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受访人 清水和子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6/3/16 12:24:13 字数:4089

霞浦高中有三个年级,嘉茂渊子现在位于中间的那个。当然,她的影响力也不可能仅限于两个年级。就算是大过她一岁的前辈们,也非常熟知这个后辈。不过,对于一般学生而言,认识的前辈远远少于自己的同辈和后辈们。明石雅也是如此,现在,她计划将这个问题向一些高年级的前辈寻求答案,但她发现,自己认识的前辈实在是屈指可数。

嘉茂渊子本人倒是认识不少前辈。比如料理社的高仓缘、制作五味冰淇淋的狭衣祐太、正在秘密和外校后辈展开恋情的秋浜澄代等等。明石雅却没有这么幸运,她并不像嘉茂渊子那样能通过解决各种委托结识校内的人,因此,她只能从有限的人脉中挑选自己能够发问的对象。一番选择后,她找到的是高仓缘的同班同学清水和子。

清水和子也是认识嘉茂渊子,并且受到过她思维影响过的人。她的家中经营和式餐馆,因此清水和子有着两大既是兴趣也是特长的本事:一是和风料理,其手艺绝不输给高仓缘带领的料理研究社的任何一人;二是从装饰店铺中练出的花道技法,于是她在学校,成了花道社的社长,只不过花道并不适应现在的快节奏生活,因此社员仅有她一人而已。

明石雅结识清水和子,也是因为在地理和历史渊源上,清水这一脉也是明石家志贺神社的氏子。神社神境广阔,清水和子在校外的花卉来源,也有一部分是她拜托明石雅在神境中求得了一块用作花圃的土壤。所以,明石雅认为,这个情分足够让她从清水和子那里尽其所能地套到情报。

“……对嘉茂同学的看法吗?”这时,窗外正下着小雨。而在花道社里,清水和子正伴着雨滴打在地上那隐约的节奏,修剪着一枝梅花的枝条。明石雅的这个问题显然让她有些意想不到。

“是的。清水前辈也对嘉茂同学的思维能力有所见闻。那么,持有这种能力的人出现在前辈的身边,并且与前辈产生了交集,会给前辈带来怎样的感受呢?”

“要说感受的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当然,一个人来到自己身边,新鲜感终归是有的。我觉得,或许用‘缘法’这个词来解释比较合适。比如我和明石同学结识,是一种缘法;和嘉茂同学结识,那又是一种缘法。”

“清水前辈真是有境界呢。这是把花道和禅理参悟在一起得到的感受吗?”

“恐怕,明石同学有些不好理解吧?不过这也是我在和嘉茂同学谈起某个话题的时候,从她那里学来的东西呢。”

又是嘉茂渊子这家伙啊。明石雅不禁气急失笑。花道和禅机也有相通之处,她本以为清水和子扯出的这些玄乎的道理是她自己悟出来的,没想到依然是被嘉茂渊子洗过脑的结果。眼见得清水和子从花道社的橱斗拿出了两本书,她清楚地预感到,自己又要在云里雾里待上一阵子了。

然而,书名却令她感到意外。其中一本,是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和《春雨物语》合装本,这两本怪谈书不用找嘉茂渊子借,不少人的家里都有;另外一本则是《宋词摘辑》,辑录者的位置赫然用小楷写着“清水和子”的名字。对于上田秋成的两本怪谈,明石雅虽然熟悉并且不惧其中的论调,但唐土的宋词她实在读得不多。

“先不说那本怪谈吧。我除了料理和花道小有心得,在书道方面也有那么一丝兴趣。而且,我平日里也喜欢读一些唐土的婉约词作,遇见喜欢的佳品,便将它抄录下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么一本小册子。方才,我们说到‘禅机’,我想用我抄录的一篇宋词,来对它进行阐释。”

明石雅看到的,是一首署名蒋捷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它的词题是听雨,倒是很贴合现在窗外依然未停的雨声。纵然对于现代人来说,阅读汉文的确颇有难度,但清水和子在辑录汉文原作的同时,还后附了现代语的解释及所有汉字的音训。因此,明石雅虽是初见这首词,但结合注解阅览三五遍,也大致理解了其中意蕴。

“那么,这首词和‘禅机’有何关联呢?终不至于是因为作者‘僧庐星鬓’就认为有了参禅的意境吧?”

