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了，你在这儿，兮颜。”
一双从白色长裙下伸展的长腿，踩着湿气浓重的石板在一个男人面前停下。
“嗯……啊……”
男人全身脏乱，衣衫不整，他满脸的迷糊，似乎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睡在街边，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的长刀还在，然后才看向面前的女人。
海腥味儿的风和汗臭味儿的人中，这个女人是异类，她穿着醒目且不宜行动的白色长裙，可以明显看出裙下并无贵族小姐穿的防备他人的玩意儿，男人嗅到了花的芳香。
“……真奇怪，你居然穿着衣服。”
男人……兮颜摸着脑袋，缓缓说道。
“醒醒，早上了。要不给你盆水清醒一下？”
女人双手抄起，腰间的长剑在兮颜面前微微晃动彰显存在感，似如无声的警告。
“哦，说错了。应该是我居然穿着衣服。”
兮颜摸着脏兮兮的自己，满脸的疑惑，开始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那太不幸了。你居然没有变成『裸奔人』。”
“不幸？”
兮颜抬头看白裙美女，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完全醒，不过已经有了意识与思考——他看起来是在想自己和眼前的女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脑子出了大问题。
“你的甲被人摸走了，但至少你的刀还在，我看到你不省人事的时候，很用力地握着这把刀。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女子问道。
“除了手中的刀，世上再不会有谁为我伸张公正。”
兮颜不假思索地回道，然后低下头想了会儿，转头道，“等会儿，我昨天在跟你喝酒。”
“是的。”
“然后我被扔了出来，而你美美地睡了一觉？”
“你酒量不行。”
“我很多年没碰过了。”
“难怪把握不好自己的酒量。”
女子微微一笑。
“是……不对。不是这个。”兮颜甩了甩昏沉的脑袋，“为什么我会被扔出来，而不是睡在房间里？”
“我知道你是一个软脚虾，但是我不会和男人睡一个屋子。为了你好，我也不会让你和船员睡一起。”
女子微笑着解释道。
兮颜眯着眼睛，盯住女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是软脚虾。”
“那就回你的故乡，杀了那些人。拿回你的公平。”
“那不是我的故乡……我没有可以算得上回去的地方。我浪迹天涯。”
兮颜踉跄地站了起来，在自己身上摸索着。
“但你总有一天要回去不是吗？你拿命在外面拼，不就是为了能回去杀光他们的那一天？”
女子说着，转过头，望向了街道的尽头，视线穿过这个港口，那边是海平面，而那个方向……是大陆。
“好极了……什么也没有剩下。”兮颜在自己身上没摸到任何该有的东西，不过他也没有多懊恼，转头看向女子，“安娜，你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停下自己正在走的路，去寻求……息事宁人的路？”
“你有吗？”
安娜转回眼眸，斜眼看着兮颜。
“……偶尔会有，但我知道那是错的。”
“很好。你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说明你确实把她当朋友，否则你连这样想的瞬间都不会有。”
安娜转身就走。
“那你就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了，大陆人对你们而言，就是死敌，没有友好的过去，也不会有友好的未来。”
兮颜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
“什么是‘我们’？”
安娜突然回过身来，严肃地问。
“不会忘记耻辱的，派瑞斯人。”
兮颜平静回道，理所当然的答案。
“那你呢？”
“……我不是派瑞斯人。”兮颜转过头，望向先前安娜目光所去的同一方向，“但我不会忘记耻辱，以及……那些不公。”
——————
梦……没错，我有梦想。做梦都会梦到，任何时候都会想着的事情。
但是我没有理想。
或许……连这个梦想都是假的，心中只剩下火焰，蔓延全身每一条血管，流动的是什么？是憎恨。
我有五个此生此世绝对不能原谅的人，虽然我更愿意称呼它们为五只畜牲，但是现在姑且用人的待遇来称呼它们。
只有在此时，在梦中，我对它们的憎恨才会减轻——可惜这并不是常态。
我有两个朋友，忙碌的优秀的人，和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废人不一样，她们总有事忙着。
忙着玩，忙着变得更加优秀……忙着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就是很忙。
嗯……我又回来了，回到……这个书房。对她们而言，可有可无，替代品多如牛毛的，这个书房。
自从那些东西来过之后，我就再也想不起来书房的摆设是怎样的了，也忘记了我是怎样在这里与两位朋友交流的了。
或许……连怎么交流都忘了……只剩下恨。
“他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现在想握手言我就要和他握手言和？凭什么？”
“凭你们都是人！”
呵，原来……你把那五个玩意儿称为人吗？
我曾讨厌脏话，我不喜欢侮辱，也不喜欢挑衅，更不喜欢打人……我曾以为，我们是朋友。
但是那一刻，我想把我的朋友……你的头往墙上撞，看看你能不能清醒一点。然后把那个狗东西的头拧下来，用刀切开让你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坨排泄物，让你认清现实。
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不相信和我聊的来的人会和你不相容……”
啊，你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明白了，你想看到我们友好相处的画面，也明白了，比起我的感受，你更在乎你自己的感受，你只在乎，发生一些让你开心的事情。在我为此两难的时候，你烦恼的是如何让我一个虽然不怎么好但姑且算人的个体和一群畜牲共处，我的好朋友啊……
好吧，为了你，我原谅它一次。虽然它像条狗一样嘤嘤狂吠的样子真的很让我恶心，但是我还是同意让它进书房了。
不是因为它有资格得到我的原谅，而是因为这样你能高兴一点。而且，我想……就算我不同意，你们也有无数的时间相处，我同不同意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我记得，你那时候说“他一直这样，老毛病了”。
