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更好地探察敌情，中行墨采取了昼伏夜出的奔袭方式。
夜中，依靠赵无恤的金乌曦用以照明道路，同时通过自己的“月见”，时刻监测着周围的动向。精准地避开了所有的驻兵点。只用了四日的时间，也就在六月二十日暮色方才降临之时，中行墨便率着五万余的骑兵，进入了不归山中。
月色已阙，山林间流动着暑气。
站在不归山的主峰顶，中行墨能很好地眺望着那边的曲沃城。
笼罩在灯火中的曲沃城是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
“没想到我竟然还能回来，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没想到我竟然还能陪你回来，以这样的……唔！”
突然出现在中行墨身边，正露出轻浮笑容的赵无恤，被以一个有力的肘击，打中了鼻子。
捂着被揍出血的鼻子，赵无恤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
“赵无恤，你不要以为我已经原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了。”
“……”
“不管有千万个可作解释的理由，君上大人都是被你设计杀害的，而暮大人他……暮大人他也是被你带回曲沃的！”
长剑，剑尖抵在了赵无恤的咽喉。
后者愣愣地看着自己在冰冷剑刃上的倒影。
转而露出释然的微笑。
“是啊。”
赵无恤闭上了眼睛，扬起下巴，露出喉结。
“明月大人教训的极是，无恤虽百死而不能赎其一。”
收剑入鞘的声音。
“舅父，我原谅你。”
“……”
自见面以来，始终回避于和赵无恤见面的朔国晨姬，出现在了一旁。
此时的她，已是一位亭亭而立的女子，身材高挑，甚至于反超了身边的中行墨半个头。
“这四年来我日日夜夜想要杀你，但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我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想要杀的，其实之是‘想象中的你’。”
她望着舅父的脸，有着与母亲神似的轮廓。
她已经不再愤怒了。
眺望向远处的曲沃城，可以清晰地看见北城的雄伟门楼
“小暮的头……就是被悬在那座门楼上的吗？”
不是单纯的悲伤，也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因长久的打磨而变得内敛隐晦的情绪。
“大争之世，小兼于大，弱并于强，无可厚非。但那个妖女却砍了小暮的头！作为姐姐！我绝不原谅！”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晨姬却并不觉得疼。
用怜爱目光望着晨姬的中行墨，深藏弯月的眼中扑闪过一阵惊喜。
“小十一平安归来！”
月色浸染着密林。
若有若无的马蹄声，挟裹分明的寒意。
明明是暑天，众将士却被这越来越浓的寒意所侵扰，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
“曦！速为纵约长大人引路！”
金乌用较太阳更为明亮的光，照亮了整片山林。
马蹄声变得清晰，寒意也渗入肌骨。
中行羽跨着赤红色的骏马，一脸冷峻的出现在大家面前。
“习……！”
晨姬下意识想向中行羽扑过去，却抢先一步被身旁的中行墨和赵无恤拦住了。
他们察觉到了中行羽的异常。
面色煞白，寒凉如铁。
冰蓝色的瞳中透出严峻的眼神，扫视着众人。
黑漆漆的东西被随意掷到地上，就地滚了几圈后，露出沾满血污的脸。
“是……智瑶！？”
借着金乌洒下的光，赵无恤认出了这张脸的主人。
“智瑶被斩杀了啊！！！！！！！！！！”
他兴奋地嚷了出来，近两年的憋屈和愤怒，在此刻一泄而出。
“喔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那些随赵无恤而来的、在晋阳之战中失去战友和家人的武灵骑们，也一齐发出激动无比的欢呼。
“智范已灭，韩魏投诚，妖女已再无凭恃！”
中行羽用故作强势的声音向将士宣告。
距离他很近的中行墨，却在其严峻的眼神中，捕捉到深刻的疲倦。
“明日攻城！斩杀妖女！匡扶大道！”
赵无恤率先响应，他单膝跪地，作揖屈身，以发自内心的尊敬，向眼前的少年表达了莫大的忠诚。
“谨遵纵约长之令！”
“谨遵纵约长之令！！！！！！！！！！”
众人内心灼热的澎湃感，暂时掩盖了中行羽身上的寒气。
但却无法融化其脸上冰冷的表情。
他无视齐刷刷跪倒在地向其展示忠诚的将士，而是穿过众人，独自寻到主帐之中。
身上迸射而出的透骨寒意，为其屏退了在帐外守着的兵士。
如玉山之忽倾，中行羽扑倒在了地上。
身下的地面连同整个帐篷一起，霎时间冻结了起来。
——你已经不是我要保护的那个习习了……
指甲在硬结的地上留下浅浅的抓痕。
——我不怪你，我只怪“命”。是“命”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已经是冷峻的容颜，看不出任何的心情，中行羽冰蓝色的眼睛中积淀着深邃的虚无。
——你呀……请继续当姐姐……当我已经死了吧！
“习习！”
主帅营帐的冻结引起了混乱。
晨姬则趁乱跑进营帐之中。
“你怎么了习习！”
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搀扶扑倒在地的中行羽，指尖却在触及其肩膀时，立即被冻伤。
“墨姐！舅父！……！？”
衣摆被拉住的瞬间，也立即被冻得硬邦邦的，就像盔甲一样。
