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剧：…………
听完罂粟的故事，我感觉礼拜厅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这里弥漫着一种能让人一动不动的木然感，时间停滞的错觉。
我在心里问着自己，现在我该作何反应？
……我不知道。
呆站了可能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没有一个答案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具体的形态。
脚边的桑葚安静地躺着，瓦德琳早已不见了身影，可能在诉说的时候就已经偷偷逃了出去。
科加恩的半颗大脑还顶立在支架上，只有原本在门口附近的罂粟走近到了普通交谈的距离。
声音被彻底静默，画面被完全定格，我的思维在沉重的枷锁下艰难地挣扎着。
这一切……都是罂粟早就计划好了的吗？
我……怎么说呢……
……被罂粟耍了吗？
第七剧：……
第七剧：…………
这种事情，会让我感到愤怒和痛苦吗？
我想要对罂粟做出一些之前从未想象过、以及此时的内心无法描述的事情吗？
罂粟的形象，在我的心里破碎了吗？
……我还是不知道。
我能够知道的是，本以为只要清算了科加恩的所作所为就能结束一切，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只知道……我现在正麻木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七剧……
我的心里传来了一阵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那被我藏匿在手背附近的位置、顺着我的神经窜过心脏一路传递到头部、直接在大脑内激活的信号的声音。
我记起了它。
从桑葚的手中夺回它以后，它就一直安静地躺在我的身体里一言不发……
直到现在。
第七剧：……什么？
？？：你的情绪，为什么停滞了……
第七剧：哦……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因为面前这个女人……？
众星陨落的声音在我的脑中显得悠长而低沉，宛如一位历尽世事的老者对着自己年轻的孙子细语而谈。
第七剧：大……概……
众星陨落：她，在等待你的回应……
众星陨落：你想怎么做，第七剧……
第七剧：我……
第七剧：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成熟的人一样，用最正确的做法应对被人如此对待之后的情景。
第七剧：可是……
我很纠结。
明明我早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喜欢着罂粟，但是我的情绪却还在和理智做着无谓的抗争。
是因为十六岁的我还是太年幼了吗，还是说我对罂粟的感情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刻？
不对……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需要一点让我平静下来的时间而已。
但是，此情此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给我半点喘息机会的样子。
罂粟正苦涩地笑着。那不是她的笑容，也不是血凝人的笑容。
我明白了……每拖延一秒钟，我们都只会再多痛苦一秒。
她正在等待着一个最真实的答复。
我……应该顺着本能吐露出现在最真实的情感吗？
可是，我也不想说出会让我后悔一生的措辞……
众星陨落：第七剧……
众星陨落：我想回家。
心中的声音分明是一位老者，话语间却如同孩子一样。
众星陨落：你……也想回家吗……
第七剧：…………
第七剧：我……不是已经没有家了吗？因为你的缘故……
众星陨落：…………
众星陨落：但是，回家的希望依旧存在……
众星陨落：我本以为你摧毁我原本的身形是想阻碍我的归途，实际上我却有过一次离家后最接近家的机会……
众星陨落：你……还记得那天对我说过的最后的话语吗……
那一天……
解除了一半伪装的我，对着蝎状的众星陨落挥下了偏执的一拳。
“众星陨落：住手…………”
“第七剧：…………”
“第七剧：西维会迎接你的，众星陨落——”
“第七剧：——再见！”
众星陨落：你……还记得那句诺言吗……
第七剧：——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当时只是想……
众星陨落：我知道的……诱导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是我……
众星陨落：所以我知道……
众星陨落：你……
众星陨落：也想回家。
第七剧：——————。