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它的性格如此，我就要酌情原谅它吗？因为一直如此，所以我要谅解吗？这是什么道理？和那畜牲拉出来的排泄物一样令人恶心。
不过没关系，人都会犯错，而你的错，我可以原谅，一次。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什么都可以原谅。
为什么……不帮我。
因为之前帮了那畜牲，终于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错了，所以觉得袖手旁观才是正确的么？还是说，仅仅是不想犯错？所以，在这个时候，你倒是想起来不插手了？你把天平按动了，却没有在这次按回来。
我们不是朋友吗？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做……是因为我不会像条狗一样对你撒娇么？你的天平始终倾斜向它么？
还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我问过，问过很多次为什么。
但是……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为什么要扯开话题？
你为什么——要沉默不语！！！！！！！！
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你的朋友！！！
啊啊啊！！！！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会再原谅你了！你她妈算什么东西？
啊……我知道的，你算……你是我的朋友……
没关系……没关系……
没关系，虽然我不会再原谅你了，但是你依旧是我的朋友，你犯下的错，我帮你纠正。我知道，自己很傲慢，高高在上地评判你，但是，你也是那样评判着我。
评判着我错了。
那我也如此评判你，就公平了。
但是还不够，你的错，远不止这些！！
你还是要包庇它，你还是要护着它……它是错的！它该死！！不，是我想要它死。
既然你这么想让它好好活着，那我发誓，哪怕拼上这一生，我定要让它……不，不只是它，还有你那另外四条狗。哪怕拼上这条命，耗费这一生，我定要它们家破人亡！！！族人灭绝！！我发誓！！！以我的名义！！！以我的性命！！！以我所能压上的一切发誓！！！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理解这里面的感情，不，呵，这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我写给你看。
这是：仇恨！！！我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
你的朋友太多了！！！我要让他们全都去死！！！！！你会憎恨我，这样你就会理解我现在怀有的是什么感情。
如果只杀你的朋友还不够，那就你的家人，你的爱人！！！哪怕用上这一生百年，我也不会放弃，我绝不能放弃！！！
你放弃了友谊，连公平都被你压进了坟墓，你已经做出了那个选择，事到如今还想息事宁人？那你的做法就是错上加错了！！
我会憎恨，一百人轮回一百世见过的所有憎恨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比得上我之憎恨的一丝一毫！！！！！！！！！！
我要让你明白我的憎恨。你明白了这个，才有那么一线可能去想，我为什么会如此憎恨。
直到你用行动证明我们是朋友之前，我的憎恨绝不会停止，一百年一千年！！！！绝不！！！！
为此，我所拥有的一切，可以不要。
我卖掉了一切，买了刀，带上了该带的。
我要夺取生命，那就该用自己的命相搏，如果为此，我死在远方他乡，那也是公平的。
天平上，我的那一边充满不公，那如何摆正天平？很简单，让另一边也充满不公就行了。
这样，就是公正。
为了讨回公正，我需要力量，因为无论多少次，你都会护着那个嘤嘤狂吠的狗畜牲。
所以，我需要力量，顶着任何阻力也能让它们全族绝灭的力量，哪怕我为此去死也在所不惜。
啊啊啊……
莱茵，会在书房里等你的兮颜已经死了，他被你驱逐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这是你制造的不公。而我，要将不公返还……
哪怕要用我最讨厌的……暴力！！
——————
“！！”
兮颜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他下意识地在腰间摸索，握住刀柄的瞬间，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他这才开始观察周围。
抬头是漫天的星辰，低头是茂密的树林草地……
“你……醒了啊……”
一个声音在旁边怯生生地说。
兮颜立刻警惕地向那边看去。
年轻的少女精灵菲斯•希尔坐在旁边，怀抱着双腿。星光照在她身上，让你晶莹剔透的肌肤看上去更加梦幻美丽。
兮颜知道她的名字……
想了想，自己晕过去之前的记忆才逐渐浮现出来。
离开了人类领土来到外域的兮颜在森林里遇到了这个落难的精灵菲斯•希尔，他出手帮助了她，但是敌方魔兽也不是人类领土上的那种小货色，最后兮颜虽然赢了，但也力竭晕倒了。
“你没事吧……刚才，你的表情……”
“我有说梦话吗？”
兮颜扯出一个笑容，将酸痛的身体活动起来。
“没……”少女精灵菲斯摇摇脑袋，“但是……你的表情很吓人，做噩梦了吗？我听说人是会做梦的……”
“嗯，是啊，人是会做梦的。”兮颜自嘲地笑道，“毕竟有些事，只能在梦中实现。那叫梦想，或者……白日梦。”
“白日梦……？”
“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是异想天开的意思。”兮颜咧了咧嘴，不再解释这个事情，“你没事吧，刚才……那时候没怎么顾及你，因为实在没那个精力。”
“没事没事！”菲斯摆摆手，“多亏了你我才能活下来，真的非常谢谢你！”
说着，她深深地低下头，几乎在向兮颜鞠躬。
“精灵……也是这样表示感谢的？”
“不，不是。人类，不是这样表示感谢的吗？”
菲斯抬起头，看向兮颜，在她的知识中，人类是这样表示感谢的，在兮颜醒来前她已经演练过不少次了。
“不用了。不需要用人类那一套对我，也从来没人谢过我。”
“诶？！”
菲斯感到有些意外。
“人类现在已经臭了，99%以上都已经臭了，我也在那99%之中。”
“……大部分人类都和你一样吗？”
菲斯没有急着否定什么，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不一样，但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垃圾，只是类型不一样而已。如果有别的地方可去，就绝对不要去人类领土，那里……太臭了。”
兮颜撑着站起身，全身还有点酸痛，但不怎么影响活动，之前的战斗并未让兮颜负伤，连他自己都觉得运气不错。
“你要走了吗？”
