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安静，女士们先生们。”一个厚重的嗓音说道，“我们马上就开始。原谅我把灯火弄熄了，我觉得这种情形下点起蜡烛会更有气氛。”
有人擦亮了火柴，把蜡烛点上，举了起来。烛光照亮了他的脸，这是一名留着连鬓胡子的瘦削绅士。
“我是阿尔弗雷德·华莱士，正是在下邀请大家参加这一次的神秘科学集会。确切地说，我希望我的朋友斯普拉荷小姐为大家展示一种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神秘技艺……啊，在正式开始之前，也许达尔文先生愿意说上两句？”
艾森顺着华莱士的手势望去。达尔文先生果然来了。他缩在客厅的一角，习惯性地用手指支着额角沉思着。露易丝公主和她的三名侍女：奥娃、歌莉娅和雷斯垂德都坐在博物学家身后。
“不，我没什么可说的。”达尔文站了起来，向听众们微微欠身，“之前我跟华莱士先生争执了一番，尽管降灵术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原谅我口直，斯普拉荷小姐，我现在对于没有理论依据的经验科学没有多少兴趣。不过，我认识华莱士先生，我知道他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科学家……在学术上有时非常固执，不过多数时候这份固执是正确的。也许华莱士先生是对的，接下来我们只需要认真观察斯普拉荷小姐的技艺就好了。”
“查尔斯，想不到直到现在你仍然不理解这项发现的伟大之处。好吧，我看看，啊，这里有苏利文中将、菲茨罗伊船长，还有赖特先生，可惜赫胥黎没有来。伟大的科学家们都群聚于此，正好省去我给皇家学会报告的时间。斯普拉荷小姐，应该怎样将我们所说的降灵术向这些学者们说明呢？还是说，直接招来一名鬼魂更合适？”
斯普拉荷小姐从自己的座椅上站了起来，踱到华莱士点亮的蜡烛旁边。灯光照亮了她方正的脸庞，嘴唇紧绷着，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我们把拿破仑的鬼魂招来吧。“华莱士大叫道，“让法国皇帝亲自莅临，在大英皇家科学家面前……”
“愚蠢！”
斯普拉荷截住华莱士的话头。“看来你还是没有理解我所说的‘魔法’的意思。这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降灵术。没有哪个死人会在这里开口说话，如果有，就直接让他滚出去。”
斯普拉荷举起右手，手上拿着一支细细的长手杖。“这是语言的魔力。呼唤事物的本名，它就会给你回应。不是鬼魂，也不是超自然的神秘现象，只是事物的本质显现而已。另外，拿破仑不会出现在这里，我讨厌他，他活着时也讨厌我。”
“那、那么……”
“我唤醒你们自己的名字。华莱士先生，达尔文先生，赖特先生，虽然很麻烦，但我还是在这里阐明一句：名字，就是我的魔法。来这儿之前，我只给林奈和华莱士演示过。”
”您在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小姐？！“菲茨罗伊海军中将粗暴的声音在人群中传了出来，”谁都知道林奈已经死了一百年了。您是打算将他的鬼魂从天堂召回来吗？”
“未尝不可。对死人而言，它的定义反而更明确。不，我不打算召唤任何亡魂，先生们，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提醒一句话：
“诸君，请留神你们自己的种名。人类……究竟是什么？这里在座的号称是人类世界最有名的学者，如果连你们今天都没有意识到人类种名的危机，那么人类就迟早会被天空的魔王吞噬干净……”
“等、等会儿，斯普拉荷小姐。”华莱士焦急的嗓音插话道，“不、不是说好了我们给这些自命不凡的科学家们展示语言召唤伟大灵魂的技术吗？您、您在说些什么啊。”
斯普拉荷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啊，我说了半天，你们还是坚持要看招魂的把戏吗？”
“请原谅，当初您将牛顿爵士带过来的时候，我可是丢弃了过去全部的知识偏见，来接受这个骇人的事实。只要您再施展一次，眼见为实，您的呼吁马上就会被接受的啊。”
“免了。我把牛顿招来，只是为了了解厄舍大宅的机械原理，并不是为了给谁展示。”
“厄舍宅？！”
艾森的尖叫声让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客厅里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盗贼女仆身上。
“没错，厄舍宅。”斯普拉荷转过脸，冷冷地盯着艾森。“不，对你，我还是不感兴趣。奥娃，你在吗？”
龙女仆奥娃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里还抓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苹果。“谁在叫我？”
斯普拉荷冰冷的视线从艾森脸上挪开，投向奥娃的方向。艾森咽了口气。
那股仿佛来自杰克的寒气越来越靠近了。艾森的背脊发凉。
“你一点长进也没有，奥娃。”斯普拉荷的音调毫无变化，听不出是遗憾还是无谓，“我还是希望从你这里听到一个答案，回去想想吧。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奥娃叫道，“想都不用再想了，我是勇者（Dragonwarrior）啊！“
“还是跟过去一样，企图装疯卖傻逃避这个问题吗？”
“什么逃避！根本没有！”
“那就给我个说法，既不是人类，又不是魔物，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
“够了！”