“自然不是。我还是先讲述一下,我和嘉茂同学谈起这首词作时候的背景好了。那时,我已经在三年级。我在一年级进入花道社时,那里便只有一个三年级的前辈;而我现在已经到了三年级,却依然没有一个一年级的新人入社。虽然我知道霞高的社团管理很宽松,但也还是一直在为社团的命脉传承而忧虑。我一直便在纳闷: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愿意把时间花在听那种毫无价值的流行乐、通俗小说、还有快餐文学上呢?明明花道是极具文化和历史价值的技艺,为什么反而没有人愿意对它产生兴趣呢?

“我带着这个问题,询问了作为相谈屋负责人的嘉茂同学。而她在造访花道社时,无意间看到了我抄录的这本词集。于是,她便从中翻出了这篇《听雨》,向我做了一番阐释:

“‘这首词作讲的是三个场景,最后一段综合升华的感悟,这一点并无疑问。第一个场景是少年时。歌楼里,红烛昏罗帐的确是当时的陈设,然而这样的陈设是陈设在哪里呢?纵然秦楼楚馆,也终归会在一层的入口做一些门面文章的。也就是说,这种极尽空间利用,以至于必须依靠蜡烛照明,甚至因为罗帐而使得光线异常昏暗的地方,只能是在歌楼高处,也就是游女的歇宿,狎客与之寻欢作乐的地方。然而,这里便出现了异常:既然是千金买笑,那么兴致自然也集中在游女身上。这时候还能在罗帐春宵中听闻雨声……若非雨声极大,便是作者描绘的已经是云雨阑珊过后的场面吧。如果是极大的暴雨,那么在那时,雨具防护并不周到,要进得青楼,总也是一身狼狈了。又或是余韵之时,终归是好事过去。总之,作者描述这个场景可以认定为气氛已经萧索,终究不能像主流的赏析一般,认为这是好事正当时的描述。然而,比之后面的描述,这一段的字里行间,透出浓浓的寻欢作乐之意,可以说是一种有力无心的无奈吧。’

“‘第二个场景是江上客船的听雨。从雁叫西风这个意象中可以确信这时是秋天。江阔云低,云低说明此时正是阴雨天气,也就是雨依然在下,而江阔则说明水面上涨,也就是唐土的江河常有的秋汛。秋汛虽然不及伏汛厉害,但也是历来备受重视的水患。在堪称水患的时节行船,又显得颇为龃龉了。更何况,这里提到了叫西风的是一只断雁,也就是离群的大雁。我们都知道,鸟类逆风飞行,作者感受到了西风,那么大雁大致的方向就是向西飞去。秋天的大雁,飞行又大致是向南的。因此,雁的方向存在变化。作者如果坐在船舱里,是不至于判断出这是一只断雁的。也就是作者是在船艄或船尾听雨。秋汛时间,倘若逆流而上,又迎着雨势,实在是相当危险,有经验的船家断然会将船停在港口。所以,这艘船理当是顺流而下,也就是顺着风雨势头向东而行。东行的船,由于船舱的遮挡,站在船艄是感受不到西风的。所以作者应当是在船尾就坐。坐在这个位置,眼中所见的终归不该是江阔云低的场景啊——至少,那个不得不穿着箬笠,在船尾摇橹的艄公绝对会影响他大部分的视线。除非他不像我所设想的那般躲在船舱里,而是站上了船板。这样一来,同样还是雨具问题,他早该被淋透了。从这一段场景中,我得到的结论是这位作者纵然有才情,可是非常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就是所谓的为了艺术牺牲生命的那种人吧。’

