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瑟在家族中向来没什么地位，原因很简单，弱小。但强弱之别从来都是需要有一个参照物的。如果是以西大陆的平均实力水平作为参考的话，那伊兰瑟无疑是弱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当然，东大陆这边能够算得上强者的家伙也就屈指可数了。
实际上，作为在东大陆活动的杀手，伊兰瑟甚至算得上是业界标杆，论实力、心态、手段都是不可多得的优秀，唯一可怜的就是他是冯克马尔家族的人。二等庸才的重担一直压在他的肩头，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荣耀不说，还扭曲了他的人性，使他变得疯狂而卑微。因此，当这样一个弟弟带着一条断臂回来的时候，文森并不同情，却还是有些诧异。
在检查伊兰瑟带回来的断臂的时候，文森发现了一个问题——断臂和伊兰瑟身上的切口附近都出现了肌肉坏死的症状，原因是缺乏水份与血液。由于伊兰瑟的断臂位置比较高，所以那只手并没有全部坏死，至少整个手掌和半截小臂还是相对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并且已开始腐烂，除此之外的地方全部呈现出干尸一般的灰褐色。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叫文森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天，他自己也被辛切掉了左手。
断臂的切口十分平整，那是漂亮的一剑，但是却没有流出一滴血，所有的血都在斩断的那个瞬间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失去了血和水份的断臂迅速萎缩干枯，最后如同一块皱巴巴的布条，搭在断骨上。
被斩飞的左手也在这时候掉落下来，摔落在地面上，发出有些沉闷的声响。文森低头去看，果不其然，那左手已是彻底的“皮包骨”，干枯、丑陋。如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的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还能发生这种奇妙的事。
这一次的交锋，文森赔进去了半条胳膊，辛直接昏迷不醒，叫人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最后那一下撞墙撞到了头，还是因为过分使用了那奇妙力量所导致的后遗症。
同样是被辛砍了手，伊兰瑟勃然大怒，文森却没有太多的表示。他既没有上去给辛来致命的最后一击，也没有回过头来对库斯娜等人冷嘲热讽。迎风站立的文森虽然霸道无比，却仍是在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遵守家训——冯克马尔家族的人绝不会意气用事，任务目标之外的人，不杀。
他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塔楼顶上的波波却没这么沉稳的心智，见到辛的落败，当即怒气腾升，也不顾其他，拉下扳机，腕弩瞄准文森，嗖地就是一箭！文森弯下腰，恰巧避开竹箭，捡起自己的左手，随意向上一抛，就看那森森断手如炮弹一般正中塔楼，轰掉了大半的圆台。失去立足之地的波波大声惨叫着掉落下去。
眼看波波就要摔死，妮洛和阿哲不禁大声叫喊起来。正在这时，一股自下而上的疾风突然吹起，如同柔软的垫子一般裹住半空中的波波，又托着他缓缓落地。直到屁股着地时，波波那凄惨的叫声才带着疑问语气戛然而止，然后跳起来拍了拍衣裤，左看右看，又瞅了瞅一脸漠然的文森，当即吓了一跳，学辛的样子架起双拳，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你干嘛！要打……打架吗！我……我才不怕你！”
文森没理这穷酸小子，却是转过身来，冲阿哲和妮洛的方向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阿哲和妮洛突然一怔，随后阿哲接着愣，妮洛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阿哲呆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句话是文森出现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来的时候不说话，打起来的时候不说话，偏偏在打完了以后才说，还说的那么莫名其妙，阿哲怎么能不奇怪？
