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骤然拂过，中行离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离。”
“啊！玉姬大人！”
花园的深处，被称作“玉姬”的少女正款款走来。
她看起来比中行离稍许年长，额间的落梅妆是一抹妖冶的红色，一如此刻西坠的霞光。
伸手屏蔽开随行的侍从，少女走到了中行离的身边，后者恭敬地欠身行礼。
妆容华美的玉姬和穿着轻盔的中行离，两位风格迥异的少女在小径上相遇，一种美妙而奇特的场景。
“听说你刚才皋涂山回来。”
玉姬半睁着略显慵懒的眼，唇间带着丝浅笑。
“是又去狩猎了？”
“奴家的幼弟就快要行觐名礼了，奴家陪他去进行元狩。”
恭敬地低着头跟在玉姬的身后。
中行离在自己弟弟面前的活泼在这一刻全被收了起来，局促的表情像从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手指抠着剑柄上的纹路，她露出别扭的神情。
“幼弟啊……”
又一阵风吹过，玉姬闭上眼睛，浓密而整齐的睫毛覆盖了雪白的下眼睑。
“本宫上次见他，还是你参加觐名礼的时候，是去年？”
“是两年前了！玉姬大人！”
中行离用愉快的声音进行了纠正，但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逾礼的行为，又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请问玉姬大人您召奴家来是有很吩咐嘛？”
玉姬没有回答中行离的问题，仍旧是浅浅的一笑。因风而止住脚步的她继续前行，中行离也小步快走着跟了上去。
二人沿着花园间的小径徐徐前行，在绕过一段嶙峋的山石后，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有一湖半枯的荷花。
一位近臣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玉姬大人！诸位皇子已经在游廊处等候了您一个下午了！”
明明已是夏末秋初，但近臣的额头上却是覆满了汗珠。
虽然一直在用袖子擦着，却也只是越擦越多。
没有理睬在一旁战战兢兢的近臣，玉姬将身子倚在了白玉石的栏杆上，纤长的手指沿着栏杆上的花纹临摹出美丽的弧线。
“离。弟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啊！弟弟啊！就像小动物一样！小的时候呢超级可爱哒！小手小脚全都肉嘟嘟的，脸也肉嘟嘟哒！捏起来软软的，暖暖的，特别的好玩！不过啊，弟弟会慢慢长大，所以一定要趁他还小的时候好好玩弄哦！比如给他编辫子啊！把自己的裙子给他啦！还可以抱着他睡觉！特别的暖和！等他长大了……啊啊啊啊啊啊！玉姬大人，是奴家失态了！还请您恕罪！”
从花痴状态回过神的中行离慌慌张张地想下跪请罪，却被玉姬抢先用手扶住了胳膊。
玉姬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但仔细看来，似乎……还带着一丝落寞？
“真好啊，离，真好呢……真好。”
她的视线转向湖面，瞳孔中倒映着斑驳杂乱的光鳞。
“玉、玉姬大人！皇子他们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近臣惶恐不安的催促，搅扰了玉姬的兴致。
眯起了眼睛，遮蔽了那落入瞳中的光。
她向着衣服都快湿透的近臣转过脸来。
脸上的落寞转成了慵懒的神态。
“哦，是么……那么，唤他们过来吧。”
“诺！”
如释重负地从地上爬将起来，近臣屈着腰慌张告退。
“本宫找你过来，是想让你帮着教育教育本宫的几个庶出兄弟。”
“教育？”
中行离一脸懵圈，她努力咀嚼着这两个字，试图用自己并没有多强的理解能力，尽可能地解析出这两个字背后所隐藏着的深意。
玉姬大人，当今圣上的嫡长女，也是唯一的嫡出子女。自去年圣上病笃，于深宫休养调理，宣布由玉姬“主议国是”以来，帝国的内外诸事，皆决于这位美丽的少女。
玉姬比中行离长了三岁，两人勉强可算作“发小”。
中行离五岁那年，时年八岁的玉姬大人突然指名要求中行离来担任自己的近侍。按理说必须是行过觐名礼的人才能入朝服侍皇族，但是作为备受陛下宠爱的嫡长女，玉姬大人的要求虽不合理，却也是得到了应允。