菲斯跟着起身。
“收到感谢了，该走了。怎么？”
“那个……有件事想拜托你，我现在是在返回故乡的途中……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也就是请你保护我——当然我也会出力的，同样也会支付报酬，自然也会算上刚才你提供的帮助。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菲斯露出有些勉强的微笑。
“为了变得更强。”
兮颜简单直接。
“更……强？”菲斯想了想，“具体说呢？”
“我是为了有能力杀我难以杀掉的敌人才到这里来的，技巧也好，武技也好，甚至是计谋……什么都行，只要让我更会杀人，更有能力杀人就行。”
“……”菲斯沉默地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
“就算是最温和的树精灵也不会对伤害一味反感才对。”
兮颜面无表情地说。
“不……不是那样。”菲斯赶紧摇头，“只是，有点吃惊罢了。嗯……我明白了，能让你变得——更厉害对吧，那能提升身体机能的食物可以吗？”
“……可以。既然达成了共识，那就来谈谈价钱吧。”
“不用，到时候肯定会让你满意的。”
菲斯摆手笑道。
“……”兮颜皱了皱眉，“如果不是知道你是精灵，我肯定会以为你是在打什么小算盘。”
“嗯？小算盘？”
“意思就是阴暗的想法。既然身为精灵的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信，那你呢？你不怕无论给什么、给多少我都会说不满意吗？”
兮颜故意勾起唇角。
“不怕啊。”
菲斯笑了起来，自然如微风拂面。
在这样的表情面前，兮颜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笑了，脸上逐渐冷了下来，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随后说道：“那走吧，你故乡在哪边？”
“往南边，不是很远。大概还有十几天的脚程。现在是深夜，天亮再赶路吧。”
菲斯微笑着坐了下来。
兮颜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问：“这个脚程，是按照精灵在森林里的速度算的吗？”
“……是啊。”
“……”
兮颜缓缓坐了下来，草地发出咔磁的声音，树木的枝叶摇晃起来，哗哗的轻响在森林中此起彼伏，风，来了。精灵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享受了起来，男人抬起头，任由夜风无所谓的冲刷着，天上的璀璨星辰围绕在光带附近，星河的光无比美丽辉煌，但是兮颜知道，即便是万年不变的星辰，也并非永恒。男人抱着刀，在草地上盖着风，艰难地入眠。
……
那是什么？那是憎恨……
菲斯•希尔所见到的男人，就是那样的存在。
她的父亲曾这么说过：“人类与生俱来的负面感情就是其本质的一部分，无法剔除。”
那时候的菲斯还不明白负面感情是什么，但是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就明白了……
要形容眼前的男人，用一个词就足够了——憎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就是这个自称兮颜•桑的存在。
他是不是已经变成『恶魔』了？
菲斯想到，但是『恶魔』是不会睡觉的，它们会休息恢复，但是不会睡觉。所以兮颜应该还是人类吧，只是以人类之躯承载了『恶魔』的意念。
作为拥有种族特异能力的精灵，菲斯集中注意力可以去感受到兮颜的感情，但是在她的感应中除了憎恨之外就只剩下一些无法构成任何实际感情的碎片……那是某种事物被打碎的样子，永远也不可能修复的样子。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如此愤怒么……
菲斯不敢多看，只是一瞬间就撤了回来，直面那股憎恨时的恐惧还残留在心底。
少女的故乡在长源森林东北部，即便是以精灵在森林中的脚力也还需要十几天才能抵达，而兮颜在森林中的速度远不如精灵，因此实际需要的时间会久得多，但是菲斯并无不满。
长源森林虽然是精灵的领土，但是因为过于广阔导致精灵无法顾及全部区域，所以森林中偶尔会出现一些魔兽。这些魔兽大多是没有多少智力又不对精灵气息感到畏惧的家伙，换言之，都是一些残暴的狠角色。
本来菲斯是小心又谨慎地返乡，但还是遭遇了魔兽的袭击，她也只能说是自己还不够成熟。如果不是兮颜，恐怕菲斯最好的情况都得在那头魔兽嘴里掉条手臂。虽然精灵的身体可以再生，但是这个过程很缓慢，而且无论是受伤还是再生都不好受。
而现在有了兮颜，菲斯就大胆了许多，在森林中大摇大摆，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白天赶路，夜间休息，两人都不需要生火取暖，所以晚上的时候只有月光星辉而已。
兮颜总是会靠着大树坐下，把自己放在阴影里，让菲斯看不清他的脸。
而菲斯则喜欢躺在草地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星空。
“对了，菲斯。”兮颜出声叫了她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在这么远的地方？精灵并不喜欢出门旅行吧？”
（现在才问么……）
菲斯一边想着，一边回答道：“我是去执行任务的，现在完成了那个任务，正在返回的途中。”
任务的内容菲斯没有说，兮颜也不再问，像是并不在意一般地嗯了一声就没有说话了。
“兮颜。”菲斯叫了他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变强？”
“……”阴影中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为了讨回公正……”
“公正？”
菲斯对这个与上次不同的答案有所预料，接着问下去。
“嗯。其他地方我不清楚，但是在人类领土的莱茵城，有五个该死的畜牲，我必须杀了那些东西。不……那还不够……仅仅是杀了它们……还不够……”
兮颜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话没说完就听不到了他的声音了。
菲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她刚才感觉到了那股憎恨要溢出一般地膨胀……但是现在又被压了回去。
如果以稳重为优先的话，菲斯知道现在应该不再多问，不去触及，但是……
此时，兮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不再说刚才的话，而是问道：“菲斯，你会原谅背叛你的人吗？不是误会，就是为了一个畜牲背叛了你的……某个……朋友。”
“背叛？”
