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德侯爵走出居所，将客人们留在房间里。
贵族都爱好交际，每一个男人都想与他把酒一饮，每一个女人都想与他床上一聚，但这却都不是他想要的。作为南方的大贵族，卡兰德自觉与他们格格不入。
踏入庭园小径，他并没有直接返回自己的处所，而是稍微绕道来到一株巨大的龙兰树下。
这种南方特有的兰树数量非常稀少，只在夏秋季节开出洁白的花朵，中央伸出有花瓣两倍长的血红色长穗花蕊——这就是它名称的由来，如同龙息般怒放的花儿。
沐浴在月光下，浸淫在夜风中，龙兰花的香气萦绕在周围，让人惬意万分。精致典雅的小茶几与三把同样款式的椅子摆在树下。一个侍女也早已等候在此，推着茶品车向来者鞠躬。
“侯爵大人，奈罗先生，请用茶。”
女侍对侯爵大人恭恭敬敬地说，话语中还问候了本不该存在的第三者。
卡兰德侯爵却并没有惊讶，只是默默点头，选了一张自己喜欢的椅子坐下。
不知什么时候尾随在他身后的公馆执行者也走到侍女面前，端正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公馆的执行者到底是什么时候跟在自己身后的？卡兰德侯爵并不清楚，但他一点儿也不意外。这座宅邸里百分之九十的侍从都是人形，以执行者的身份轻松进入其中，根本不是问题。
他按照以往的习惯敲了敲桌子，不一会儿，冒着清香的紫茶便悄声地斟上。侯爵有在夜间来这里品茶的习惯，女侍对此很了解。
奈罗扫了一眼女侍——墨绿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身后，精致的脸上早已褪去稚气，余下的只是精明干练。毫不拖沓的动作，即优雅又迅速，一看便是经过长期礼仪以及侍奉教育的侍女——让杯碟与桌面碰撞而不发出任何声音并非易事。
“怎么，您对她有兴趣？”
卡兰德侯爵端起茶杯，带着满意的微笑问道。
奈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待眼中的金色褪去后才开口。
“确实是不错的侍女。很美，服务也很周到。”他停顿一下，端起茶杯又补充道，“就像一个人形。”
“呵呵。过奖了，戈薇恩大概是我唯一的人类侍女，也是我最喜欢的侍女。三年前我花了十枚苍金币把她从一个修道院里买来的。”侯爵闻了闻杯中的清香，轻轻啜一口，“后来问我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而是东海岸的人。”
“原来如此，那些被放逐者吗？”
奈罗也品了一小口茶，随意地与侯爵聊天。
“当然不是，帝国怎么会放逐那么富饶的地方。你知道的，东海岸的女人如同那里出产的魔晶一样，晶莹诱人呢。”
侯爵笑了，颇有深意地注视公馆执行者。
“这些我深有感触，毕竟魔晶是我们生命的来源。不过侯爵大人竟然可以在修道院买到那些清修者，实在是太神奇了，他们难道不是神的仆人吗？”
“你们不也是‘伟大精神’的子民么？”
卡兰德侯爵笑容不减，眼睛也没离开奈罗的脸。
“我听说帝国的人**易管得很严呢，比购买人形难多了。”
奈罗放下茶杯，随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银制小餐碟，里面盛着一块切好的蛋糕。
“谢谢。”
奈罗对侍女点点头。对方也回给他一个微笑，然后继续站在茶点车旁等待。
“当然，皇帝陛下不喜欢奴隶。在我们的国家买卖一个人需要填写大量书面文件来证明这么做的正当性，然后交给上级贵族审批。像我这样的贵族倒是稍好一些，但也得等数星期才能进行正式文件签署，最后还得给神殿留档。”统治南部边境的贵族微微叹了一口气，“为了一个下仆折腾自己，大部分贵族可没这样的心情。”
“而北境和黄昏亚沙地区的人**易则是纯粹的奴隶交易，虽犯法却能挖到好货，只是我没机会去而已。”侯爵耸耸肩，继续说，“所以我应该感谢诸神赐给了我他们最好的仆人。”
说完后，中年男人像模像样地做出祈祷的姿态。
公馆执行者很捧场地轻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侯爵大人还真是幽默呢。”
“那当然，如果总是板着脸的话，光是领地的事务就该让我操劳而死了。”
“您信不过人类吧，买奴隶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需要奴隶，但我需要子民。”侯爵大人仰望着漫天星斗，以及逐渐变得圆满的蓝月，“他们会带着对我的赞美在领地上活下去。只有让所有人都高唱赞美诗才能防止七十年前的惨剧。”
奈罗放下杯子，收起笑容：
“侯爵大人您还真是个奇妙的人。您说领地的事务繁忙，可从刚才开始您就只是在闲聊，而且也不问我的来意，难道您不好奇么？”
公馆执行者连预约都没有就直闯侯爵府，如果换个事主，必定会引发不小的风波。不过在座的是南方的卡兰德侯爵，所以二个人才能继续喝茶聊天。
“好奇啊，我当然会好奇。”尽管奈罗摆出一副要谈正事的样子，卡兰德侯爵却没有紧随他的步调，“但如果一提到这个，愉快的夜茶时间就要结束了，如此我会很遗憾的。”