玉姬待中行离亲如手足，宠爱有加，还特别喜欢听她讲关于自己弟弟的话题。每当中行离满心欢喜地谈论起弟弟中行羽时，玉姬的眼里总是会闪起一阵阵的光。
中行离知道，玉姬也曾经有一个弟弟，但在出生时便夭折了。
（这位大人，果然一直很寂寞吧！）
作为姐姐，她能理解玉姬的痛苦。
于是这些年，她一直如同妹妹一般尽可能陪伴在玉姬身边，同她一起长大。
“大唐内忧外患。”
玉姬突如其来的感慨打断了中行离的混乱的思绪。
“看似鼎盛，实则式微。六卿擅权，公室混乱，积重难返。国无皇储，手足倾轧。入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民众安居，人心思定，在这大争之世，大唐的覆灭之祸，怕是不远了。”
像在吟诵着早已经背好的句子，玉姬的语调中辗转着慷慨的起伏，而中行离则并没有听懂她在说些什么。
直到玉姬用深邃的眼光望向她。
“大唐需要一场内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内战。”
石破天惊的句子，让中行离更加地发懵。
就在她忍不住想追问这番话的深意时，远处的一阵急呼破坏了中行离的打算。
“女人！为何不让我们见父皇？！”
身为庶长子的皇子涯领着一群弟弟乌泱泱地跑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等了太久的缘故，他们都是满脸的疲态，但倦色却丝毫遮掩不掉他们此刻的愤怒神情。
一种自然而然的敌意刺激了一旁的中行离。
她摁住自己的剑柄，挡在了玉姬的身前。
“炽剑？！”
像受到惊吓的猎物，皇子们收起了身上的敌意，在距离中行离还有三四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炽剑奴！速速退下！你怎么敢对皇子们大不敬？”
皇子涯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他的视线始终停在中行离扶着剑柄的手上，虽然眉宇和唇角间都露出了分明分明的不满和怨念，但眼中却诚实地闪烁着畏惧的光。
不止是他，一干皇子无论年纪大小，所有人那惊慌的视线都有着同一个落点——中行离佩在腰间的那把赤红色的剑。
剑鞘上镶嵌着璀璨名贵的玉石、剑柄上雕琢有精致华美的纹饰。
虽然扶在剑柄上的手开起来有些过于小巧，但是即便如此，剑的杀意和气场却并未有丝毫的减弱。相反的，剑与手之间的奇特对比，更为现场本就剑拔弩张的氛围添了一丝诡异。
“快退下炽剑奴！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
轻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中行离只觉自己的肩被轻轻摁住。她急忙移开剑柄上的手，恭敬垂下头去，暂退向了一旁。
玉姬用手敛住裙摆，走到皇子涯的面前。
“谁造反？”
她抿住唇角，眯起的眼中是比剑芒还要犀利的目光。
十七岁的少女和年过而立的男子，彼此之间存在着分明的身高差，但是奇怪的是，身高居于劣势、对对方采取仰视姿态的玉姬，目光中却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压迫感。
皇子涯显然感受到了这份压迫感。
他不经意地后退了半步，身子有些后仰。
等其回过神时，才发现随其而来的弟弟们都已经低着头退到了一边，为皇子涯和玉姬让出了一块宽阔的空地。
如同擂台，兄妹俩在对峙着。
不，不应该叫对峙，而是单方面的压制。
“父皇久不能理政，自当早立太子！以防仓促而有不及！致使国家惑乱！”
强行站直身子的皇子涯，意图用身高的优势消弭眼前的压迫感。
但可惜的是，那股几乎直触灵魂的压迫感显然正在越来越强烈。好不容易站直了的身子又开始不自觉地后仰。
感觉像是要摔倒，皇子涯紧张地收紧了脚踝处的肌肉。
“父皇的身体正在日渐好转，什么仓促不及之类的话，是大不敬。”
“那就让我们进宫见父皇！”
“父皇不需要见你们。”
明确的拒绝，玉姬的语气让中行离连想到挥剑斩断树枝的场景——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玉姬大人可真是帅气啊！）
望着身前少女的背影，中行离再一次意识到“气场”这种东西并不是有武器带来的，而是从一种蕴藏于灵魂深处的不可知的神秘力量。
