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梦

作者:欧阳黑雪 更新时间:2020/8/18 1:57:05 字数:10358

“我没有梦,”

“我一直在摧毁别人的梦,”

“请问,此刻你沉浸的梦,是怎样的梦呢?”

……

……

——「1·Fly」——

天空的界限变得模糊。

苍穹的距离不再遥远。

四分五裂的淡蓝色冰山正在自毁,底部喷涌出炽红色的岩浆,漆黑的烟雾吞噬着中部空间,高处席卷着一场白茫茫的暴雪,在荒凉的世界里游离、呼啸,宛如一只闯入羊圈的狮子,张牙舞爪的摧毁着这梦境的世界。

漂浮在海上的冰面一点一点的分崩离析。

冰面之上,一名17岁出头的黑发少年,正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走向灭亡的天与地。

他裹了裹深蓝色的围脖,双手在脸前,承接住口中呼出的热气。

他搓了搓手,感受着里面正在快速流逝殆尽的微弱温度,然后用一根手指,按住左耳的一只白色半透明三角形耳麦,隐约可以看见耳麦外壳内部的线圈与细小精密的零件。

“队长,我已抵达【昼梦症】患者的精神世界,请帮我定位。”

耳麦里,依稀的传出掺杂着电流的中年男子声音,低沉里又蕴含着关切。

“先不急着定位,程梓,你的状况如何?是否有‘迷失’现象存在?”

“我很好。”

少年说着,脚下的冰面却忽然传出咔嚓开裂的声音,并延展出一条裂缝。

程梓迅速的向后倒退,但裂缝越来越大,下面平静又冰冷的蓝色海水,宛如择人而噬般的魔鬼的眼眸,正在死死的盯着他。

“患者的精神状态已恶化到‘A’级!崩溃时间估计在七分钟后。”

程梓脚尖轻轻一点冰面,他的身体便宛如没有重量般,向着高空漂浮而起,像是一枚扶摇直上的羽毛。

他俯瞰地面。

“队长,这家伙的意识世界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行动要加快了,在更多人被他的精神同调之前,毁掉这个梦境。”

耳麦里传出一声忧虑的声音。

“程梓,既然你状态稳定,那就事不宜迟,我这就帮你定位患者里世界的位置,协助你将其清除。”

“好。”

黑发少年漂浮在暴风雪席卷的天空,身体随着狂风,被裹挟着摇来摇去,墨色的薄风衣猎猎作响,可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换作常人,怕已要头昏脑胀,几欲呕吐。

“患者的坐标已经传输给你,程梓,争取要在7分钟内完成任务。”

“嗯。”

流转在半空的程梓,艰难的抬起左手,从手腕处绑着的白色机械腕表上面,浮现出湛蓝色的雷达地图。

在他的左前方,有一个红点正在发光。

这就是…昼梦症患者的坐标。

程梓轻轻说道:

“这就来杀了你。”

他向前一振。

就犹如会飞行的鸟儿一样,仿佛轻飘飘的雪花一般,在诡异的世界里,撕毁物理法则似的,朝着前方飘荡而去。

在“梦”的世界里。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

……

——「2·broken」——

宁萌萌停下了操控轮椅的手,停在了市中心十字路口的街边,把左手装着小青菜的袋子放在怀里。

她不知道第多少回的,再一次的,抬起怀揣着深深渴望的眼眸,凝视向高楼大厦上的户外LED全彩显示屏。

凝视向正在播放着的、活力四射的少女偶像们。

她笑着,仅仅是把那些画面映照在眸子里,便足已觉得开心幸福,便足已体会到活着的美好。

那些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们穿着漂亮的、百褶裙款式般的偶像制服,在舞台上灵巧娇俏的跃动,四肢、细腰、甚至连闪闪发光的眼睛,都好像在进行着梦幻般的演出。

她甚至认得上面的一两个女孩,曾经,作为朋友的她们一起上课,一起学舞,一起去买宿舍对面的奶茶。

如果宁萌萌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轮椅上的话。

可能,她也会在屏幕里,向着整个世界起舞吧?