奈罗的脸上出现了少许的迟疑。
“不过当然，耽误奈罗先生的时间也很不妥。”中年男人自己替奈罗解了围，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让眼睛能在更近的距离内欣赏对面漂亮的少年，“所以，您请说吧。”
得到侯爵的应允，奈罗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笑容。他伸出手，但手上什么也没有。
就在卡兰德侯爵略带诧异地将目光从手移回他的脸时，人形的手腕忽然射出一道白光。
一个白色的信筒在侯爵眼前一寸不到的地方停住，正指侯爵的眉心。
“您的安全工作看来很不到位啊，如果我是刺客，刚才的一下可会要了您的命哦。”
公馆执行者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您不是来暗杀我的。”
卡兰德侯爵没有怪罪他的行为，而是有条不紊地从他的腕中将信筒完全抽出。
身旁的女仆立刻递过来一把精巧的小夹子。只听“咔嚓”一声，夹子轻而易举地将腊封咬下，侯爵随即开始阅览信件。
大多数信件不会在传信者面前阅读，但侯爵这么做必定是认为信件内不会有需要隐瞒的东西。而在礼仪中最容易忽视的一条，便是当面破坏掉带有对方家族徽记或印记的蜡封，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侯爵是一个很注重修养的人，至少目前看来如此。然而与有原则的人打交道最不能放松警惕，因为这些人往往很聪明——就像伟大精神评价的那样。
奈罗一边品茶，一边更新对侯爵的印象。
侯爵大人目前的表现中依然有奈罗所无法接受的东西——毫无防备。
应该说，整个庭园的防备都显得不足，身为整个统治体系核心的卡兰德侯爵，居然缺乏警戒心。这一点超乎常理！
“喔，看来我预想的没错。”
侯爵看完信，将信递回给奈罗。而后他勾勾手指把侍女叫到身前，小声吩咐了几句。
侍女点点头后离开，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奈罗接过信后只扫了一眼便将信件压在桌上。这并非敷衍，人形的阅读速度足以一目十行。
从笔迹上是无法辨认是谁写的——所有人形都使用相同的字迹，但他很确信，这封信确实是出自“伟大精神”的决定。
奈罗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大概是理解对方的微妙立场，侯爵率先开口了：
“您的决定转变得很快啊。我本以为还得要过几天的。不过既然您已经决定，我也不会装模作样，接下来临时契约键就交由我处理吧。”
执行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嗯，这是‘伟大精神’的决定，我对此不会怀疑。”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紫红色的液体，然后掏出一条手帕擦了一下嘴，“那么，我先将那东西的契约键移交给侯爵大人。”
他说着，将擦完嘴的手帕放到茶几上，而其中赫然出现了一个画满金色规整纹路的黑长条。
这就是契约键！象征着战争人形忠诚所属的东西。谁能想到，一具拥有无与伦比的破坏力，举手投足间就能毁灭百万生灵的大杀器，仅仅是用这么一个小东西控制的。
“真是漂亮的小玩意儿呢。”
侯爵由衷地赞叹道。
“当然，艺术设计一般由人类技师完成，希望合乎你们的口味呢。”
奈罗喝完一口茶，顺手摇晃着茶杯，让剩余的茶脚均匀分布。
“真坦率，我喜欢。”
侯爵将契约键握在手中。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契约键是没有效果的。”奈罗说着，将从不离身的巨书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翻开，“所有战争人形的契约都必须在‘伟大精神’的注视之下完成。”
霎时，书页向天际射出一道光芒，闪光的金字投影在空中，不断排列组合成复杂的公文。
“并非所有人都能面见‘伟大精神’，因此才诞生了我这样的执行者。”
奈罗站在卡兰德侯爵的面前，瘦小的身躯仿佛变得比战争人形更巨大，然而这幻影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又像是印在了侯爵的心底——那来自“伟大精神”的印象。
“在契约成立之前，我有个私人的小问题。”
“是什么呢？”
卡兰德侯爵毫不退缩地问。
略微整理了思路后，奈罗一字一顿地问：
“您自己会使用这个契约键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侯爵大人露出坦率的神情，“不过这样的概率并不高，因为火炬城的治安体系很完善。”
“我明白了。”
在奈罗确认后，卡兰德侯爵忽然又问道：
“那么，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请讲。”