菲茨罗伊船长的吼声震耳欲聋。“我待不下去了！达尔文，你家的聚会越来越糟糕了，女人、巫婆和傻侍女围成一团，争论些茶点辩论一样的话题。堕落了！华莱士，我觉得跟你们这些自由党混在一起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跟政治立场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让大家为一种新科学做出评判而已。船长，你是想侮辱我吗？！”华莱士叫道，他也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握住粗大的多节手杖。
菲茨洛伊眯起眼，手伸向军装的内侧，显然在里面藏了一把手枪。
“我没有侮辱你的想法，也不打算道歉。随你怎么想，我可要走了。”
艾森悄悄地挪开脚步，往公主那边移动。露易丝托着下巴，一副看热闹不嫌乱的表情，看着奥娃和斯普拉荷面面相觑，相持不下。
“公主殿下，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趁着现在还没闹大，我们赶紧逃到外面去吧。”艾森小声地对露易丝说道。
“不！这么有趣的局面，我要看到最后。”露易丝一动不动。
“不用担心，我也带了手枪。”雷斯垂德露出一副无聊的表情，打了个哈欠。
“这不是有没有带武器的问题！这里地方太小，万一大人们都掏出枪来，我可没把握从流弹里救下公主！”
“没关系，我会钻到桌底下的。”露易丝说道。
“那就请你现在就钻！”
“不，我还想看看……真开打了再叫我吧。”
艾森嘀咕了一声，有人撞了她一把，女盗贼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那人弯下腰，熟练地挽住她。
“您还好吧，女士？“
“我没事……”
艾森的下半句话咽回了喉咙里。
一把锋利的小刀已经按在她的脖子上。“没事就好，我就担心你会被她先下手干掉。”
耳边传来的，是女匪首罗妮略带嘶哑的嗓音。艾森心脏一阵狂跳，无力地垂下双手。
“罗妮？！你说的她是指……”
远东的杰克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当然是现在打开门，大杀特杀的那个中国姑娘咯。”
艾森全身的血液凝固住了。她艰难地移开视线，盯着低着头，一边咒骂着往大门走去的菲茨罗伊中将。
中将把手放在门柄上。罗妮的刀子从脖子往前滑动，划开艾森的皮肤，抵在咽喉上。
艾森的那句“当心！”再也没能说出来。菲茨罗伊打开门，突然跪倒在地，缓缓地倒下。
圣剑莫邪木然的脸庞出现门前，她收起右手，笔直地指向人群。鲜血一滴一滴从指尖滑落。
“露易丝公主！”莫邪低吼一声，猛地转过头，朝公主扑过来。
女士的尖叫声、男士们的怒吼声如暴风一样响起。艾森头昏脑胀，在晕厥的最后时刻，眼角的余光扫过刚才斯普拉荷和奥娃争吵的前方。
奥娃消失了。
一团诡异的光芒从斯普拉荷的手里爆出，她那根细长手杖插在地上。斯普拉荷的咏唱和光芒吞没这根手杖——它消失了。
一个衣着寒碜的男人凭空出现，茫然四顾。
“这是干什么！浮华的聚会？！不是已经颁布清教徒禁令了吗？！集会就是罪恶！你们竟敢在我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的眼皮底下行此恶事！”
一声巨响，莫邪和挡在公主前面的亡魂克伦威尔撞在一块。
两声枪声响起。莫邪哼了一声，歪倒在地上。
雷斯垂德抬起冒烟的枪口，指向同样举着枪的菲茨罗伊船长。
“你被逮捕了！企图行刺公主的叛贼！”
艾森脑海里又一阵晕厥。奥娃去哪儿了？克诺亨和歌莉娅又去哪儿了？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公主又去哪儿了？
罗妮发出轻轻的低笑，她拖起艾森，刀子闪动一下，消失在男装燕尾服的暗袋里。改用左膀死死卡住女仆的脖子。
“好了，牛津的盗贼艾森，杰克有话要问你。”罗妮头也不回，对着莫邪下命令，“将这厅子里的人都杀光，再给我追上露易丝公主杀掉。”
穿着旗袍的中国圣剑从地上跳了起来，眼神飘忽，刚才雷斯垂德的子弹似乎没能给她造成伤害。莫邪举起锋利的双手，面对雷斯垂德，摆出搏击的姿势。
艾森眼前一黑。罗妮带着女盗贼跳入客厅的阴影处，不一会儿，艾森眼前出现了星空，罗妮竟然在瞬间就逃到了室外。
她松开了手。艾森直愣愣地摔到一堆草堆里。鼻子传来一股牛粪味，原来已经到了达尔文庄园的牛棚里。
罗妮在艾森面前蹲了下来。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啊，我的艾森啊，真想不到，终于到了要亲手杀死你的时候了。”
女杰克掏出一把折刀，高高举起。
“为什么？！”艾森叫道。
“你背叛伦敦的时候应该也会想到有这一天了吧。可怜的艾森。”
罗妮的声音低沉下去。她沉默了一下，手里的折刀重重落下。
刀子沿着艾森的脸颊，没入草堆中。血顺着耳边流了下来。
“混蛋，又是你……”
罗妮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狠狠吮了一口右手伤口上的血，抬起头来。
“你是……那条笨龙？”
“不，我是勇者！”
奥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艾森抬起头，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奥娃那天的场景。
龙女仆腰板挺得笔直，一头看似随意的长发散开披到了肩膀下，不雅地跨坐在牛棚的横梁上。
“嗨，伊森，我一点也没耽搁，追上你了，厉害吧。”奥娃注意到艾森的眼神，咧开嘴，得意地笑了笑。
“谢谢，可是，你、你……”
“安啦，没事的，没差，”奥娃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睁大亮黄的妖瞳，咧嘴微笑，尖尖的龙牙在远处的油灯光里闪闪发亮，“讨厌的女人，来干一架，我得把你这坏蛋彻底打倒。”
龙女仆嘶嘶地说完这句话，抬起手来。
她的半条胳膊已经变成了布满鳞片的龙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