“……”兮颜愣了会儿，随后突然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是啊，和精灵聊背叛相关的事情也太蠢了，是我问错话了，抱歉。”
“啊……没关系……”
菲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她不知道什么是背叛，这个词的意义是什么？父亲还没有教过她。
不过，原谅一词倒是明白。这样一来，菲斯勉强明白了背叛是一件错事，只有做了错事的人才会需要原谅，精灵族中就是这样。
“兮颜不想去原谅别人吗？”
菲斯问道。
“要是原谅了既无诚意也无歉意的人……我就是做了这世上最可恨最该死的事。”
兮颜长长地叹了口气。
（诶……感觉他说的人好像换了别的……）
菲斯摇了摇自己的尖耳朵，说：“既无诚意也无歉意……他是没有注意到自己错了吗？”
“她认为那算不上错误，至少算不上背叛，所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如此……所以我才要，让他们所有人，死在她面前，让她知道那是……”
兮颜又一次没把话说完就停下了，但是菲斯大概猜得到他想说什么。
即便知道这可能会触及他的怒火，但菲斯感受到了憎恨之外的某种情绪，很轻，很小，但足够明显，于是她依旧开口说道：“你……其实只是希望和她继续下去吧。”
不知道兮颜和其口中的她是什么关系，所以菲斯也没有贸然说什么。即便如此，阴影中的一切都凝固了。
菲斯不再说话，空气中的死寂和杀意让她全身绷紧，随时准备从地上起身闪避或反击——哪怕那些可怖的矛头都不是对着她来的。
但是兮颜并没有动作，只是从他的口中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精灵……人类对丑恶的粉饰在精灵面前如同空气一般——这句话看来并没有说错。但是……菲斯，并不全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关系说不上继续。我不能原谅，无论是它们还是她。狗咬了我，狗主人却保护狗苛责我回击的行为……所以无论是那条牲口还是牲口的主人，我都不能原谅。”
“兮颜……你一直这样么……”
“什么？”
“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你这样做是希望把自己和别人对等么？我觉得，这不好……现在你要做的，不是让她认识到错误，然后和她继续……”
“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做错！！！”
兮颜突然暴怒，大吼着打断了菲斯的话。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阴郁沉闷的色彩从那阴暗的角落蔓延、狂乱。
随后，兮颜平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抱歉，是我太激动了……不会再这样了。”
菲斯提着的一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但她继续说道：“我是说……并不是只有憎恨这一种方法吧？当然，我也不是说你不能憎恨……只是，你仅仅是憎恨着吧？除了憎恨之外什么都不做，为了憎恨什么都去做，这样一来，最后一定是什么都不会剩下啊。你想挽回什么……而憎恨是挽回不了任何东西的……”
“……”兮颜沉默着。
菲斯又说：“对不起……我只能以我的视角我的理解来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样……不愿意去……那个……”
“精灵真是热心肠……啊……没关系。任何人都是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来进行判断的，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亦是以自己知道的信息考虑——若非如此，那个女人早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兮颜说完，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菲斯也无从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一来菲斯大概明白了，他的憎恨并非只有感性……除此之外，他的理性作出了和感性一样的判断：应当憎恨。
这个男人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憎恨。
（不……若是这样的话，他不会这么在意……我应该看漏了什么）
菲斯想着，不再说没有意义的话。
……
兮颜紧握手中的长刀，没有丝毫放开的打算。
这是绝对不能放开的东西，是他用来达成公正的唯一手段。
阴影中，他安静得出奇，像不存在一样。
（我知道，我只是拿得起放不下而已，正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垃圾，所以才会在选择上慎之又慎，连无亲无友地度过一生都可以接受……只是没想到唯一的选择还是错了。没有回头路，没有后悔药，亦没有能松开的手……哪怕将之捏碎也绝不打算放开……它们必须死……必须在她面前去死——无论如何都要！！！这是它们应得的，也是她应得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公正会实现，届时，无论是被漠视还是被憎恨都无所谓，到那个时候，想必我也能微笑着说：“就当我看错了人。”）
兮颜从未停止思考，从未停止询问为什么，也正因如此没能迈出任何一步。他很清楚，自己是比普通人更加恶劣的人渣，只是，即便是普通人都不如的自己也可以俯视那几个牲口，可以嘲笑那几个牲口。
兮颜问过自己无数次，为什么不能去原谅，为什么不能当无事发生……而每一次，无论从什么方向思考，得出的结论都只有一个：那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原谅的事情，而对其原谅了的她，则是更加不可原谅。
（那么……我要怎样才会原谅她呢？哪怕无法原谅那些畜牲，自己曾视作朋友的她也不能原谅吗？嗯……我知道，她改过之后我就会原谅她……只要她亲手——不，不需要亲手。即便只是我在她面前屠宰那畜牲的时候她不旁加阻拦，我就能够原谅她了，可惜……我永远也不能原谅她了……因为她就是那种人，不会允许我在她面前让该死的去死，还会摆着一副或正确或无可奈何的姿态……）
想着想着，兮颜进入了浅眠。此时若是睡熟了，想必又会梦到那些东西吧。
他从不吝啬自己的故事，哪怕每说一次都是在亲手揭翻伤疤……但是他不想与精灵说那些事，人类的破事，就烂在人类之中吧。
……
之后的几天，菲斯没再触及兮颜的记忆。
两人在森林中结伴而行，经过短短几天的磨合后，联手合作之下遇上魔兽也进退自如，虽然不至于横着走，但是也没再遇上真正的危机，颇有些强强联手的味道。