好…羡慕。

可突然之间,荧幕上的画面转换,变成一名正襟危坐在演播厅的男人,一脸严肃的开始背稿。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上午10时26分,市第三人民医院出现‘昼梦症’患者,目前已蔓延感染人数48,”

“请处于市第三人民医院的人员尽快撤离,”

“目前,‘国家第九诊疗科’已派遣特别昼梦症医疗师‘程梓’对患者进行医治,”

“重复,”

“上午10时26分,市第三人民医院出现‘昼梦症’患者,目前已蔓延感染人数48,”

“请处于市第三人民医院及附近的人员尽快撤离……”

宁萌萌微微皱眉,而后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来,眼眸里闪烁出担忧。

新闻里提到的程梓,是她的亲弟弟。

当年父母离婚后,她跟着母亲的她改姓“宁”,程萌萌才是她的本名。

后来,两人的父母竟然同时间都患上了“昼梦症”,弟弟程梓与姐姐宁萌萌都被父母感染,一家人机缘巧合的被送到市里同一家医院。

“昼梦症”是一项突然在22世纪初出现的怪病,患者会在白日突然失去意识,倒地昏睡,并且有传染的风险,当一名“自主患者”倒地后,他的脑电波有一定几率与周围的人类产生共鸣,一旦共鸣成功,会让本来健康的人也陷入昏睡。

医生们只有身穿特定的防护服,才可以安全的接近患者,并开始诊疗,而昼梦症患者极难治愈,最好的情况只是陷入无限昏睡,差一些的直接脑死亡,失去呼吸的能力。

两人的父母便遇到了最差的结局,双双殒命。

感染者程梓,自主从梦中苏醒。

感染者宁萌萌,在父母脑死亡后,逐渐恢复意识,却失去了对双腿的控制权。

而她自主苏醒的弟弟程梓,也变得好像缺少感情与常识,一个人的话甚至很难自己照顾自己。

在那之后,失去父母的姐弟便只好相依为命,也正是那时候,苏醒的程梓被医院的主任发掘出有成为特别医疗师的潜力,送去国家第九诊疗科,16岁就获得了一份高薪资工作,这让在身体与精神都有着不同残缺的姐弟两人不至于在世界上活不下去。

所谓的诊疗工作,便是在特殊的手段下,主动令诊疗师与患者的精神同调,进入患者的“梦境世界”里,击杀患者的精神主体。

其后,患者要么脑死亡,要么梦境崩溃下成为植物人,此后被精神同调感染的受害者们会逐渐的苏醒。

不过,诊疗师与患者的精神同调,往往伴随着“迷失”在昼梦症患者梦境世界内的风险。

程梓已执行过数十次任务,但还好,他每次都好端端的回到了现实世界里。

因为程梓有着从不会做梦,也不会陷入梦境的特殊体质——他就像是个没有情感与梦想的机器。

随是说如此,他像是开了外挂一样的成为了特殊的“诊疗师”……

但作为自己的弟弟,宁萌萌又怎么会不担心他呢?

她操控轮椅,向着家中赶去,希望在弟弟执行完工作回家后,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缓解他的紧张、畏惧、与劳累——

如果他有这些情绪的话。

……

……

——「三·他与她的梦」——

热腾腾的饭菜被她端了上来。

程梓坐在桌边,漆黑的双眼如缓慢转动的漩涡一样,瞳孔如撒上石灰失去色彩的石头一般,凝视着满桌子的饭菜。

为什么。

就这样了呢?

为什么……

他与她会再一次的在一起呢?

为什么,

碎掉的镜子也能重新粘起来?

为什么他与她,

在我看起来如此的荒诞、可笑、滑稽、而又违和!?

到底是怎么了!

“小梓,愣着干嘛,快吃饭呀!”

