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是淡金色的，像城堡深处的千金们披散的金发，耀眼但不浓烈。
而午后的森林则像是晚祷结束后的修道院一般，静谧安详，枯枝与枯枝间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一双赤果的白皙纤足点在被枯叶层层覆盖的褐色土地上，却连一丝叶片碎裂的嘎吱声都不曾有。
这双赤足的主人整个身体都裹在漆黑的兜帽长袍里，仅仅露出一双象牙色的脚，扇贝样的趾甲在枝叶罅隙间流泻下来的阳光下闪烁。
藏在黑袍里的人像一只暗精灵，悄无声息地穿梭在高大的松树之间，向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黑影不知在松林间穿行了多久，只见太阳渐渐西沉，颤颤巍巍地走向白昼的终点。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视野倏然开阔:一片草原。黑影亦慢下脚步，她轻踏在新出现的草地上，此刻映入眼帘的光景足以令任何凡人都震撼一生:一株白色的通天树。她缓缓踱向面前之物，微微仰头:整棵树通体雪白，盘桓错节的根部每个分支都有数人合抱之粗，苍白的树干好似一根擎天之柱直入云层，更高处的枝桠大部分都隐没在了云层里，剩下的从云层中垂下来，树枝上几乎没有一片叶，像是末日审判时从天而降的无数长矛，闪烁着冰冷凌厉的白光。
黑袍女孩在根的末端停下脚步，她蹲下来，黝黑的袖袍里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抚摩着凹凸不平，粗糙不堪的苍白树根，长长地叹气。
普通的树掉光了树叶，只是另一个春秋轮回的起点。但它不一样，从第一片叶子落地开始，死亡就是不可逆转的命运了。如今它已然到了耄耋之年，准备迎接命运织网里属于自己的那条黑线。
这是棵垂死的树。
“尤克特拉希尔。”黑袍女孩的声音并不大，身形在树下更是显得渺小如沙粒，但这句话却化作一阵声浪，在整个平原远远地传开——排山倒海的悲伤在蔓延，声浪从地面上掀走了一层薄土，露出下面褐色的，健康的新土层。就连树干也在微微地颤动，所有的树枝都摇曳着，白色长矛在云海间忽隐忽现，仿佛在回应她一般。
她屈膝，在一条树根分支上跪坐下来，深深地低头，白皙的双手在大腿上十指交叠，像个前来觐见神明的虔诚信徒，又像个正在哀悼友人的吊客。
深红如血的残阳给苍白的树涂了一层橙色，平原上悠缓的风拂过她的衣袖和下摆，黑色兜帽微微掀起，露出一只白皙小巧的耳朵。过了片刻，阳光彻底地消失在地平线上。四周的气温陡然下降，比那些东方戏子的变脸术还快。不一会，袖口和兜帽边缘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黑袍女孩还是像老僧入定一样一动不动，低垂着头，不是胸前的微微起伏还显示着生命体征，旁人甚至会认为她已经坐化圆寂了。
夜渐深，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唯一的光源竟是来自这棵树:它通体萤白，淡淡的白光照亮了四周。草原上的风也陷入梦乡，不知不觉间通通消失无形，整片土地都笼罩在岑寂中，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兜帽下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身周泛起莹莹绿光，她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树干上的一处褶皱。正当此时，整棵树身上的白光都开始剧烈地涌动着，萤白色的浓雾从每个孔缝中流出，雾气纠结缠绕，竟是渐渐浓缩成一个人形。这团雾气缓缓飘向黑袍女孩，人形也越来越真实。
白色的人形与黑袍周围的绿雾甫一接触，就开始鲸吞一样吸收起绿雾，绿色雾气从兜帽下源源不断地流出，白色人形也渐渐实化，最终凝聚成一个浑身苍白的少女模样，漂浮在黑袍面前。
“尤克特拉希尔，咳咳。”黑袍女孩轻咳着，方才似乎是消耗了很大的体力。
苍白少女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秀眉紧紧地拧成一块，她伸出双手想要抚摸黑袍少女的脸，却从肩膀上穿了过去。
“好久不见。”黑袍里的声音虚弱而平静。
苍白的少女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苦笑了一下。
黑袍女孩也不再说话，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啪，啪，啪。“
不知何时，腿上的黑袍下摆泛开片片水渍——大滴大滴的水珠从兜帽的阴影中落下，连珠串似的打在黑色布料上。
天空中忽然雷声滚滚，转眼间大雨瓢泼，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撕开天空，剧烈闪光把两人的脸映得清晰可见，宛如白昼。
黑袍下的脸意外地有些幼齿，粗略看去也是美人胚子，只是被两道泪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暴雨疯狂地冲刷着一切，黑袍被淋得湿透，大片大片的草倒伏于地，雨水顺着树干上的褶皱汇聚成流。
地面上慢慢地升腾起绿色的雾，汇向苍白少女的脚底，以苍白少女为中心渐渐形成一道漩涡。
白色的身体愈加凝实，而绿色的漩涡还在脚底旋转。
苍白少女朱唇开合，哀恸写满了整张俏脸:“卡……”
蒸腾的绿色雾气还在素白的少女脚下徘徊，而剩下的字符却消失在茫茫暴雨之中，被雪崩似的雨声永远埋进了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