兮颜总是没什么表情，最多就是微笑，虽然很真，但菲斯看得出他没什么好心情，大概也是因为菲斯看得出他的真实心情，所以他才懒得演笑了。
不过，这个男人也并非始终那么苦大仇深，他还是能感受到开心的。
菲斯和兮颜配合，在刚遇到一头强悍魔兽时便巧妙地逃离了，确认安全的那一瞬间，菲斯确实看到了兮颜的笑，由衷的笑……自然如微风拂面。
菲斯还发现这个男人在某些方面心细熟练，出发和休息前的检查总是一丝不苟，凸出一个惜命，但是他所做的事又都是拿命在拼，毫不畏惧，让菲斯看不懂他到底对自己的生命持什么看法。
而在某些方面，这个男人又笨拙得令人费解，想要方便时总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一开始菲斯完全看不出他要去干嘛，就叫住问了下，然后就看到他皱着眉头一脸遇到人生之大劫难般地苦思冥想，最后支支吾吾地说：“内急。”
菲斯在精灵的教育中认识到的“刀口舔血”的人类战士可不是这个样，他们往往粗狂豪迈不拘小节，好色成性酒肉不离，而那些在历史中留下过或真或假的姓名的人类，最多再加个胆大心细的特点。菲斯一边想到底是精灵的知识落后了还是眼前的男人是特例，一边更加留心观察着兮颜的行为。他就像是个胆小鬼被硬生生扭曲成这副模样一般。
在林间穿梭时，菲斯给兮颜讲着森林中有什么，因为不知道人类对这边的了解有多少，所以菲斯想到什么讲什么。兮颜经常一言不发地听着，等菲斯说完了才出声。
说起绿华树的鲜艳叶片可以止血时，兮颜会问摘下来后能保持多久的效果。
说起夜蓝蝶在晚上才会发光，而且不止会发蓝色的光时，兮颜会问是魔法还是物种能力。
说起针林红果是整个长源森林及周边最甜的果实时，兮颜会问怎么和有毒的赤棘果区分开来……
并非是随意地接话题，菲斯发现兮颜有时会像《人类纪事》中描述的学者一样认真地探究一件事物的性质……但是，常常只有很短的时间，如果没有得到答案就会放弃，这样来看倒是没有一点学者心态。
“噗……哈哈哈哈——”
“怎么了？”
兮颜转过头。
“哈哈。”菲斯微笑，眉与唇弯着，“我在想，你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在人类领土随处可见的人渣，无所不在的人渣。”
兮颜耸耸肩。
“你一直在说人的坏话啊。”
“实话实说罢了。”
“同族厌恶？”
“同族厌恶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它不是这个意思。”
兮颜眉头微皱。
“啊，嘿嘿。”菲斯挠挠头，“不过，你是真的一直在说人的坏毛病，人类真的只剩下你说的那些了吗？”
精灵少女的眼睛对上了邋遢男人的浊目。
“在精灵的认识中，人类是什么样的？”
兮颜有些好奇。
“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大概就是在中庸附近徘徊，偶尔能出个做大事的人，也偶尔会出现坏大事的人。除此之外，大概就是『恶魔制造机』这个名号了吧。”
少女精灵跳上大石头，踩着边缘走在旁边，比兮颜高了半个身。
“『恶魔』啊……”兮颜顿了顿，“我倒是不觉得人类比『恶魔』好多少，我不是在说恶意的事情。『恶魔』本身就是同种恶意的集中体现，纯粹而单调，在我看来，人类可复杂又恶劣得多，他们的恶意往往是伤人于无形又不自知。”
“啊，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菲斯点点头，“但是你比我父亲更加觉得人类可恶，你一定在人类之中受了不少苦吧。”
“苦？”兮颜想了想，摇摇头，“不要把我说得像是受害者而人类是加害者一样，在某件事上或许是这样，但是从人生的角度来看，任何人都是互相加害的……哼，人类太可恶了……”
说着，男人抬起头，扬起与菲斯相遇几天以来最灿烂的笑容，道：“去消灭人类吧。”
“啊！”
菲斯的脚下别扭地踩错了步子，从石头上滑坠下来。
兮颜几乎是同时间动作起来，一手抓住了菲斯肩膀，另一只手托住了菲斯的身体，将其稳稳接住。
“……抱歉。”
菲斯睁着大眼睛，轻声道。
“你怎么回事，精灵的平衡感有水分吗？”
兮颜撇嘴，放下了菲斯。
“嗯……我是故意的。”
菲斯站到一边，看着兮颜。
“……？”
兮颜完全无法理解。
“你刚才的动作，很熟练，也很快。你从一开始就想着万一我掉下来的话该怎么接住我了吧。”
菲斯含着笑，言语却如斩钉截铁一般地笃定。
“……习惯而已。”
兮颜别过头，继续往前走。
“什么样的人，才会习惯于想着别人的安危呢？”
菲斯轻快地跟了上去。
“……”
“是你这样的人。你不是人渣。”
“是不是人渣，可不是从这种小事上就能看出来的。”
“我就看得出来，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炫耀，但我可是精灵。”
“你对我的事情一无所知，你对我的想法也一无所知，仅凭一个以前养成的习惯？”
“这可不是身体习惯，是你心里的习惯。换言之就是你本性的一部分啊，是你的心啊。”
“……精灵说话总是这么……让人起鸡皮疙瘩么？”
兮颜抖了抖身子。
“啊，你笑了。虽然笑得没上次好看，但是你笑了。兮颜，你好别扭啊。”
菲斯跟在兮颜的身后，步子变得更加欢快。
……
精灵少女与男人时而在林中穿行，时而在草地上慢走，这片森林中并没有供人行走的路，但在精灵的带领下，便不会发生迷路的情况。
用精灵少女的话来说，他们展开了一次伟大的冒险，但男人说，精灵应该是没有冒险精神的。
“我们没有，不代表我们没法欣赏。要我说，你们人类才奇怪，从不认可自己不拥有的东西。”
菲斯说着，举起长弓，大步流星。
男人摇头，握住刀柄，在旁随行。
精灵十几天的脚程被拉长到三个月，但是菲斯特别开心。
她在湖边吃到了人类手艺下的烤鱼，虽然味道不怎么好，方法也十分原始，但是足够新奇。
她在夜蓝蝶的花丛中学会了一种人类的舞蹈，兮颜的记忆已经模糊，舞步在他的指导下十分别扭，少女便做了改编，最后变得怪模怪样。
她在面对强大魔兽时感受到了人类的温暖，那是一种不同于精灵的热，伴随着沸腾的血和一些冲动，男人用极具感**彩的招数，与少女一同击败了没能避开的强敌。
她在风中开心地大笑，那和精灵的情感表达有些不同，更接近于情感的宣泄，但是她面前的男人只是微笑，含蓄得像精灵。少女知道，男人在观察并学习，但是没关系，她同样在观察和学习，这一刻，仿佛她是活得豪迈的人类，而男人是含蓄精准的精灵。
少女想着，男人的另一副模样。
那是一个佩刀男子，身上收拾得很干净，穿着长袍与大衣，静时优雅，动如惊雷，总是挂着笑，因为他感受着生活的美好。他是春天的鸟语花香，夏天的淋漓大雨，秋天的红叶归谷，冬天的书痕雪地。是晨间的微风，是黄昏的红辉。
但是，男人的那副模样不在此处。
精灵的眼睛所看到的，是男人没有到达的彼方。