她满脸蕴含笑意的望着他,眼眸之内,全是温馨。

程梓右手僵硬的抬起筷子,复又瞥向另一边的男人。

“吃呀,你妈妈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今天是你跟姐姐的生日呀。”

男人笑着,正在给对面的女孩子碗里夹菜。

方方正正的小桌子,挤着一家四口,桌上摆着勉强放得下去的七八个盘子,他与她和他与她,分别坐在四个方向。

不对。

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程梓攥着手里的筷子,低着头,脸上如抹上一层漆黑的阴影,一字一句的质问道:

“你们,”

“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静说胡话!”男人愤怒的皱起眉头,五官挤在一起,竟有些如野兽般的恐怖,“我跟你妈妈什么时候离婚了?”

女人脸上划过无奈的表情。

“小梓啊,我跟你爸爸怎么会分开呢,就算是为了你们,我们也不会分开啊。”

“对啊,你妈妈可是很爱你们的,”男人又忽的笑着道,“吃饭吧,等会儿我送你们去小学。”

程梓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向对面的那个女孩子。

那个正在眨巴着眼睛,默默流泪,默默吃饭的萌萌姐姐。

已经…多长时间没见过她了?

姐姐…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他呢喃着。

“我明明已经…16岁了。”

无论如何。

小小家庭里的晚宴开始了。

他与她相谈甚欢,反而不像是曾离婚的,或结婚多年的夫妻,更像是刚刚陷入爱河的小情侣。

他与她其乐融融的时候。

他与她却互相沉默。

程梓感到荒谬的抬起头。

“你们,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

“小梓?你发烧了吗?”

程梓看向女人:“你不是无法忍受他的殴打,你不是说他不爱你了,你不是说他有了新欢,你不是说你要带姐姐走,说再也不会来找我们了吗?”

女人怔住,其眼眸里,莫名却闪烁出惊恐的神色。

男人怒不可遏的拍桌而起,“你这混小子,到底在说什么啊!能不能好好吃饭!”

“呵,”

程梓冷笑着:“你又在愤怒什么?你不是要赶她走吗?你不是说这个家对你而言只是束缚吗?你不是说快被她逼疯了,说她只会拖你后腿、唠叨你,毫无来由的怀疑你吗?”

“你还是我们的儿子吗?!”

男人揪住程梓的衣领,把他推向餐桌旁边的橱柜,怒骂道:“你简直疯了!你这不孝的家伙,知道我和你母亲为了你们,做出过多少牺牲,多少努力吗?!”

弱不禁风的程梓踉跄着跌倒,他这才忽的笑了。

“对嘛,这才是你啊,这才是真实的不是么?所以…为什么你们还要再逃回来呢?明明已经各自去了各自的现实,为什么还要再狼狈的逃回来呢?!”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握住一柄厨刀。

“已经把这个家破坏得四分五裂的你们,竟然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的逃到梦里!竟然还想拉着我和姐姐陪你们两个大人玩幼稚的过家家!”

他咬着牙,用喑哑的嗓音嘶吼!

“我绝不会认可!”

少年蓦地扑出,刀尖刺入男人的胸膛。

“这个东西,叫做‘昼梦症’是吧?那我就摧毁你们的梦!”

他一刀一刀的贯穿着并不真切的肉身。

直到四周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的崩解。

毁坏的空间撕裂开餐桌,撕裂起地面,撕裂起橱柜、房屋、撕碎了程梓的身体。

程梓睁开双眼。

他醒了。

他看见了医院的天花板——

一种犹如棺椁盖子般的障壁,苍白到了恐怖的地步。

……

……

——「四·救赎」——

纯白色的雪山上。

他正拉着她的手。

同为登山爱好者的两人,在攀爬雪山的过程里,突然就面临了生死离别的困境。

“快上来!”

“我,我快没力气了……”

“没事的,没事的,说了要一起登上最高峰,你怎么能现在就掉下去!”

“我…要坚持不下去了……”

“我拉你上来!”

“你做不到的,你也会掉下去的。”

“我做得到!”

他狠狠的用力,竟然真的把她给拉了上来。

两人躺在积雪上,大口大口的呼吸,在冰天雪地里,各自的肌肤赫然都粘着温热的汗水。

“太累了,”他笑着,“但还好,我成功把你给拉了上来。”

“嗯。”

她咳嗽两声,又捂住脸,喜极而泣。

“没有你的话,我可能真的就死了!”