妮洛松气的原因也简单，因为文森说话了。对于自己的父亲，妮洛还是颇为了解的。他本是不善言辞的人，平日里和库斯娜差不太多，能不说话就绝不开口，能说两句绝不说五句。最关键的是，文森在认真的时候绝对不会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字，只有一个音。因此妮洛从来没有见过在动手中满嘴跑舌头的父亲。只要是在战斗状态，他就永远是最安静的一个。也正因为如此，文森一开口，也就说明他不会再动手了。无论如何，父亲不会再向自己的同伴出手，光这一点就足够妮洛放松紧绷的神经了。
“没什么，只是来救人而已。”一个沉稳的中年男性不知何时站在了阿哲身后。
听到这声音耳熟，阿哲抬头去看，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他们在无主之地碰到的那位领主大人。这领主的衣着和当日见他的时候一样，一身的墨绿色长袍，一样是那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怪异的着装品味。
大抵也是知道文森·冯克马尔的为人，他在回答问题后又继续说道：“有几个小顽童来你这里打搅，我担心阁下一时心急杀了他们，所以才来的。不过看起来我还是来晚了一步，战斗都打完了呢。他们都没事吗？”说着，他把目光放到了文森的断臂上，不由一惊，“阁下的手臂？莫非是——”
“断了。”文森答道，“‘鬼瞳’砍的。”
“真的假的，那个小鬼能够砍掉你的手？虽然他认识‘自由骑士’，并且是自由骑士团的团长，但他终究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身上的杀气也弱到根本感觉不到。这样的人竟然能够……”
见他不信眼前事实，文森也没兴趣再跟他继续唠嗑，扭头就走。那人刚要叫，却见一个老头从窗口跳出，正好落在昏倒的辛身旁。那老头个子不高，也有一点驼背，不过双瞳有神，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习武之人的风范。只见老头伸手抓起昏迷不醒的辛，左右来回摆弄，这个举动一时激起库斯娜的怒火，却无奈身体乏力，努力半天仍旧使不上劲。
老人弄了小半天，一边就这么提着辛，一边对库斯娜等人道：“放心吧，这小子没死，老夫也不会杀他，没钱赚，你们带走吧。”说着，他就把辛提到了前面，正对着波波。波波左右看了看，发现是在叫自己，当即怯生生地挪到那边，伸长了胳膊拉过半死不活的辛，而后飞也似地逃到库斯娜等人的身后。
“这不是冯克马尔家族族长，杰诺斯·冯克马尔大人嘛，晚辈有礼了！”绿袍领主说罢，抬手拱了拱以示尊敬。
却不料这番言辞惹来了老头的不满，皱着眉头道：“去去去！你也是这个无主之地的一方领主，从身份上来说跟老夫差不到哪里去，你也不怕损了你的名头。”
“哪里哪里，您是前辈，我自当尊重。”
“那么，‘狂风狮’希蒙阁下到此就只是为了确保这几个小娃儿离开吗？”
“正是，还希望您能给在下一个面子。”希蒙恭敬道。
“无所谓，老夫对小孩子没兴趣，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他们留在这里也没用，你要带走就带走吧。”
“多谢！”应了一声后，希蒙叫过库斯娜等人，并挥手让他们离开。波波对此虽还有疑虑，却见阿哲和库斯娜都照做，当即也就背着辛跟了上去。
妮洛回头看了看波波等人离去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却又不敢，回头看一眼父亲和祖父，发现两个人都没在看自己，于是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做好。
正在这时，文森冷冷道了一句：“妮洛，你想要怎么做。”
听到父亲提问，妮洛先是浑身一颤，但随即这份恐惧就被记忆中辛那番狂妄自大的言语所稀释。深吸了两口气后，妮洛恢复了平静，抬头看向文森，认真地说：“我想跟他们一起走。”
“你的身份忘了吗？”
“没忘，我是冯克马尔家族的杀手，但我也想做自由骑士团的佣兵。”
“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
“哪怕家族里派人追杀你？”
听到这个问题，妮洛身体不由地一颤，但随即还是咬牙回道：“是。”
严肃的问答突然中断，妮洛的心越跳越剧烈，深怕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后备举动。却不想文森在听完这些后，闭上双眼，轻哼了一声，右手一挥，道：“你去吧。”
