死！”
巴尔萨听到这话，再次感到天旋地转。他已经明白，薇文的命运已经不是个人可以把控的了。那个女孩儿的命运，莫名和帝国的命运相连，已经无法改变......
马兰特语气一转，重新温和下来，看向还在窗边发呆的巴尔萨，继续说道：“巴尔萨，你是里昂家的孩子，我们永远相信法律的客观存在。对于历史的剧变，我们不必自责，那都是命运女神的安排而已。希望你能继续保持对法律的忠诚，不要再用这些不相关的事情，影响你看待薇文的案子了。”
巴尔萨望着窗外出神。他的视线越过河面，越过对岸漂亮的房子，甚至越过了法斯克高耸的城墙。世界真是残酷啊，它的进程无人阻挡，却还是执意要折磨薇文那个孩子......
“我会保持对法律的忠诚的，大人......”巴尔萨冷冷说道，眼神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