忽的,他的表情怔住。

“那是什么?”

他看见在漫天飘舞的暴雪里,一个小点正快速朝这边飞来。

“UFO!?不…超人!?”

他惊讶的瞪大眼睛。

那黑点终于莅临。

程梓一袭黑色薄风衣,降落到了两人身前。

他满脸惊喜:“你,你是来救我们的吗?我们遇到了暴风雪……”

他喜悦的神色忽的缓缓凝固。

程梓抬起右手,五指握着一柄漆黑的手枪,对准了他。

“抱歉,”

程梓淡淡的说道,

“你不该做这个梦,害了你,也害了别人。”

扳机扣动。

子弹射出的声音,消泯在呼啸的狂风里。

然后。

天崩地拆。

……

……

——「5·killer」——

“这不是救赎,这是一场谋杀。”

“患者在五年前的一次登山中,没有能救到同伴,体力不支,被迫松开了手。”

“后患者被救援部队用直升机救出,身体一直留有旧疾,今天在市第三医院住院时,回忆起往事,结果自主爆发‘昼梦症’,病症蔓延,感染医院内部48人,48人都在精神世界的冰天雪地里死去,现实里成为植物人,患者因为自己对曾经同伴的愧疚,无意识的杀死了一群无辜的受害者。”

“以上,报告完毕。”

程梓坐在黑暗笼罩,唯有一束灯光过分明亮的屋子里,对面前身穿白色大褂的中年男子总结出任务报告。

那是他的队长。

“你做的很好。”队长叹了口气,“如果能找到避免或抑制‘昼梦症’爆发的方法,程梓,你也不会这么累了。像你这样能进入精神世界里又能有本我意识的人,太少太少,目前只能靠你去执行此类任务,辛苦你了。”

程梓面无表情的沉默。

但他的心里却在想……

如果昼梦症今后不再爆发,他就会彻底失去工作,变成无用之人——到时候,又拿什么来养活姐姐呢?

所以,昼梦症最好还是一直延续下去吧。

哪怕将来仍会有不少人因此遭受巨大的痛苦。

也无所谓。

只要姐姐能好好的活着就够了。

哪怕今后要一次次的杀死一位位的昼梦症患者。

程梓也会在所不惜。

他是特别医疗师。

也是一名法律允许的“Killer”。

……

……

——「6·Feind」——

他随随便便的翻开书中一页,不管前因,也不顾后果,就这样喃喃念出。

“仍然拥有的彷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

今夜,程梓把宁萌萌抱到床上,为她拉上杯子,为她打开台灯,为她诵读名著。

只有这样,她才会睡得着。

“梓,你这次读的什么?”她迷迷糊糊的问。

“《浮士德》。”

“好看吗?”

“不知道,挺难懂的,我想这样的书都挺安眠的吧。”

她微微一笑,闭上双眸,她不是想听他读书,也确实不需要安眠。

她只是想要在每晚的黑暗里,听到他的声音。

“她以神圣、纯洁的活动、发展成为天神的化身。”

程梓的嗓音虽然缺少些许情感,但落在宁萌萌的耳朵里,总让她的心灵宛如被温暖的手捧住。

“这是恐怖的征程,是闭塞而空虚的世界。”

他又胡乱翻了一页,好像觉得无趣。

“停止抚慰你那苦痛吧,它像一只恶鹰吞噬着你的胸口。”

她微微皱眉,心里吐槽着如果弟弟选一本恋爱小说的话就好了,为什么要选这种晦涩又难懂的书呢?

好吧,她知道,程梓的的确确是缺乏常识里的情感,但这也无所谓,她只是想听他的声音而已。

“人的一生有两个最大的敌人:恐惧与希望。”

他念到这里。

宁萌萌睁开了双眸,在发白的台灯映照下,疑惑不解的凝望向程梓:

“恐惧是敌人,为什么连希望也是敌人呢?”

