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是灰色的。
确实是难以描述的灰啊,玻璃窗之下的未曾上漆的水泥砖墙,窗户外粗糙的钢筋护栏,狭窄街道上错综复杂的垃圾堆,电瓶车,占用着本就寸土寸金的灰色水泥地的灰色电线杆,纵横交错的电线,发出异响的电箱,日夜不停的雨水冲刷着肮脏的地面,却永远也冲不尽、洗不净这些龌龊的东西,反而总有些老鼠惬意的在其中蹦跳,寻找食物。
偶尔有一个骑着自行车路过的中年上班族,比如说刚刚路过的这位,他头发稀疏,面容油腻,身上穿着陈旧的仿佛是刚上大学时买的西装,黑色的领带随着风雨胡乱摇摆,一只手撑着黑色的大雨伞,一个黑色公文包夹在腋下,另一只手艰难地掌握着自行车的平衡,一路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说不定他的西服真的是他上大学时,他的父母买给他的呢,那一定是给予了厚重而美好的祝愿,可他如今如何?他的父母可能已经逝去,可能因为还不起的房贷变得十分苍老,可能因为种种不顺遂的愿望落空而变得和他针锋相对。
毫无幸福可言。
不过一丈宽的小路两旁是密密匝匝的房屋,房屋占不了地上便宜于是在二层以上疯狂外扩,把本就狭窄的小路压迫的格外紧密,向上看去只得望见细细的一线天,却还是灰蒙蒙的,整天只知道下雨的,让人不得开心颜的低沉阴天。
“你在干什么?”柳文飞突然出现,拍了拍趴在窗边的张陌的肩膀。
张陌愣了一下:“啊,我在想,这里已经是城市边缘了,旁边有大片的田野,为什么还要把房子盖的这么拥挤,你住在这里不会感觉喘不过气来吗。”
“哎呀,习惯了就行了,习惯成自然。”柳文飞嫌弃地说。
“对了,你爸妈呢?”张陌从窗户边站起来,他关上窗户坐到旁边的长椅上,长椅旁边就是门,这实在是间十分狭小的房子,长不过两扇窗户,宽不过一张长椅,就在如此逼耸的空间内却摆放着桌椅柜台,下脚都倍感艰难。
“不是昨天才跟你说过吗,他们去外国工作了。”柳文飞说着走进卫生间。
张陌不依不饶地跟到卫生间门口“但是怎么这么突然啊,说走就走了?”
嗡嗡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来“本来就是跨国企业的小分部,生意不好要撤走了,据说那老板人还不错,就把愿意跟着的员工收留了,我爸妈昨天才走,现在还不一定到呢。”
“他们说去哪了吗?”
“好像是美国。”
考虑到父母刚刚离去会不适应,张陌问:“要不然我在这跟你住两天?”
“你在这住不习惯吧,算了。”这是柳文飞在卫生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陌百无聊赖的坐在长椅上看,看被点点雨水冲刷的窗户,看盖上了落满灰尘的白色毛巾的电视,看桌子上放着的一堆堆不知道有什么用途,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说不上名字的奇怪物件,看门口那几双散乱的运动鞋,大门口旁边正对着窗户的门是柳文飞父母的卧室,再向前就是柳文飞的卧室,卧室正对着卫生间的门,再深入一点,是一个同样摆满了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东西的厨房。
他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又无聊地在可活动范围极其有限的客厅内走了三四十圈,终于觉得柳文飞太慢了。
“喂。”他轻呼一声,没有回应。
“柳文飞!”张陌又大喊一声,依然没有回应。
“哎?怎么回事?”他走到卫生间门前敲门:“柳文飞,你好了没有?”
张陌不停的敲门,呼唤,但是没有回应。
他掏出手机给柳文飞打电话,房间内并没有想起来电铃声,他等了半天也没人接电话。
张陌烦躁地退出拨号程序,再重新打开,他上上下下翻找通话记录和通讯录,却不见了柳文飞这个人。
一瞬间,无数场景在脑海中飞跃,从黑暗森林里的大高塔到破碎高原上的滚滚黄沙,从繁华都会里的地标铁塔到生满草木雾气氤氲的盆地,宁静的画面,温馨的画面,残酷的画面,野蛮的画面,种种迹象一闪而过,留下一个呆滞的张陌。
他回过神来,环视四周,尽是一片陌生的场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依稀想起一个名字“凌夜·洛林”。
长叹一口气,他拿出手机查看地图,从这个地方开始,再走五公里就有一个地铁站,他决定乘地铁回家。
刚刚打开房门,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要去哪?”
张陌浑身一抖,他回过头看,是柳文飞。
“你刚才去哪了,我喊你你也不应。”
“我睡着了。”
“去吃点东西吧。”张陌说。
“我不饿。”
“吃点吧。”
“那走吧。”柳文飞带上门,和张陌一起沿着潮湿而漫长的小巷走出去,站在小巷的尽头能看到城市外边的田野,那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黑色的泥土和青黄色麦苗与灰色的天际形成了一副层次分明画卷,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笼罩在浓郁的晨雾之间,天如穹庐笼罩四野,即便身后就是阴暗的贫民窟,看了这无边原野也会暂时忘却自身的处境,而略感心旷神怡。
车来车往溅起水花,二人默契地往地铁站走去。
“这个地方还是不太舒服。”
“嗯。”
“要不然你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吧,我那的环境还是挺好的。”
“嗯。”
“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雨滴打在柳文飞手中的大雨伞上,顺着脊梁汇滴成线,一缕缕沿着光滑的伞面滑落,依依不舍勾在伞缘上,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偶尔有一辆黑色轿车肆无忌惮地从几乎无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溅起的积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早已失去积尘的街边房门。
用过少说二十多年的招牌受尽风吹雨淋,早已褪去颜色,上边的字迹分辨不清,铁质的支架锈迹斑斑,似乎随时都能掉落下来,砸起一大片波浪,爆发出一声巨响,以此等惊心动魄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退休与终结。
招牌下的一间间门市大门紧闭,铁门和护栏如同招牌一般千疮百孔,苔藓和不知名的野草野菜欢呼雀跃着占用了水泥地与沥青地之间的缝隙、街砖之间的土壤、飞鸟经过时身上抖落的尘土,它们在这样环境下坚强的生长出来,并生生不息。
上班高峰期早过去了,地铁上没有几个人,检票驾驶无人化,也许整个电车和地铁站上也没有几个活人。
“明明都没多少人了,还要把城市建的这么大,既然这么大,还要让人们都挤在一个角落里。”张陌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柳文飞沉默不语。
“包子五百块一笼”这样的打字挂在早餐店门口,张陌和柳文飞要了一笼包子和两杯粥就要花一千元。
柳文飞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张陌伸手拦下了他,拿出一张十元面值的新币递给店主,店主伸过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手收下了。
柳文飞喝了一口粥,望向商业区上方还算宽阔的天空。
“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吃写点东西?”
“只是不想待在那个小的可怜的地方,要不然你也来我家住吧,我那还算够大。”
柳文飞和张陌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