晨姬低下头，忧虑地望着眉宇和鬓发都结上了霜花的中行羽。
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那个整天被她踢飞的小男孩的阶段。
但是此刻，那个男孩却已经成长为了男人。
“习习……”
“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喊过我了。”
“……”
“这些年，我只希望能再被她喊一次‘习习’，希望能再被她抱一抱，希望能再被她训斥一顿，能再……”
话语戛然而止，晨姬用怀抱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我都可以做到的，习习！她做不到的！我也可以做到的！”
周身的冰冷隔断了体温的传来，但中行羽所感受到的柔软却是真切的。
“你不可以做到……”
“！”
将快被自己冻伤的晨姬用力推开，中行羽依旧是冰冷而寂寞的脸。
“因为你不是她。”
晨姬的温柔，无法融化寒冰。
中行羽无视瘫坐在地的晨姬，独自走到营帐外。
仰头，不归山的月色正好，剔透如水，落地成冰。
“我要亲手斩下那个妖女的头！”
寒意加剧展开，一旁篝火都因木炭的冻结而熄灭。
“我也要夺走她的一切！”
冰蓝的瞳眸，倒映着暗蓝的夜色。
“就像她夺走我的那样……”
他依旧没有表情。
与此同时，荆庄帝却正在发着愁。
由她所率领统辖的九国合纵联军，总计四十余万人，却和唐国的十万军队，在西线上胶着近两年的时间，至今仍被阻在翼城一带，毫无进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愤怒夹带着羞耻，让少女打扮的荆庄帝，将桌上关于军情的一堆竹简，悉数推落在地。
“传旨给臭阿重！三天内，他若再不能把敌军围灭！朕就砍他脑袋！”
“如是，则皇兄必死无疑。”
一旁的皇子侧如此结论道，而孙叔敖也一边俯身捡拾着满地竹简，一边去劝说着自己的君上。
“唐国将领智萤，被称作‘天下第一智将’，其名义上虽只有十万兵马，但其麾下的将领大多猎杀过异兽，因而拥有福泽，且多又异民相助，战力犹存。而且我军为多国联军，各国军队各有心思，皇子重调度无力，实在是力不从心！还望陛下明鉴！”
“那你说怎么办！？”
无视孙叔敖的辛苦，荆庄帝将其好不容易以捡起来堆好的竹简，又一下子全给推倒了。
后者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放弃了重新捡拾的打算。
“臣认为，唐国军力已然有限。之前在两棠渠被我军歼灭四万余，俘虏五万余；之后中行氏投诚带走玄甲骑万余，步兵两万余；赵氏北方叛乱亦带走三万人马；剩余的军队，西线兵团因需守备黛国入侵占去十五万，北方围困赵氏的智韩魏亦有十余万人，加之此处正与我们对峙的十万大军，臣预判大唐境内已不存在有效的守备力量了。羽君此番率玄甲骑北上救赵，无论胜败与否……”
“你这不废话嘛！阿羽肯定能赢啊！”
“……臣的意思是，就算羽君败了……”
“乌鸦嘴！阿羽怎么可能会败？”
“……羽君此番北上救赵，必胜无疑，因而北方的十余万军队必然没机会回援内境，加之东西两线都被各自牵制，故臣窃以为！”
“……你是想让朕暗中派兵，绕过此处，奇袭曲沃。”
“陛下明鉴！”
“以后有建议直接提就可以了，孙叔……你说着不累，朕听着都累……”
“……诺……”
终于是回归平静的荆庄帝，开始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思忖了起来。
“孙叔，你觉得按阿羽救下赵氏后，他会怎么做？”
孙叔敖被自己的君上问得一愣。
“臣认为，羽君应该会轻装简行，直奔曲沃。”
荆庄帝望着翼城行宫的房梁，有只不知何处飞来的小鸟正在上面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小鸟似乎也注意到了少女正在注视的目光，将自己的视线转向了她。
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荆庄帝一愣，望着那双眼睛有些出神。
——我会保护陛下的。
心口暖暖的，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阿羽。
充满干劲地起身，荆庄帝挥舞了一下可爱的拳头。
“孙叔，传旨！”
“臣在！”
“立即从我大荆军队中拨选骑兵，选不出就去找别的国家借！借不来就去抢！总之，务必要凑满精骑五万，携攻城器械，天亮前出发！”
“天、天亮前出发？！是不是太急促了一点儿，粮草配给，编制规划，各项工作冗杂，天亮前，臣恐怕来不及。”
“朕不管，总之，天亮前，朕要带着五万人绕过唐军，直取曲沃。”
荆庄帝一脚跨在身前的案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
至于侍立在前的孙叔敖，露出像被人突然打了一巴掌的表情。
“陛、陛、陛、陛下！？你刚才说由谁带兵出发？”
“朕啊！”
又变成了五雷轰顶后的表情。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是荆国皇帝，焉能！”
“行了，别废话了！有这个时间，赶紧去准备出征事宜吧！”
佩剑重击桌案，一剧烈的碰撞声打断了孙叔敖的劝阻。
荆庄帝抬起头来，那只有着冰蓝色眼睛的小鸟已经不见了。
但此刻她的眼中，却依旧能看见冰蓝色的明眸。
（我才不需要你保护呢，阿羽！相反的——）
眯起眼睛的荆庄帝，露出少女的表情。
（由我来保护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