程梓歪着头短暂的思考数秒,而后摇了摇脑袋。

“我也想不明白,姐姐。”

宁萌萌被程梓可爱的举动逗笑了,双手合十枕在脸下。

“继续吧,我马上就能睡着啦。”

“好。”

……

“万象皆俄顷,无非是映影……”

程梓动作轻柔的合上书,看向呼吸已平稳的姐姐,看着她柔美的侧脸,看着她细长的微微弯曲的睫毛。

“晚安。”

他困倦的站起身,拿着书走出了姐姐的房间。

在客厅里,或许是出于无聊,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他真的被这本书给吸引,程梓鬼使神差的再度翻开了一页。

“我要发现万有,在你那虚无里。”

……

……

——「7·Savior」——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

我眼里的世界,变成了深灰色的呢?

“请问,此刻你沉浸的梦,是怎样的梦呢?”

程梓看向那位蜷缩在仓库角落里的人影。

【患者】并不说话,只是再度艰难的往墙角里缩去,好似想要把血肉骨骼全部都按进冰冷坚硬的水泥里面。

程梓沉默着。

沉默着取出枪来,抬起右手,他的双眸里没有任何怜悯、同情,唯有一片虚无般的平静。

他是处刑者。

也是医疗师。

他是杀人的Killer。

也是救人的Savior。

——“你的梦,就只是缩在这里吗?”

——“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下去呢?”

——“还是说,你既畏惧死亡,又在活着的每一天怀着绝望与惊恐。”

——“喂,今天也不想去工作吗?”

——“你想苟且的在这份虚假的平和里延续你的灵魂,你想活在安静的,并不喧闹的梦里吗?”

“很抱歉啊。”

“你不想工作,”

“但这却是我的工作。”

“和你不一样,我还有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人。”

程梓的食指轻轻的勾动,温柔的像是在纸上涂抹掉一个名字。

砰——

他醒了。

程梓躺在布满精密仪器的睡眠舱中,睁开双眼,身穿白大褂的队长按动外面的按钮,打开了舱门。

黑发少年坐了起身,打了个哈欠。

队长手里捧着一个报告说道:“程梓,行动队已经搞清楚了,患者的梦,就是想哪里都不去的缩在黑暗里。还好,里面的世界环境并不恶劣,12位被感染者,运气最差的也不过就是在将来会更怕黑而已。”

“那就好。”

程梓点了点头:“能看到有更多人不会受到伤害,我的工作也算有意义。”

——当然不。

——能赚到钱,即使那些被感染者全都死光了,又与我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呢?

Killer?

Savior?

这都与我无关。

毕竟,

我是个没有梦的人,

不论是杀人的梦,还是救人的梦。

我活在深灰色的现实里。

……

……

——「八·交换」——

她喜欢出门。

哪怕只能坐在轮椅上。

她喜欢去看外面的世界。

充满活力、阳光、温暖、五彩缤纷的绚丽的世界。

市中心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户外LED彩色显示屏上,再度播放起昨天没能播放完的少女偶像团体的舞蹈演出。

宁萌萌每次外出买菜,回家时,都会正巧在这里看上一会儿。

也许。

她并不喜欢出门。

也许。

她也并不喜欢外面的世界。

也许,

她只是想在这里看看这个东西而已。

只是在这里幻想着,上面如果出现自己的身影会怎么样?

可是,尽管无数次的幻想,她也明白——

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活在现实里。

——如果能改变现实的话,

——是不是就能让命运回到最初的轨道里去呢?

但是,如果一切都回到最初的轨道里去,不会被母亲感染‘昼梦症’的话。

是不是…也不会再重新遇到程梓了呢?

——可是,

——不付出什么代价的话,

——就什么也得不到的吧?

宁萌萌怔怔的发呆,心里却莫名的像是出现了一个黑洞般的漩涡,她的理智与情感都正在湮灭、塌陷。

她陷入失去程梓还是失去未来的抉择之内,矛盾得无以复加。

如果——

能多一种选择就好了吧?

如果以程梓为代价的话,我就会哪怕连幻想都不敢幻想,不是太痛苦了么?

