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负者
step one
时间安静而又缓慢地流淌。
洛青琉坐在悬崖边上，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微微眯着眼睛，视线不知游离何处，任凭吹散的发丝凌乱不堪。
“站得久了，你不嫌累么？”
洛青琉问身旁影子的主人。
正是傍晚时分的太阳，苏亦安的影子在脚下被拉得老长老长，刚好延伸至悬崖边缘。
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呢。
明明彼此近在眼前，却像是隔了好几个世纪那般，遥远而又疏离。
“呐，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看着他的影子说话。
“什么？”
“或许我不该这么早就摘下你的面具。”
“呵，这样不是很好嘛。在你面前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我，不是很可怜么，不是很值得同情么？”
“是啊……”
少女发出令人心碎的呢喃。
她身后的少年怔了怔，脸上的表情在下一刻开始扭曲——那是何等憎恶，又何等绝望的目光啊。
“啧！我才不需要，我才不需要呢！洛青琉，实际上你才是最可怜最需要同情的，你背负着比我更重更沉的十字架！”
“你有什么资格那样评价我？说到底你不过是从人类变成了一只接近不死的怪物，而我也即将成为你的同类！”
苏亦安发出类似野兽般咆哮嘶吼的声音，他受伤了。而且伤得很痛，痛得他几乎丧失理智。
“那些死去的同伴，在你的记忆深处，至今都得不到安息吧？任凭你如何悔恨，又如何努力，他们都得不到救赎了，不是么？”
洛青琉没有回答。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娇小而又无力。夜幕逐渐啃嚙着天空，仿佛要连同她也一同吞噬。
“不能回答。不能回答，对吧？呵呵——真是讽刺。”
苏亦安讥讽地注视着洛青琉。
“你看，虽然背负着不同的十字架，可我们都是一样可悲的怪物。”
苏亦安低声叹了口气，颓然地跪了下来，像是某种悲伤的植物，褪去了所有张牙舞爪的伪装，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不堪。
他用力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眼底的液体开始晃荡，却被海风吹得干涩起来。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夜幕像是巨大的黑布，即将占据整片天空。
星星也越来越多了，它们逐渐聚集，蔓延成沙数的银河。
“嘻嘻……”
洛青琉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她从悬崖边上起身，走至苏亦安身前蹲了下来。
两人的视线在瞬间交汇。
少年错愕不已。少女则露出宽容的微笑。
少女用右手摸摸少年的头顶，像是对待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笨蛋苏亦安，你说的对。我无法忘掉过去的那些幽灵，他们的鬼魂还在我的记忆深处沉眠。”
“要知道，铭记某些东西比遗忘更难——还好我拥有足够漫长的时间用来铭记。”
“过去发生的一切无法改变，我的确不能让他们得到救赎，那么，就让我成为如今依旧迷惘，不知长进的后辈的救赎吧！”
那一瞬间如此宣告着的少女，在少年眼中是那么明媚，那么耀眼的存在。
手机屏幕上的时钟恰好走过了六点的时刻，两人周围的风景居然开始逐渐消逝，像是褪色的画稿，逐渐露出了斑驳的底色。
“诶？这是……怎么了？”
苏亦安好奇地环顾四周。
“没什么，不过是【一念十方】正在切换场景而已，等你习惯以后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空间里无数的破碎画面湮灭，又长出新的碎片，仿佛瞬间草木枯荣，沧海桑田。光影斑驳，眼底迷离，也不过是呼吸刹那，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模样。
他又回到了那家夜店。
喧闹取代了寂静，音乐震耳，人群狂欢。漆红的长柜台里，钟叔微笑地将调制好的鸡尾酒放在银制的托盘上，有年轻的侍者优雅地走过来，右手举起托盘再走向客人，他们漆黑的燕尾服像劈开人潮的鲨鱼背鳍。
“哟，苏君，青琉。晚上好。”
身后忽然传来很有礼貌的声音。
苏亦安转身，看见身着黑色燕尾服的伊佐和光，他姿势优雅，单手捧着银制托盘走来，托盘上摆放着一堆底部留有残渍的高脚杯。苏亦安发现，他微笑的样子真的很耐看，就像阳光折射下的湖面，安谧温暖。
“晚上好啊，伊佐君。”
苏亦安努力扬起嘴角，保持着一个微笑的弧度，虽然看起来拙劣而又勉强。
“嗨嗨，伊佐君！”
洛青琉抬手做了个打招呼的姿势，又凑近日本少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嗅了嗅和光的衣袖。
“怎么了，青琉？”
伊佐和光疑惑地看着洛青琉，她皱眉的姿势像只可爱的小猫。
“唔……这股香水味，我没猜错的话，是是 MissDior 系列的吧？果然我家伊佐君越来越有魅力了呢，嘻嘻……”
洛青琉踮起脚尖，将和光原本整洁的头发弄成了鸡窝，而后者只是苦笑地接受了这种待遇。或许，在伊佐和光眼中，洛青琉就像是姐姐那般的存在吧。
“嘛，伊佐君，话说我们还有点事情没解决。”她指了指身后的苏亦安，“”
“是这样啊。”伊佐和光点点头，又指了指楼上笑着说，“请二位尽快去楼上吧，青游先生应该在等着你们。”
“好的。那待会儿见！”
洛青琉笑着朝伊佐和光挥挥手，又拉过身旁不知为何走神的苏亦安，挤过人群，找到了通往那处神秘楼阁的七号门。
step two
“唔，苏亦安，这次你还是一个人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诶？”