菲斯看着那阴暗盘踞在兮颜体内深处，每当快乐经过他的面前，兮颜只会伸出手去触碰，随即将其赶走，在感到开心的那一刻，男人就会痛苦，在他灵魂的深处，沉重地诉说着什么，仿佛在提醒他：你不该享受这些，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菲斯醒得比兮颜更早，睡得比兮颜更晚，每一次都是一样的。男人在醒来时，便会被回忆刺痛，那是无法抑制的疼痛翻涌上来，于是他会立刻抓紧手中的刀；男人在睡去时，总是把自己隐藏在阴暗处，仿佛觉得这理所应当，有什么在否定着他，男人一遍遍地回忆，然后在痛苦中麻痹，艰难地入眠。
那是在精灵的感应中也显得纤细敏感又厚重偏执的憎恨。
菲斯想要改变什么……
但是，要驱赶那经年累月沉重无比的恨意，势必要触及男人的过去，菲斯不敢冒险，所以只有一个方法了。
少女不去询问，而是讲述自己。
“精灵都是这么开心的吗？”
这一天，兮颜坐在树下，背着星辰的光，笼罩阴影，出声问道。
“遇到开心的事情就开心，很简单的道理吧？”
菲斯笑着回道。
兮颜没有说话。
“嘿嘿，有点说了当没说的感觉。”菲斯自己挠起了头，“但是，难过的事和开心的事之所以如此区分，不就是因为这是遇到了会感到难过或者开心的事情吗？跟我一起冒险，兮颜觉得是难过的事吗？”
“不……挺好的。”
兮颜干涩地回道。
“我觉得很开心！”
菲斯灿烂地笑着。但是她知道，兮颜没有看这边，他的视线看着南方。不是菲斯的故乡，肯定……是比那更加遥远的某个地方。哪怕看不见，目光也会投向那里。
“是么……那太好了……”
树下的阴影传来男人的声音。
见状，菲斯收敛了笑，有些认真地问：“兮颜，我的委托完成后，你要去哪里呢？”
委托——这是兮颜告诉她的词，人类所用的词，任务的另一种说法，是雇主表达尊敬时用的说法。
“回我该走的路。”
兮颜回过头，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明天，他和眼前的女孩就会分别。这三个月走来的路，其实回过头看去，仍然是草地，仿佛不曾有人踏足，没有任何痕迹。
“我们……其实并不拒绝人类的来访，只是拒绝恶意的到来。兮颜，既然你那么讨厌人类，在森林里住下来吧。”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兮颜勾起嘴角，但毫无笑意，“至少，和你们精灵比起来，我是大恶人。我会自惭形秽，只有在污浊不堪的人类国度，我才会觉得……既然他们厚着脸皮活，我也可以。”
“不是那样。兮颜，精灵的眼睛看到的你，不是这样……”
“别可怜我，我不是可怜人。”兮颜头靠在树上，无光的脸上没有表情，“菲斯，你还有很多时间，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想，也不会当你的客人。我会……去南方。”
“南方……兮颜……”
“睡吧。”
兮颜打断了对方的话。
菲斯看着那树下的阴影，浑浊，透露着疲惫，但是痛苦，纠结又固执。
“睡吧……睡吧……”
兮颜轻声重复着，很快不再言语。
空气归于寂静，自然的奏乐者们为了各自的生活而活动着，鸣叫的声音在夜空下清晰可辨。
菲斯沐浴着风，等到兮颜入眠，才缓缓闭上眼睛。
再一次，和你睡到天亮。
……
阳光浸染的森林，盎然的绿色中是生命的律动。
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得比平时要慢。
兮颜握着刀，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走在前面的精灵少女看着脚下，似乎在思考什么。明明家乡就在不远处，却没有奔去的打算，兮颜也并不打算催促，毕竟她还没有停下脚步。
这里其实已经算是长源森林境内了，也就是精灵的正式领土。在与长源森林共生之后，精灵没有扩张过领土，但是也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减少领土。『恶魔』也好，巨龙也好，外种族的潜入也好，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而其中，少不了这个种族优秀的个体精锐——『夜衣』，这是一种与其他精灵分开的……职责。他们身着魔法外衣，可以隐藏于任何地方，出现时皆是一身黑衣，如夜幕降临。
兮颜没有和精灵接触的经历，但是也通过一些流传的言语而有一些了解，因此对于进入长源森林后就被跟踪这件事并不感到稀奇。而且那些跟在兮颜后面难以察觉的角色都没有恶意，所以兮颜也没有去揭穿什么。
少女，男人，藏于林叶之中者，一行在森林中缓慢地前进着，空气比之前走过的地方更加清新，四周的自然之音也更加悦耳，心灵仿佛得到了洗涤。
兮颜不知不觉间，抬起了嘴角。
“这里，不错吧？”
精灵菲斯，开口道，这是她今天的第一句话，回过头，面带微笑。
“……啊，嗯。”兮颜立刻控制笑脸，“精灵的居住地……不错。”
“你赞美的措辞很干涩诶。”
“我不擅长这个。”
“你不会奉承别人吗？”
“我完全不在乎的话，什么赞美的话都说得出口。”兮颜抬起头，看着茂密的绿色枝叶，“但是，我在乎的事情就难以启齿……总觉得，有些做作。”
“做作？”
“故意做一些自己不应该做的事情，显得不自然的意思。”
“……兮颜，你莫非很有学问？”
菲斯放缓本就慢悠的脚步，来到兮颜身侧。
“以前跟着老师学习过，不过是很久以前了……当时也学得不怎么样，觉得浪费了很多钱。”
“……兮颜，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
一瞬间，仿佛空气都为这个问题停下了运作。
兮颜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怀念，接着是疑惑，然后，男人猛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菲斯有些紧张地问，也跟着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着眼前的男人。
最后定格在他脸上的，是不安和焦躁。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尽管每天睁眼的瞬间，闭眼的最后一刻都是那个影子，永远忘不掉的痛苦。但是……这一次，明确地想了起来，本来应是火苗淹没进黑暗，然后点燃愤怒。但是兮颜，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受到自己的憎恨，明明已经想起了那不公之事，却……很平静。
为什么？
兮颜慌忙看向周围，想要看出点端倪，但是一无所获。
“怎么了？兮颜？”
菲斯上前，伸出手触碰男人的脸颊，轻轻抚摸，安抚他的情绪。
“别碰我！”
兮颜反应过来，挡开了少女的手，但是那一点柔和却从脸颊蔓延至心中，难以祛除。
“兮颜？”
菲斯紧张地看着他。
“已经进入长源森林境内了，现在，有不少精灵跟在周围，你已经安全了，所以，现在，报酬给我，我要走了。”
兮颜急切道。
“怎么了？兮颜，再陪我走一段嘛，又不远。你有什么急事吗？不会是内急不好意思说吧？”
菲斯突然打趣道。
“不是！”兮颜的脸上充满焦虑，“我……不对。这和你无关，任务，我已经完成了……精灵会守信的，对吧！”