“那,你还愿意付出什么呢?”

宁萌萌忽然听见了这样的一个声音。

她愕然的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全身笼罩在苍白轮廓光芒里的人影,犹如神明一般的漂浮在半空,所散发的光亮圣洁而明净。

“你是谁!?”

人影轻轻说道:“若我能达成你的幻想,你还愿意付出什么呢?”

宁萌萌的眼球颤抖了起来。

她似乎已意识到了什么。

但她又无法控制理智与情绪般的,流着泪道:

“我什么都可以付出,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愿望。”

“哪怕你会伤害他人?”

“哪怕。”

“哪怕你会变成罪犯?”

“哪怕。”

“哪怕你会在黑暗的深渊里坠落,陷入自我毁灭的悲惨结局?”

“哪怕!”

宁萌萌静默着,呢喃着,干涩又艰难的开口:

“我愿付出一切,以追求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想再一次的,”

“起舞……”

……

……

——「九·恐惧」——

泛着钢铁冷光的白色城市。

人们恍然发觉,

原来太阳的光如此炽热。

他们目眩神迷。

他们为之倾倒。

世界,

在摇晃。

市中心已变成人间炼狱,行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车辆失控的互相撞击,司机们一个个头破血流,却紧闭着眼睛,刺耳的鸣笛声响彻在天空,爆裂声像是除夕的烟火晚会般轰动不停,一辆辆车强硬的交融在一起,或是堆积着停在冒着黑烟的建筑边。

在这暴乱的世界里,唯有少女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安详的沉入梦中。

精神同调感染者:3289,3290,3294,3321……

数字不断上涨。

市内,国家第九诊疗科分部。

队长急切的召来了刚刚准备回家的程梓。

“出事了。”他神色凝重的讲。

“嗯?”

“有一个昼梦症患者出现在市中心,感染力前所未有的强大,已经蔓延了三个街区,出现了大量的交通事故,程梓,现在要紧急把你的精神投放过去!”

“好。”

少年不紧不慢的回答。

一切都与他无关。

纵使要去杀人,要去拯救,然而在这之前,死多少人却令他并不在意。

“只是……”

队长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很深邃的东西,那双瞳仁深处的一点神光,宛如被放在粘稠蜂蜜的毒针。

“程梓,由于此次规模空前的恐怖,所以我们会派遣10位国家培训的精神特遣者同你一起前往患者的梦境世界。”

程梓皱了皱眉:“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体质吗?”

“不,”队长摇了摇头,“他们都是经过锻炼的普通人,不过有着更强的意志力。”

“那让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啊,否则都有牺牲的危险。”

他倒不是在乎这个。

他只是怕业余的人干扰他的工作。

队长停顿了两秒,才缓缓开口:“不能把一切都压在你的肩上,程梓,你需要同伴,你也需要帮助。”

程梓的神色依然平和。

既然队长固执,他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如此也好。”

“那就准备投放吧,技术科已经捕获患者的同调频率。”

“OK,”

快速的迈步,

程梓熟练的进入睡眠舱,面无表情的道,

“我这就去执行清除任务。”

队长给了他一个沉重的笑容:“一定要回来啊。”

他按动按钮。

舱门关闭,

意识流转。

程梓再一次的睁开双眸,

映入眼帘的是末日来临般的场景。

大地在崩毁。

车辆在哀鸣。

钢铁森林向天空拔地而起。

无名的歌声飘荡在虚无里。

一切的秩序与正常都在毁灭。

犹如圣经里的启示之日降临。

“这样的‘患者’,内心到底是多么的破败不堪啊。”

程梓迈步出现在摇动的街上,他的身后跟着十名特警装扮,荷枪实弹的“特遣队员”。

“都当心些,我会带着你们去找到‘患者’。”

程梓老练的抬起左手,看着雷达上面标注的红点。

“定位已经完成,跟我来吧。”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却觉得在空中飘扬的歌声,莫名奇妙的有些耳熟。

奇怪的是,明明苍穹有着灿烂的光,却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患者的内心很悲伤吗?”