“‘第三个场景是僧庐下,这个场景可以旁证之前所推测的那种性格。僧庐,也就是僧侣所修葺的屋宇,由于宗教观念以及世俗隔离的需要,它的边缘隔绝设施向来是做得比较大的。比如门槛垒得高,院落做得大等等。同样的,阶梯也会做得很长。那么,在僧庐下听雨,一般来说还是坐在屋檐根下,看着一米多开外雨水从屋檐落下形成的水帘发散自己的怀想。然而,屋檐根是屋顶还算厚实的部分,坐在那里,听到的就绝对不是雨声,而是雨水打在屋檐上的浑浊回音。后面的阶前点滴到天明,说明此时是夜晚。作者能看到阶前点滴,说明他并非坐在屋檐根,而是就站在檐角阶前。作者此时的年龄是鬓已星星也,那么这一夜,他也是因为雨声无法入眠,才起身去外面感慨沈腰潘鬓销磨的。虽说老年人不甚需要睡眠,但星星的斑白,说明其尚未到那个完全老去的年纪。而且他还能借宿在僧庐,说明此时的作者依然在坚持个人的行动。所以我愿意相信,这时的作者,并非已经到了自己所描述的那个年纪,而是因为长期像少年、壮年时的那种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行动方式,而导致了身体的过早衰老。当时的人们不解这一点,恐怕才会让他生出悲欢离合无情的感叹吧。’

“现在,回到霞浦高中,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当今社会对这些饱含传统文化的技艺弃如敝屣,反倒对快餐文化推崇备至。对于当时的文化阶层而言,词就是流行并且受推崇的高雅艺术,就和现在,真正热爱文化的人会推崇花道、茶道那样。然而,当时有更多不识字的普通市民和农民,他们可听不懂词,他们平时的娱乐也就是斗鸡、唱山歌,有点钱则会去赌场或青楼等等,就像现在的流行歌与快餐文化那样。这首词的作者,蒋捷,错就错在把少数人的品味,加在了大多数人的身上。

“蒋捷在这首词中,描绘了三个意兴萧索的场景,或许便是在宣泄他的理念得不到理解的苦闷。他为了阳春白雪的艺术,不惜以自己的健康为代价,但创作出的东西,却不为身边人接受。他或许希望能像他的前辈柳永一样,在但凡有井水的地方都能传唱他的作品,但显然,在词作经典已然足以满足歌女的记忆,同时自己又无法另辟蹊径赶上这些经典的情况下,他的作品无法获得认可也是注定的结局了。

“现在,花道也是少有人问津的技法。外人看来,仅仅能欣赏皮毛,并不能理解个中堂奥。然而,要将花道的门道传之其人,这也是不能强求的。蒋捷不理解末世阳春,是他的悲哀,倘若我现在依然执念于花道的技巧不能在霞浦得到传承,那便也是无谓又无法解决的烦恼了。一切随缘。嘉茂同学最后给了我这四个字。现在看来,这就是我从嘉茂同学那里学到的‘禅机’啊。”

“绕了半天,嘉茂同学终究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不,我觉得已经回答得很明确了。花道的灵魂也和茶道、书道等等一样,讲求‘以心传心’,只要对话的双方都觉得满足,就算外人看来莫名其妙,那也是成功的。所以,我既然很欣赏嘉茂同学的劝导,那么,她的作为便是成功的。”

“然而,蒋捷作这首词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呢?”

“可以说应该,也可以说不应该。他本应该把道理看得更透彻,没有这首词,就能有更好的生活。但没有他这样可悲的经历,便不会有这首词传世,这首词本身,却是他为数不多,足以赶上前人经典的好词。国家不幸诗家幸,或许就是这样吧。”

“那么,到底是应不应该呢?”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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