苏亦安注意到少女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那似乎是某种说不清的纠结和难过。
“嗯。我知道了。”
他不愿多问，冲洛青琉点点头，然后握住了陈旧的把手，朝顺时针方向用力。
这里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节奏，踏进门的瞬间，苏亦安感受到遥远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
“孩子，近来可好？”
绕过屏风，慈祥而又苍老的声音唤醒了苏亦安记忆深处过世的外婆形象，眼前古案上的铜座青灯似乎又黯淡了不少，烛芯只剩下少许末端，烛火不安定地摇曳着，连带着老婆婆的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杜青游依旧保持着枯坐的姿势，只是他并没有在翻阅那些古卷。枯瘦的老人垂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至少不坏。婆婆您呢，和青游先生也还好么？”
苏亦安在杜青游对面坐了下来，朝那位老婆婆露出略微腼腆的笑容。
“都……”
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假寐的老人开口打断。
“不好。”
杜青游喑哑着嗓子，吐出这两个字来。
“少历？”
“岚儿，我没事。”
杜青游抬起头，形容枯槁的脸上露出苍白的微笑，“都是快陷入时间长河永眠的【时溯】了，在这条漫长的命线上，吾走得够远……”
“再说，有汝一路陪伴，吾很知足。既如此，让这孩子知道又有何妨？”
他继续补充了一句。
“知道……什么？”
苏亦安心底忽然腾起剧烈的不安。
“我们……要死了啊。”
他们齐声说道，然后相视一笑。
小楼阁周围的角落里，逐渐诞生出许多淡淡的青白色光点，像是空中飞舞的萤火虫。
苏亦安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以老人为中心，原本木质的地板发出白色的光，然后逐渐幻化消失；周围或堆积或散落的古老典籍，在瞬间突然腐朽，转眼只剩下一地晦色的狼藉，像是日久天长积累下来的尘垢。
“别害怕，孩子，生死不过是件很寻常的事。”
杜青游微笑地看着苏亦安，明明距离如此之近，却像隔着一千四百多年的时光。
他的身体自脚下开始虚化，无数的光点缠绕起舞，映得身后屏风那幅水墨淡然失色。这时屏风也逐渐消失，原本就留有大片空白的屏风上，更迭浮现了许多依稀的画面。
有年轻俊郎束发高冠，鲜衣怒马过熙攘长街，高看榜首，满面春风。
有少年官袍加身，孤高耿直，曾朝堂面圣，脱帽掷笔，愤而辞官。
有青年甘做布衣，单骑毛驴，携书笔纸墨，游历天下，快意此生。
有中年蒙眷天命，命线倍余，偶遇异灯，救之于囹圄，长伴身侧。
……
有老年沧桑历遍，但求一处，可安度余生，遂返居现界，一念十方。
恍惚间，这便是杜青游的一生。
仿佛电影故意拉长了镜头，却无法长过主角的一生。
苏亦安怔然，默默注视屏风，不觉眼角泪水滑落成溪。
杜青游此时只剩下了半身，周围的一切光化越发快了，苏亦安深陷这一片恒河沙粒般虚幻的海洋。
“岚儿，汝一直都不肯告诉吾，汝之执念谓何……”缠绕飞舞的光里，杜青游的声音似乎有些踌躇，又有些不安，“现在，可以告诉吾么？”
——他生怕自己会伤了岚儿的心，身为【执灵】，这个问题是维持存在的根源，也是致命的隐伤。
铜座青灯里摇曳的人影一直微笑地注视着洛青游，千载光阴荏苒而逝，在她眼中，是否还留有他当年的依稀模样？
“少历。”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念这个名字；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这个名字。
“我想成为人类，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她笑着回答。
“我们可以相爱，可以生子，然后白头。”
漫天光舞，无声呼啸席卷，杜青游露出释然而又满足的表情，消失在苏亦安眼前。
苏亦安徒然伸出右手，却只是抓住了虚无。
而隔着一扇门，洛青琉缓缓蹲了下来，然后将脸深深埋入了膝盖。她用力抱紧了膝盖，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时，世界上很多天文台，包括一些天文爱好者，在各自的镜头里，看见了两条白色的彗尾并肩而行，斜掠过北半球十一月底的星空。
他们说，这是天文学界难得一见的奇观。
只有恰好也看见这一幕的某个孩子，天真地告诉自己的父亲。
他说： “那夜我看见了神迹。”
“啪啦——”
光雨散尽，阁楼里的一切都消失了，黑暗里传来碎裂的清响。
星光洒落，半月的微光自头顶的天窗漏了下来，恰好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区域。
那是，无法拼凑，亦无法复原的残骸，就在刚才，一点火星转瞬即灭。
器灵已死，器何以哀？
苏亦安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捧起，无尽的悲伤袭来，一如窗外，阵阵海浪的涛声。
良久。
“咔哒——”
门被轻轻推开来。
苏亦安靠着向南的窗台，听见声响，他并没有回头。
“苏亦安，我们要回去了。”
“等下。”
“这里一直很安静。”
“我知道。”
“忘了他们。”
“为什么？”
“你还不是【时溯】，这种悲伤不需要由你来背负。”
“那刚才进来的人就不会是我了。”
“其实真正该送他们的人，是我。”
“可惜洛青琉是个胆小鬼。”
“是啊。”
“所以你应该……”
“谢谢你。苏亦安。”
“不客气。”
“要我报答什么，一杯鸡尾酒？”
“……”
“那换一个，以身相许？”
“喂……”
“骗你的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