他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朝着红点赶去。

世界的中央,广场的中心,拱卫着一处舞台。

人潮汹涌,在广场前围满了大量的人类,他们面容呆滞,如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仰望着舞台上的少女,欢呼着、拍着手。

高楼大厦上挂着的LED大型显示屏上,正直播着她的演出。

少女身穿深红的舞裙,纤细的躯体曼妙的跃动,她的头发如风般的飘扬,裙摆轻柔的晃动。

程梓抬起头。

“那就是此次的‘昼梦症’患者吗?”

也正是在这个刹那。

犹如万千噩梦一齐袭来。

程梓的瞳孔忽的缩小,惊愕的无法言语,恐惧得难以动弹。

「姐…姐?」

……

……

——「十·起舞」——

宁萌萌一睁眼,便看见明亮且苍白到炫目的光。

她适应了光线,耳畔浮现出如雷霆奔涌般不断炸裂的掌声。

市区上的荧幕循环播放着她的身影。

而她,正站在空旷的舞台上,一袭清秀可爱的偶像制服裙,像是在准备演出。

演出?

给谁?

宁萌萌恍惚了瞬间,就瞥见舞台下的广场上,凭空得,好像魔术般的出现了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人越来越多,汇聚成海。

人们在看着她。

在看着……

我。

宁萌萌的心颤抖起来,她的脸上闪过从未出现过的动容与喜悦。

旋即。

犹如四肢不受掌控般,宁萌萌在舞台上跃动起来,白皙的手臂晃动,纤细的双腿蹦跳,腰肢带着裙摆一起旋转,长发涤荡出一抹黑色的绚烂。

起舞。

她在起舞。

“我在起舞!”

宁萌萌获得了曾永远都得不到的满足。

她仿佛伸出手握住了遥不可及的、绽放缤纷光芒的星辰,将其填补在内心漆黑深邃又黯淡的窟窿里。

哪怕她裹挟着那些人来观赏她的演出。

哪怕为此要付出某种仅有的东西。

她只想紧紧的抓出手里的星辰,她只想让内心变得不再残缺,她只想起舞在这片天空下,在形形色色的生命面前,让自己也像是万万千千坠落的雨滴里的其中一颗,能奔赴到正常的命运轮回里。

——这本该就是她的。

——如果不曾遇到厄运的话。

——这本该就是我的。

——如果不曾背负宿命的话。

——这本该,

——是另一种现实。

“姐姐!”

静止又跃动的画面里。

沉默又欢欣的思维里。

宁萌萌从人群里看见了他。

倘若对我而言,活下去已不再变得重要,那他,又将在这个世界里扮演着怎样的存在呢?

假如我不再活着,而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希望的温暖的光里死去。

他也会不再为我而奔波、劳累、困倦、束缚——

他会更好的活着吧?

哪怕只是我一厢情愿。

此时此刻。

也只想这样去想。

宁萌萌微微笑了,却停不下跃动的身体,宛如她的灵魂已与肉身分离,宛如她的四肢上绑着看不见的线条,扯动着她的每一寸骨骼。

——起舞。

——起舞。

——就这样在世界中央,

——起舞到灵魂的终焉。

——像是脱离树枝的叶子,

——朝着流水与远方回旋。

可是,

跳不动了。

她好累。

明明身躯已不属于自己,却仍然在丝线的拉扯下不间断的起舞。

美丽的少女在光芒里起舞,想必,结局一定会落幕在腐朽的死亡。

天旋地转。

程梓感到力量在流逝,理智如灼烧殆尽的烟灰般一点点逝去,他凝望着舞台上的人影,右手却不受控制的,几乎是本能般的取出了手枪。

他对准了舞台上的少女,对准了重病的患者。

患者,

应该予以清除。

这是他的工作。

不工作的话,就没有酬劳,没有酬劳的话,就没有钱去照顾姐姐。

程梓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的举起了手里的枪。

“对啊,

“不杀了她的话,

“我该拿什么去守护姐姐呢?”