一句应允的话不过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对妮洛的震撼却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的清楚的——因为这是妮洛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许可！
幼年时期她对自己的父亲印象不深，记忆里最常出现的男人就是叔叔伊兰瑟；
孩童时期，她对父亲是绝对的憎恨，因为他杀死了母亲，并有意让自己拥有了人生中最凄惨的经历；
从那以后，妮洛的脑海中就再没有了父亲这个概念，有的只是下任族长候选这么个冷冰冰的代替品；
在师傅的带领下，她渡过了七年光阴，每日都是行尸走肉般的腐朽人生，直到她遇见了辛——
遇到辛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一直肩负着杀手的工作，她却透过辛这个小小的窗户看到了大千世界的色彩缤纷：
林中狩猎可以填饱肚子；行会任务可以赚取钱币；没钱吃饭可以抵押团长。自身的力量可以帮助而不是屠戮他人；朋友之间相互拆台的乐趣；和伙伴共同进退的充实感……都是妮洛之前不曾想到，更不曾体会过的。
杀手和佣兵只有一线之隔，这本是妮洛的看法，也是整个世界最普遍的观点。然而辛却告诉了她一个新的答案：
所谓佣兵，就是不管是谁犯了错，只要认真地说一句“对不起，我错了”，然后就又可以像昨天一样开怀畅笑的大笨蛋；
所谓佣兵，就是有肉同吃，有酒同醉，有乐同享，有难同当的铁哥们；
所谓佣兵，就是越是在关键时刻，越会为了对方挺身而出的勇者！
辛所认为的佣兵完全是一种理想化的美好愿望，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然而，辛却为了这个梦想不断努力，并感化了身边的所有人。正如同他平日行事的那样，你可以骂他笨蛋，你可以用力打他的头，你甚至可以把他抓到一边干活还债，他都不会有怨言，就算有不满，也只是口头不饶人而已。可是，一旦有人触及他的逆鳞，对他的伙伴下手，他就将化身为“鬼瞳”，给予最猛烈的报复！无论对方是谁！
这或许是傻瓜，或许是天真，或许是幼稚。但不可否认，就是这样的佣兵团，令妮洛无比的羡慕和向往。
她曾因自己的身份而数度背叛，却又因辛的真诚和心之所向而再三归依。先是碍于杀手身份，后有师傅威逼利诱，现在又是家族的名望，阻挡在她面前的阻碍太多了，每翻过一座山，就会发现前面的山更加高大。而现在，父亲却许可了她的任性，顺从了她的决定，帮她推倒了眼前最高大的那座山。这叫妮洛怎能不激动？
“是！”也不知自己此时的心境是兴奋还是激动，是感动还是感慨，面色复杂的妮洛向父亲和祖父微微弯腰鞠了一躬，用既轻微又沉稳的嗓音说道：“我出发了。”说完，妮洛转身，紧随着自由骑士团的脚步，快步追上。刚一进门，才发现他们都等候在大门内侧，没有一个人先走。
待妮洛离开广场后，老人问：“你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放妮洛离去。”
文森木然，道：“妮洛是这么期望的，让她走也无妨。”
“不是这么回事吧，妮洛怎么说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就这样放弃不像是你的作风。”
“用不上的人留着也是废物。”说罢，文森不再言语，走到天井边，头也不回，也不说声再见，就这么目中无人地跳了下去。
整个广场只有一个门，想要离开却又不想再碰见妮洛，也就只有走窗户或者跳天井这两个选择了。事实上，文森就是从天井上来的，只不过那时候库斯娜他们都没人注意到罢了。
看着儿子这般，老头也只是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你打的是这个算盘啊。”
这看得那位希蒙领主云里雾里，当下就问。小老儿估计也是平日里闲得慌，今个儿好不容易来了个可以听自己废话的客人，也就非常大方地说了。
“妮洛，或者说女人，都会在成长过程中碰到一面绝壁，那就是性别差异。在这个世界上能够闯荡出名头的佣兵也好，杀手也好，全部都是以男性为主，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个是……”希蒙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在权力主导的官场，男人成为主流或许还可以归咎为重男轻女的世俗观念。但是，在以实力定胜负的世界中，女性依然是弱势，这是上天的选择。妮洛的确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但是现在他们这一代都还没有成年。等到过了二十岁，女性杀手就会逐渐被同辈甚至是后辈超越。无论妮洛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最强。在能用的时候尽量用，用不了的时候果断抛弃，这就是冯克马尔家族的做法。让妮洛离开，只不过是把这个时间稍微提早了一点。”