“为什么你改变主意了？是什么让你决定将临时契约键交给我？”
侯爵大人晃了晃手中的契约键。
奈罗张开手，朗声回答道：
“因为卡兰德之名。”
“哦？”
这个人形少年以和外表完全不相符的宏亮声音宣告：
“我不相信你，但我相信卡兰德侯爵。我相信一个贵族会将自己的领地、自己的子民作为最优先考虑的事项。一旦你接受这个契约键，就得履行与之相应的责任。”
如此失礼的发言让侯爵大人笑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的领地，我的子民，都被你们当成人质了么？”
“对，这就是临时契约键的代价。”
冰冷的气息从奈罗的身上散发出来，那是毫无生气、如同死物的感觉。
侯爵只是耸耸肩：
“所以这个契约键反而是用来束缚我的手段？”
“是。开门见山地说，不管您在打什么算盘，只要您接受了这个契约键，无论是帝国还是公馆，都会注视您的一举一动，任何差池都会面临来自双方的惩罚。而且这台铁骑兵身上加装了制御器，即便你获得了指挥权，也无法提高它的输出功率。”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如此戒备？”
“第五位。”奈罗低声沉吟道，“第五位，‘机键圣母’。”
卡兰德侯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仅仅是一瞬间，面具再度回到脸上：
“噢，您似乎也了解了不少东西呢。公馆的资源真好，相关信息总能信手拈来。”
看来，侯爵大人早就知道“机键圣母”的存在。而雷拜斯却说侯爵不知情。这个夜隼头子是在欺骗自己，还是他的信息有误？奈罗将疑问留在处理器表层。
“你倒是对公馆很了解。”公馆的执行者用冰冷的金色双瞳瞪视侯爵，口气也不带任何敬意。他身上散发的气势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或者说，它，就这么站着。尽管是仰视侯爵，却丝毫没有下位者的自觉。他正以强硬而直接的口气向火炬城的统治者逼问：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尽管非常无礼，但侯爵大人并没有斤斤计较。他用笑容荡开那如同利刃般尖锐的气势，慢条斯理地说：
“将所有不安定因素紧紧握在手中，若是无法铲除，就严密控制。我也只是希望这次展会能平平安安地召开，平平安安地结束，仅此而已。”
空中的光字融合在一起，汇聚成冲天的光柱。光柱逐渐收敛游移，最后聚焦在侯爵手中的契约键上。契约键像是被注入了能量，变得沉甸甸的，无数光粒环绕在周围，看似毫无规则地冲撞，却又被契约键束缚，无法脱离。
光柱慢慢消失，所有信息都已被注入。
“您将成为铁骑兵2型的临时契约者，请阅读748条附件条款，如无疑问请在150个时间单位后回答。”
卡兰德侯爵稍等片刻，吐字清晰地答道：
“确认。”
“登录完成，‘伟大精神’已经确认您——特兰帝国的侯爵，潘·卡兰德氏，为铁骑兵2型的临时契约者。这一契约即刻生效，在契约期间希望您能尽到所有义务，任何违约行为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稍微停顿片刻，奈罗又补充了一句：
“这代价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支付的。”
侯爵面带微笑，紧握着手中的契约键，注视面前的执行者。
契约完成，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同样，这位公馆执行者的任务也完成了。
奈罗合上书，将这巨大的东西抱回胸前：
“在下还有事情处理，就不打扰您了。”
然后，他以干净利落的动作转身，眼看就要离开。
“喔，等一下奈罗先生。”
侯爵开口叫住他。
当少年般的执行者回过头来时，先前的那个侍女正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前。
奈罗拿起托盘中的白色小信封——这个边缘缀着一痕金丝的小东西上印着卡兰德家族的徽记，信口也用同样印记的腊封粘住。
“如我之前所说的，在展会举办前会有一场小小的宴会。我希望所有来此的贵族以及我的朋友们都能放松一下，并领略人形的魅力。”
侯爵俯下身，拾起奈罗的右手轻轻吻上去。接着，他抬起头继续说：
“因此如果你能赏脸参加聚会，我将不胜荣幸。”
卡兰德侯爵注视着人形少年的双眼，那流露出来的清澈蓝色比金色更让他喜欢。
“那真是太谢谢了，想不到侯爵能如此关照，我很期待。”
奈罗微微躬身回礼，然后转身在侍女的带领下离开了庭院。
侯爵目送奈罗离开的背影，又低头望了望手中的黑色契约键，嘴角浮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然后，他回到茶几旁拾起信装入兜里，结束了自己的夜茶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