这一刻，森林中祥和的一切，触及他耳目的瞬间，都会成为他焦躁的源头。兮颜很不安，非常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正在消失。
“兮颜……”
“不！不行……我会在昨晚休息的那里等你……我，先走了。”
兮颜转过身，不再听菲斯说什么。
但是，夜幕降临，黑衣的精灵们，面无表情地出现，于树枝和地面连成一片，截断了男人的去路。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兮颜立刻黑下脸色，显露杀意。
“你应该很清楚。”
一个声音于身后出现。
兮颜回过头，看见一名年轻俊美的精灵男子站在菲斯身旁，眼神冰冷。
“父亲。”
菲斯低下头。
“从我进入你们的领地，一切都在你们的耳目之下，我并没有做什么危害你们的事，也没有看到什么机密。”
兮颜语气冰冷。
男子摸了摸菲斯的头发，语气有些无奈：“不是这个。是你的身上，带着太多负面情绪了，太多太多……若不是因为尚且杂乱，我都要以为来的是一只『恶魔』。”
“你们不喜欢的话，现在就让我离开。”
“你不知道吗？你这种情况……虽然前所未有，但是我大概能猜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恶魔』。现在放走你的话，你在最后一定会成为夺走众多生命的灾祸。”
“精灵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成了正义使者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在这里杀了我吗？”
兮颜嗤笑道。
“不，这种人类的做法对付不了『恶魔』。我们会消除你心中的仇恨，这可能会导致一些记忆的缺失，但是对你的身体和灵魂都不会有损害，接近于新生。现在，老实一点待在这里吧。”
男子的眼神虽然冷冰，但是语气温和，似是劝说，却又暗含不会退让的意思。
“……你们……要消除我的……什么？”
兮颜瞪大了眼睛，疑惑消失，暗红色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手掌死死地抓着长刀。
“仇恨。”菲斯回道，她看着兮颜，含情脉脉，“兮颜，我们可以做到。这座森林有这个能力，我们可以加快这个过程，你会获得新生，那些痛苦的感情都丢掉吧，记忆的缺失也不是一切，你还会记得她的，只是比现在少一点，那些记忆……让你痛苦煎熬的记忆就丢掉吧。”
男子皱了皱眉，他看到，男人心中被压下的负面情绪又反弹的迹象。
菲斯仍在说着：“然后，在这里住下吧，在这里生活吧。有一天，你会想念她，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她。放心吧，有我在，你会很好融入这里的，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可以在这里生活，被我们接纳，你不是坏人，那才是真正的你该有的样子，我们一起……”
“滚！！！”兮颜怒吼道，狰狞如一头怪物，“你，在定义我的人生？你，在决定，我的正确？！”
黑衣精灵们握住武器，蓄势待发。
男子拉住了菲斯，将她护在身后。
“……怎么……”
菲斯无法理解。
精灵的眼中，那个如憎恨容器的男人的心中，逆着长源森林的祥和绿色，迸发出了赤色的灼热，熊熊燃烧。菲斯身前的男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你们……想要消除我的憎恨，那不公，该如何回报！！！你们，想要消除……这份对罪孽的憎恨，想要那一切被掩埋，没有结局……你们，精灵……想要杀死我？！！”
兮颜拔出了长刀。
风，四散奔逃，那熊熊燃烧的热，将一切想要对其安抚的和平与安宁拖入其中，烧成灰烬！
黑衣精灵们亮出武器，攻击男人。
“等等！不要杀他！！”
菲斯大喊道，但是被男子挡住，无法向前。
白色的刀光与黑色的夜幕交织，祥和化为寒意，与灼热相撞。
兮颜挡住了一名夜衣的攻击，被两名夜衣砍伤；他的刀刃划开了一名夜衣的胸膛，他的脊背被两支箭射伤；那不可抑制的怒吼被冰冷的剑锋切碎。
草地被掀起，大树被斩断，互不退让的交锋破坏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刀光一闪，一道满目的光华。精灵男子护住菲斯的同时反击，风刃打开一个裂口，锐利无匹。
十几名黑衣流着血被绝境的一击斩飞，兮颜也被那瞄准破绽的一击重创而倒地。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但遍地疮痍还要留存。
兮颜倒在了地上，晕死过去。
伤势较轻的黑衣们站了起来，给重伤的伙伴们用魔法治疗，在这座森林中，精灵们的法术效果显著。
“兮颜……”
菲斯跑到男人身前。
精灵男子确认无人死亡后，也走了过来。
“怎么做？现在把他带回去，也可以用仪式强行祛除他的负面情绪，但是……你刚才也看出来了吧。”
“……嗯。”菲斯点了点头，“我的计划落空了呢……没想到，恨之入骨这个词放在他身上都是言轻的形容了，这就好像是……”
“他的憎恨，已经成为了他人格的一部分，太久了，太迟了。现在，支撑着他的意志的，就是这股憎恨，只要他还在思考，还有意识，这股憎恨就会一直存在下去，因为……这已是他意志的一部分，强行祛除的话，可不止是失去点记忆那么简单。”
“父亲打算怎么做？”
菲斯没有抬头，没有回头，静静地看着兮颜。
“消除『恶魔』存在的隐患。”
“这是，人类咎由自取制造的『恶魔』，是他们的业果。”
“可能会波及到我们。而且，『恶魔』在诞生的那一瞬间，便已是纯粹的恶意。是谁的错已经不重要了。”
“不追究是谁的错，那就还会有下次。”
“追究了也会有下次，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我们要杀掉一切有恶意的人吗？那样的话，最后一个人都不会剩下。”
“我，不想他死。也不想，抹除他的意志。”
菲斯回头，仰起脸，看着父亲。
“你带他来这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改主意了。”
“给我个合理的理由。”
“人类的业果，人类自己承担。我想要揽到自己身上是我错了，还连累了同胞们。这是我的错。”
“……”男子静静地看着那双，已经与上次见面不同的眼睛，良久，才说：“你，只是爱他而已。而且，你爱的，甚至不是这个他。”
“不全是，我和他一路走过来的。现在的他也好，你所认为的我幻想出来的他也好，都是他。我们是精灵，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和他相处了三个月的我，比父亲你更有话语权。”
“……那么，具体点，你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试炼。现在，我要行使我的权利，人类的罪，人类自己受。我为自己天真的行为负责，接受惩罚。但是这个男人，我要送他走。”