这奇妙的推论就好比一支看似轻巧的船桨落在我大脑的冰湖上，却轻巧地贯穿了冰层，激起了冰凉的湖水。
众星陨落：你为面前这个女人做过些什么……
众星陨落：接近西维之心，险些与占据西维之心的人类为敌……
众星陨落：抛弃了你身边的其他存在，唯独直奔她而去……
众星陨落：甚至为了她动用上万的西维，毫不吝啬地挥霍自己的财富……
第七剧：！
第七剧：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用了十万许愿点的事？
众星陨落：因为……那些西维都回归了我的体内……否则仅靠之后收集的西维，我也无力在河流边上伸展自己的身形……
第七剧：众星陨落，你……
第七剧：你也知道罂粟的计划吗？连你也在帮她？
众星陨落：人类的心思，并不是什么难以琢磨的事情……
众星陨落：我只是决定要帮你而已。
第七剧：帮我……怎么帮我？
众星陨落停顿了一下，苍老的声音中有一股年轻般的叹息。
众星陨落：帮你意识到……她就是你的家啊。
第七剧：
第七剧：
第七剧：。
罂粟就是我的家。
对于失去了一切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来说，她就是我的起点。
人的一生可以做出无数次随心所欲的选择，但唯独有一点是无法自己选择的。
你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你不能选择自己的起点。
罂粟不是我的母亲，但她绝对不是起点之外的“其他”存在。
或许对她来说只是施舍的事情，对当时的我而言却是独一无二的爱意。
我感谢来到这个世界遇上的每一个人。拓荒队的朋友，在技力之国和莱特达克认识的朋友，在北上的途中接触的一切同行的人。
即使在他们之中，罂粟也是特别的。
我现在站在这个地方，也是因为我渴望着她。
因为她……
能给我家的归属。
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我们都只是想让这个家变得无比强大和坚固而已。
在太阳的光亮只剩下一半的时候，在褒城的西门外，罂粟轻轻地吻过我的脸颊。
“罂粟：等你这份工作结束之后，我再来找你“要债”喔，小剧。”
我还清楚地记得，罂粟对我做出的最初的承诺。
“罂粟：放心吧，第七剧。除非是西维亲自前来，我绝对不会爽约的。”
第七剧：…………
第七剧：……呵。是呢，众星陨落……
第七剧：我的回应，其实早就定好了不是么？
第七剧：除非是西维亲自前来，我绝对不会改变答案的。
众星陨落：噢……
众星陨落：好的。
明明没有画面，也没有感情的起伏，我却好像看见了笑意。
众星陨落：那么，让我们，回家吧……
第七剧：嗯。
…………
…………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双手正按在罂粟的肩膀上。
罂粟微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两行曲折的溪水正顺着那光滑弱怜的面容缕缕淌下。
我的手慢慢从肩移向罂粟的脖颈，继而攀上脸颊，用拇指让眼泪断流。
罂粟：……第七剧？
第七剧：别用那个名字叫我。
罂粟：…………
她黯然地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颤抖着。
第七剧：一直以来……不都是叫我“小剧”的么？
罂粟：……？
放开罂粟，我的双手开始剥去自己身上的衣物。
一件、两件，直到几乎无法公然示人的程度。
罂粟：小……剧？
第七剧：——解除。
后脑勺瞬间顶住了礼拜厅的天花板，但是那丁点儿阻碍根本和一层薄纱没有半点区别。
双臂伸展开来，脆弱的束缚宛如积木一般在脚底传来坍塌的声响。
一抹微凉却无阻的阵风中，我睁开了崭新的双眼。
我看见了远处的城墙像人行道的台阶一般低矮，仿佛只要稍一抬脚就能轻松踏上。
街道变成了小沟，行人宛若虫子一般爬行着。
我的视野犹如站在十几二十层高的楼房上，静静俯视着脚下的血凝旧城。
路上的行人们都停住了脚步，朝我投来看不清的目光。
不过，我并没有欣赏这片风景的心情。
弯腰，低头，再低头，眼中是肤色紫黑、形态宛若史前巨兽般的类人身形。
我把头和眼睛抵向自己的脚趾，努力地看清楚已经碎成瓦砾的礼拜厅建筑中那个呆呆站立着仰望我的人。
近到仿佛能用眼睛完全包容她一样的距离。
第七剧：罂粟……
第七剧：这是现在真正的我。
第七剧：虽然大小只有实际的百分之一，但外观和形状上的伪装已经完全解除。
第七剧：我这样的怪物……你会愿意待在我身边吗？
第七剧：你会愿意接受这个最无法让人接受的我吗？
罂粟：……
罂粟：…………
一点一点地收起愣住的表情，时间度秒如年。
罂粟伸出纤细的手指，我的眼睛感受到微微一点触碰的鲜活的感觉。
罂粟：……小剧。
第七剧：嗯。
罂粟：这种心情……就是刚才你发愣时的心情吗？
第七剧：…………
第七剧：我不知道。