少年的双眼空洞得好像失去了色彩。

不如说,他眼里的世界,一直都是深深的灰色。

他开不了枪。

从恐怖的自我泯灭的意识里苏醒,从已僵硬的失去自我思考的漩涡里挣扎。

程梓的身体毛骨悚然的意识到,他一次次杀人,一次次摧毁别人的梦,做这一切都所为的姐姐。

病了。

病在此刻。

病在他的枪口前。

在起舞着。

怎么能这样……

他放下了枪,浑身颤抖的呢喃:“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砰——”

枪响了。

程梓面容惊恐的回头。

他身后的“特遣者”们,用正规到冷酷的姿势端着步枪,向着舞台上的少女宣泄子弹。

——在精神世界里被杀。

——在现实里会脑死亡。

“你们在做什么啊!”

他大吼着。

子弹却不会停下。

“踏踏踏……”

枪火在绽放。

“踏踏踏……”

无数雨滴撞在地面,溅射出皇冠般的形状,汇聚成密密麻麻的白噪音。

“踏踏踏……”

靴子踩踏舞台的声音急促的响起。

宁萌萌在接受第一颗子弹击穿胸膛时,本疲惫的,几乎要跳不动的身躯,犹如被细小的重锤砸中,夸张的扭动了一下!

欢呼声在这一次扭动后如雷鸣般响起。

又或许是天空上划过真正的雷鸣。

程梓完全呆住。

他知道…“昼梦症患者”一旦进入自己的梦境,便已彻底宣告意识的死亡,再无苏醒的可能。

可怖的子弹灼穿她的衣裙,刻入她的血肉,洞穿她的骨骼,巨大的冲击力撞动着她娇柔的身躯,牵动着她的四肢百骸。

「少女开始不由自主的起舞」

「柔软的肢体在痛苦里跃动」

「影子在雨水与枪火里缭乱」

「裙摆于迸溅的鲜血里回转」

「她在既单调又阴冷的——」

「灰与白,」

「黑与红,」

「雨和血的世界里,」

「倒下。」

梦的主人死了。

四周的一切像是碎裂的镜子般,延展出无数黑暗的缝隙。

事到如今。

程梓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如果这是她的世界。

那就在这里一起死去。

“队长,我不回去了。”

程梓站着沉默在割裂的一处空间,举起右手,对准他的太阳穴。

他的动作像是第一次举起枪般的生硬,却毫不迟疑。

……

……

——「11·希望」——

所以,

为什么,

世界上要有“梦”这样不合理的现象存在呢?

我憎恨着,

我憎恨着被称之为“梦”的这种东西。

程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诅咒着所谓的梦境。

那毁掉了太多太多的人类,毁掉了太多太多的人生。

直到用枪指着自己的他,看见了一束沐浴着纯净光亮的人影。

“梦魇?”

程梓皱着眉。

根据技术科研究,昼梦症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人类的潜意识海洋里出现了一个“梦魇”的怪物。

它是从地狱来摧毁人类的魔鬼。

人影却发出与程梓一模一样的声音。

“梦魇?不……

“我应该是被你们人类称之为‘希望’的存在。”

那之后。

程梓又说了些什么,人影又说了些什么。

他记不清了。

他只是觉得很荒诞,很可笑——

原来一直以来摧毁着人类社会的,玩弄着人类命运的,把人类的灵魂拽入无底深渊的——

竟然是所谓的“希望”。

程梓低下了头。

“很抱歉啊,”

“我没有梦。”

他的右手食指用力的扣动扳机。

这是程梓最后一次的开枪杀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2·昼梦」——

砰——

枪响过后。

程梓醒了。

入目的是苍白的医院天花板。

“你回来了!”

穿着白大褂的队长站在一旁。

程梓怔了怔。

“我没死?”

“你怎么会死呢,又开始乱说话了是吧,多让你家里人担心啊。”

“家里人?”

“对啊。”

队长微笑着走过去打开了门。

一名捧着鲜花的少女走来。

“姐姐?”

宁萌萌满眼温柔。

阳光透过窗户,透过缤纷的花瓣,洒在她梦幻般的脸上。

“欢迎回来。”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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