或许，跟身份地位有关？
“本宫是嫡长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有着千钧之力。
这句千钧之力的句子出口的刹那，原本还故作强势的皇子涯，那强撑出来的气焰也一下子被削减了许多。
至于周围的那些其余皇子，则干脆把头垂得更低了，有一种脑袋都快从脖子上掉下来的错觉。
“只有本宫的弟弟，才有资格成为大唐未来的皇帝。”
玉姬再一次发出轻蔑的笑容，她转身回到湖边。
斜阳半落，远处的宫殿被笼在一片橘红色的光幕中，露出了棱角分明的剪影。
“开……”
皇子涯也和弟弟们一样低下了头去，但他的身子在发抖，中行离也注意到了那紧握起的拳头。
那股敌意正在转成杀意。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妖女！”
佩剑出鞘，刃上镀满了霞色。
锋芒迫近玉姬发髻下的脖颈，洁白如雪的肌肤，映出剑刃的寒光。
“乒。”
被折断的剑刃落下，插入青砖，断口处流淌着赤红色的铁水。
皇子涯一脸惊惶地看着手上的断剑。
过了半晌，掌间的灼烧感传来，刺穿整个肉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扔掉了因高温而变得赤红的断剑，皇子涯哀嚎地跪倒在了地上，双手已然被烧灼得失去了应有的模样。虽然努力想直起身子，但剧痛却让努力全然作废。
他摔倒在了地上，痛苦翻滚着。
中行离因眼前的景象而怔住了，她无意识地拔剑进行格挡，以避免玉姬陷入险境。但因为许久没有用剑，中行离显然已经忘记了手中这把炽剑的骇人威力。
围绕着剑刃的金红色火焰熄灭的同时，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的皇子涯，中行离开始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莫大的后悔。
闯祸了！
她赶紧收起剑，掏出随身携带的药散，准备上前处理皇子涯的伤势。
玉姬却挡在了她的身前。
“辛苦了，离。”
温柔的道谢声，玉姬那纤长的手指轻抚过中行离的粉颊，指尖的温度和袖间的香气同时传来，瞬间稳住了她慌乱的心神。
她莲步轻移，来到了皇子涯的身边。
“很狼狈啊！”
轻蔑的笑声，一如既往。
皇子涯几乎要把眼睛都瞪出来了一般，愤怒、恐惧、杀意同时在颤栗的瞳孔间喷射着。
“妖女！你这个妖女！我杀了你！你个妖女！妖女！妖女！！！！！！！！”
没有理睬那充满杀意的吼声，玉姬俯身，用裙摆包裹着捡起了那柄仍旧滚烫的断剑。
“涯皇子，本宫有个问题。”
左手握着断剑，右手那细长的手指则穿过皇子涯的发丝。瘦弱的少女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将比自己高出打半个身子的男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本宫有没有喊过你哥哥？”
像破布袋一样被拎起的皇子，视线此刻正与自己的妹妹齐平。
对于皇子涯而言，妹妹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却透着震慑灵魂杀意，如千钧之力压过了皇子涯此刻心中的愤怒。
最终，原本复杂的情绪只剩下了纯粹的恐惧。
“皇妹！不！玉姬大人！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嗯，真好，认错是好习惯啊。”
这么笑着，断剑横向刺入了皇子涯的脖子，浓稠的血液喷溅而出。
玉姬却似乎很有经验，因为角度选择得当，所以喷溅出的鲜血只是弄脏了她持剑的左手，而衣服上则脸一丁点儿的血滴都没有沾到。
“不管有没有喊过，本宫姑且最后喊你一声哥哥吧！”
她笑着，左手流畅的一个旋转，剑刃割断脖子，皇子涯的头颅被轻松取下。
玉姬抓着已经散乱了的发髻，将那颗面带恐惧的头颅高高举起，从各个角度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如同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哥哥的头啊！果然是割下之后更好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