罂粟：嘛，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呢……
罂粟：——不过，这不是很让人高兴的一件事吗？
第七剧：……诶？
罂粟：因为……
轻咬着下一瓣如花的嘴唇，罂粟那水淋淋的笑容比任何时候的她都更加动人。
罂粟：只要接受了这个，小剧就是完全属于我的了，可以吗？
第七剧：……嗯。
罂粟：这样一来，我们就是相互拥有的了、对吗？
第七剧：当然。
罂粟：除了拥抱起来有些困难以外，完全没有怪物的感觉喔。
罂粟：因为我知道的……我知道小剧在变成这样之前的感觉是一种什么感觉。
罂粟：而且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
第七剧：是嘛……
我选择了接受，罂粟亦然。
这样就够了。
我已经不想再多浪费一分钟的疏远，我已经不想再在家之外的地方多走上一分钟的流浪。
就这样……结束吧。
罂粟的双手在我的后背交叠，我也完全感受到了她身为普通女性的娇弱的身子。
没有什么过分的亲密，只是简单的拥抱，还有面颊与面颊之间亲昵的摩挲。
就像是家人一样。
漫长而充满了负罪感的挣扎，只需要一点原始的恩赐便能得以解脱。
我不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我知道未来只会更令我流连忘返。
我们……回家吧。
之后所需要背负的东西，我会照单全收的。
罂粟：——对了，“我这样的怪物”什么的，小剧你是不是对其他女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第七剧：……
第七剧：…………
第七剧：要不要这么快就破坏掉气氛回归日常的口气啊……
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些最后的琐事。
翻找了一下周围成堆的碎砖块，我找到了还没有失去意识的桑葚·血凝，以及另外半块破碎的头颅。
将半个头颅的颅骨剥去，里面赫然露出被脑膜包裹着的普通的人脑。
一个微小的制血与血液循环的装置还在大脑的底部工作着，但它很快便将结束自己的使命。
我凝视了他半晌，将自己的嘴化作蟒蛇般的形状张开，吞没了属于他的最后的光明。
第七剧：……再见了，科加恩，如果有来生，祝你好运。
桑葚：唔呜……主人…………
第七剧：桑葚，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呢。
第七剧：你的主人留下的这座城市、这片土地还有血凝氏族的孩子们，你不会拒绝把他们好好照料下去吧？
第七剧：如果你真的认可你的主人，给我接下这副重担。
第七剧：你也会需要好运的……血凝氏族的新领主哟。
第七剧：科加恩……保下桑葚的那一刻不会连这一步也算计过吧。
…………
…………
布兰：…………
看着罂粟和第七剧两人被一群熟人围住后跪在地上想要蒙混过去的可笑景象，布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她走进被毁成废墟的祈祷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片里确认着科加恩的死亡。
确认结束后，净空自己的脑海，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静静地祈祷着。
祈祷完成后几分钟，布兰·奇面前的空间被撕裂开来。
一位淡金色短卷发的神官和一位全身纯白的神官走了出来，用最简短地语言交流起事情的经过。
希尔卡莉：……已经够了。等你徒步返回神殿，你的试炼就结束了。
希尔卡莉：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欢迎来到西维之心，布兰·奇神官。
布兰长舒一口气，郑重地向着面前两位神官鞠了一躬，随后告辞离去。
洽洽：…………
洽洽：希尔卡莉大人，虽然我不该多嘴询问，不过布兰的试炼为什么来得这么突然？
希尔卡莉微微眯起眼睛，视线仿佛已经穿透到远处的那堆人群中的某人。
希尔卡莉：她的“死”我从未报告给内圈，是命运大神官主动提出这次试炼内容的。
希尔卡莉：我只能说……是“命运”认同了她的脱离。
洽洽：是吗……
洽洽：那么，她身上的血脉诅咒是如何消失的？
希尔卡莉：你注意到了啊……她的血脉诅咒确实已经不在了。
洽洽：假如单纯地用许愿点去抵消西维降下的旨意，要多少点才能消除一个人的所谓血脉诅咒？
希尔卡莉：呵呵，这个问题就算是中圈神官也很难回答吧……不过你恰好问对人了。
希尔卡莉：在我看来，没有十万点恐怕是不行的。
洽洽：十万点……
洽洽：就在刚才，是哪一位伟大的存在为她付出了我追求至今都未达到的高达十万点的代价呢？
希尔卡莉看着洽洽出神的双眼，挤出一丝笑容叹了口气。
希尔卡莉：哈……
希尔卡莉：……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