菲斯坚定地说。
“你这么做，也不会有结果。”
“什么才算结果呢？我们精灵，就像大树上的叶子，出生，衰老，死去，成为下一代精灵的养分。我们都知道，总有一天，大树也会衰老，也会死去。死亡就是我们一生的结果吗？这个议题，精灵不是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吗？父亲，你只是为我心痛而已，但是，你看不见我的心吗？”
“……正是因为看得见啊。”
男子叹息道。
菲斯微微一笑：“谢谢你，父亲。”
随后，少女看向男人，对那张有些邋遢的脸并无太多嫌弃，俯下身亲吻那布满血污的嘴唇。
“……这么做，你努力完成那些试炼，也失去了意义。”
“你在说什么呢，父亲。”菲斯仰起笑脸，脸色苍白了一些，她看着伤势逐渐恢复的男人，“试炼的意义，不是已经有了吗？”
叶子，亦是有心。
……
晚风吹着草地，森林跟着摇曳。
长源森林的南方，精灵少女坐在树木簇拥的边缘，前方是精灵高原，精灵们最终的安息之地，再过去就是暗夜森林……而再往南方，就是人类的领土。
她低头看着膝上的男人，轻抚他的脸庞。
精灵的感情从不讲道理，而道理，也从不因感情而扭曲。
“风真大啊，这是……最后一夜了，天亮之后，你就会……”
菲斯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声音淹没在风中。
“咳！”
兮颜猛然惊醒，下意识的击向面前的人。但是手中并没有刀。
菲斯挡住了兮颜的手，恬静地微笑道：“又，梦到什么了吗？”
兮颜二话不说，翻滚退开，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同时在自己身上摸索。
“你的刀。”
菲斯抬手，是兮颜的长刀。
“你们做了什么？”
兮颜没有去接，而是一边努力回忆，一边与菲斯保持距离。
“除了和你打了一架，没有做更多的事。非要说的话，就是把报酬给你了。”
“嗯？”
兮颜没有在身上摸到类似的东西。
“『叶心果』，知道吗？”
精灵问。
“……精灵领土独有的，果实。培育方法是你们的秘密，据说可以延长寿命，增加身体机能……”
男人答。
虽然对精灵的所作所为十分恼怒，但是兮颜还是对精灵的言辞予以一定程度的信任。他保持着警惕，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似乎轻了很多，力气也大了些，还有一些没法具体形容的……更加舒畅惬意的感觉……
“辛苦了。报酬已经支付了。”
菲斯放下手，将兮颜的刀置于身旁。
“我有杀了谁吗？”
兮颜问。
“没有。我们都，受伤了。但是，没有谁死。”
菲斯摇了摇头。
“是么……那，还不算坏。”
兮颜松了口气，然后上前，拿过自己的刀。
“夜色已经深了，在这里休息会儿吧，等到天亮。这里是森林的边缘，已经不会干涉你的精神了。”
菲斯抓住了长刀刀鞘的另一头。
“我该走了，你该回了。”
兮颜抽走刀，转过身，但是没有立刻迈开脚步。
晚风中，他背着少女，说道：“总有一天，我或许真的会变成『恶魔』。但是，精灵可能不知道，人之所以产生负面感情，不一定是因为自私自利被阻止，真正的善人往往活不到多久，他们会自己杀死自己。我不想做善人，我也不想这世上有不公存在时，人们对其感到的愤怒寥寥无几……他们应当如我一样，愤怒，直到不公清算，或者身死传承。如果有一天，我们对那些罪孽是容忍，或者根本不觉得那应该清算……到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就该毁灭了。”
“人类终会屈服于生存，况且你所做的事，真的能抵达你的理想……梦想之处吗？”
“……”
兮颜沉默了。
有一瞬间，兮颜想要放下手里的刀。
而此时，大风刮过，驻足的脚步踉跄向前。
随后，兮颜微微一笑，第二步迈得毫不犹豫。
“我走了，你回吧。”
这么说着，男人在星辰的注视下前进，逐渐大步流星。那个背影，也刻在精灵的眼中。
菲斯沉默地坐着，静静地看着，直到那背影融于夜色，与连绵大地的黑暗成为一体。
少女依旧在这里，在晚风中度过夜，直到，天亮。
——————
“啊啊啊！！真……真的只有这么多啊！我，啊啊啊——”
男人发出尖叫从木板边掉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
兮颜站在木板边，往下看去，那个被扔下去的男人又浮了起来，正游向岸边。
“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兮颜说着，没再管他，拍了拍衣服，把最后收回来的钱袋子放进身上的小包里面。
“我们准备出海了。”
一身白裙的安娜走了过来。
“又有目标了？”
兮颜头也不回地问。
“去蔚蓝港。本来是想等蔚蓝港更肥一点的，只是时间来不及了。要回大陆的话，搭我的船吧，租个小船可没我这个舒服。”
安娜说完，也不管兮颜怎么说，转身就走。
夕阳西斜，兮颜大喊：“你打算晚上行船？”
“暴风雨要来了。”
安娜留下这句话。
兮颜转头看去，不远处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
从兮颜认识安娜以来。无论她去哪里，那乌云总会跟着她，好在并非什么紧急事态，安娜也不必为了躲避那暴雨而从不停船。而且，安娜还被那暴风雨追上过几次，也没什么大事。
“暴风雨……要来了么。”
兮颜喃喃道。
“兮颜先生，对吗？”
一个男孩走了过来，他抱着一个大包，里面塞满了信件。
“是我。”
“您的信。”
男孩将一张华丽得和其他信件天然之别的信函交到兮颜手上，兮颜接手后，翻转了几下。
“我可没有偷拿什么！”
男孩连忙说。
他记得，之前分别有两人拿到过给兮颜的信函，一个看到信封华丽像是贵族的东西，就给藏了起来，最后被兮颜几乎以掘地三尺的气势找了出来，人头落了地，另一个只藏了信函上值钱的标志物，也被兮颜在码头上吊了三天三夜几近昏死，没人敢去搭救，因为安娜没有去救的意思。
“嗯。”
兮颜点点头。
男孩撒腿就跑。
信封署名是“思琪•罗尔摩”，兮颜拆开，就地读着，专注而安静，暴雨来临之前的大风也无法动摇他。
读完了信，兮颜难得地笑了笑。
但是随后，他又叹了口气，让信随风落入大海。
信中提到的东西，有很多是兮颜不了解的，也没有机会去了解，但是至少，思琪现在有的忙这件事是看得出来的，甚至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身影。
“那么你呢……你又在干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兮颜转过头，看向思念先行而去的方向。
此时，狂风大作，风雨欲来。
兮颜的脚步虚浮，被吹得一踉跄。
“……”他看到自己走出的脚，那个方向是安娜停靠着的船，“呵呵，你又要，推我去何方……”
这么一句话也淹没在风中，兮颜抬起头，第二步没有迟疑，继续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