长叹了一声，杰诺斯接着说：“不过，如果妮洛能够经历什么历练，也不是没可能扭转这个现状。如果她能深刻体会到自己与佣兵的不同，同伴什么的对她来说终究只是该丢弃的玩具，那时的感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绝望。只要能突破，小妮洛就能以最强杀手的名头回归冯克马尔家族。文森他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
说完，老头一指希蒙，“你别跟他们乱说哦，老头子会跟你急的哦。”
希蒙无奈一笑，摊了摊手，“放心吧，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样最好。”杰诺斯哀叹一声，低头瞥了一眼死在自己兄弟手上的伊兰瑟，“话是这么说，妮洛好歹也是老夫的孙女，随随便便跟了一个不知名的佣兵团那可是不行的，会给冯克马尔家族抹黑的。”
“所以您就要对外声称伊兰瑟·冯克马尔的死是自由骑士团所为吗？”
“冯克马尔家族成员的死固然是一记不错的强心剂，但终究还是不够的。而且家族的人死了，家族却没有作为，这样也说不过去。所以……”跟着，杰诺斯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希蒙，吓得希蒙一阵冷汗。“您……您要我做什么吗？”
“嗯，很简单的事。你只要帮老夫散播一个消息就好了。内容也简单：自由骑士团的团长，‘鬼瞳’砍掉了文森·冯克马尔的一条手臂。”
“你是认真的吗！？”希蒙听到这话，不由得严肃起来，“那不才是真正令家族蒙羞的事实吗！”
“没错，要的就是这个事实。”杰诺斯说，“等到这个传闻散播出去以后，肯定会有人质疑真伪，同样也会有人不管一切地吹捧。这样一来，不仅是东大陆，估计就连西大陆的家伙们都会坐不住的。名望可是天下之剧毒，它会使人迷失自我，滑向美妙梦境的深渊，无论是谁，都抵挡不住这美味的诱惑，只要他们承受不住名望的压力，佣兵团就会崩溃。”
“不过，那个佣兵团里可是有‘暗夜猫’的，她可是跟随了‘自由骑士’好一段时间的战士，这种压力对她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吧。我也很难像她会任由整个团队自取灭亡。”
杰诺斯哈哈一笑，“如果他们经受不住，妮洛就会回来；如果他们经受住了，妮洛就能更好的活下去。怎么看都是老夫赚啊。牺牲一点父辈，成全一下后辈，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正是你们这些‘有人性’的家伙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吗？”稍微一顿，“啊，对了，这个消息必须要是你亲自传出去的，‘狂风狮’的名号也借老夫用用吧。”
“您这番话听得真是刺耳啊，不过也是实情。好吧，本来就是我有求与您，不付出点代价也说不过去。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说罢，希蒙转身离去。右手轻轻一拂，一股强风吹起，托着他的身体就这样悬浮起来。
“嗯！拜托你了。”杰诺斯说，“还有，你小子下次给老夫好好走正门，你这样直接用魔法飞上来可是非法入侵。”
“关于这一点还是放过在下吧。”飞到一半的希蒙转过身来，脸上堆满歉意的笑容，“你们家的大门对我来说太重了，实在是推不动。”
没有去看希蒙远去的背影，杰诺斯踱步到广场边上，低头正好看到已经走到街上的自由骑士团一行。看着妮洛脸上疲惫的笑容，杰诺斯轻声道：“因为得不到他人的认可，老夫的曾祖不得不干起杀手行当，继而创造了冯克马尔杀手家族。时到如今，老夫的孙女却拥有了佣兵团的同伴，达成了曾祖他毕生的渴望，这也是天意吗？”
回过头，杰诺斯又瞥到了伊兰瑟的尸体。“说起来，伊兰瑟好像是接了野狼佣兵团的任务。姑且也把伊兰瑟死掉的事跟他们说一声好了，希望他们不会是小气的人呐。”自言自语了一大通后，老头儿扭头叫一直呆在一旁的四个小孙子把伤者死者全部带下去，而后便拖着有些驼背的瘦小身体缓缓离去。
上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