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是不是幸福呢?说实话尽管我打幼小起,就常常被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人,可是我自己却总是陷入一种置身于地狱的心境中,反倒认为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比我快乐得多,我和他们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我甚至认为,自己背负着十大灾难,即使将其中的任何一个交给别人来承受,也将会置他于死地。
——太宰治《人间失格》
【楔子】
“就是，这里吗？”
白失有些踌躇地站在凌乱的房间之中。
虽然他依然是一身久年不变的白大褂，此刻却难得地修整了一番，原本满是皱褶的衣摆也被细心地熨平，只有随意垂落的苍白杂发，以及那一双仿佛刚刚苏醒般疲惫的漆黑双眸依然维持着一种颓然的倦懈感。
迫于无奈地歪斜着身躯，他简略地扫视了一番周边的景象。
地上到处堆叠着废纸，上面填满了哪怕是蜷缩在一起，也能让人从皱巴巴的纸张上看出密密麻麻的黑字。有些潦草的字体中更多的是一种决然与凄厉，甚至有好几张中显出了被笔扎破的刺目伤痕，而沙发上则是几个朴素至极的抱枕，和寥寥几道像是猫磨爪时所残留一般的划痕，茶几上久年未洗的茶具底部已经积起了深深的沉淀，泛出一丝青色。
“是啊，稍微有点乱，不过不用在意，”
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陈策一脚踢开了几团废纸，讪笑地对他说：“这个家伙一直都这么邋遢啦。”
“不……这已经不是邋遢的地步了吧？”
“毕竟是家里蹲啦。”
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一边随意地挪开各种阻挡前路的障碍物，一边带着一丝调侃的语调回答：“不过邋遢什么的也只是在这种地方，那个人的话，虽然一般看不出来，但是意外地有原则哦。”
“原则？”
“嗯……”
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下，陈策突然又展露出轻佻的笑，挑起手像在讲述一件有趣的事一样地指着虚空处，“对啊，比如公私分明什么的，专情什么的，固执什么的……”
“这是原则吗……”
“不是吗？”
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中渗透出奇妙的愉悦，他一蹦一跳地走到了房间的尽头：一栋巨大、而被各式或鲜艳，或黯淡的书本封面所填满了的豪华书架。
“这种人，如果以后结婚了的话会是个超～好的丈夫哦？”
“不……首先这家伙找得到女朋友吗？”
“哈哈！说得也是啊！”
将微笑着的脸庞埋在阴影里，陈策一边继续轻笑着扯着话题，一边用常年操纵手术刀而分外精细的双手鼓捣着什么。
“不过……嘛，他已经有未婚妻了就是。”
“喀！”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原本毫无缝隙的书架在他所操纵的地方竟突然弹出了一副生锈的铁架。
仿佛《沉默的羊羔》中囚禁汉尼拔所建立的玻璃监狱中所设有的那一副般，锈迹斑斑的铁丝上传来寒冷的质感，密闭的架体遮挡住外界的视线，使另一边的人静静地藏匿在黑暗中。
“那个……纸……笔……”
从装满杂乱物件的口袋中摸索着掏出纸笔，陈策一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口袋避免失手掉出什么，一边将纸放在一旁一眼看去便能看出荒废已久，布满灰尘的木桌上，一手写下几个字符。
‘请求进入?’
与他凌乱穿着不符的精细字体浮现在纸面上，只是在最后似乎刻意地勾起了一丝稍显轻佻的花纹。
“哐。”
将投入纸条的铁架一下推了回去，陈策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从刚才起就开始一言不发的白失。
“结束了？”
“嗯，稍等一下就可以了……话说你怎么了？”
“哈？”
好不容易把头抬起，白失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了？”
“不……别突然摆出一副不开心的表情嘛。”
“哼。”
突然变得冰冷的漆黑双眸轻蔑地微微眯起，他苍白的脸庞上扬起一丝冷笑。
“喂喂……虽说是叫你笑，但是不要露出这种吓人的冷笑啊！”
“喀……轰——！”
被这种锐利的眼神注视，陈策背后泛起了一丝冷汗。
但正当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那稍微有些奢侈的书架却突然出现了异变，中间布满文学名著的两座书架发出了轻微的闷响，接着仿佛山一般沉重，似乎在久远的时间里一直矗立不倒的柜体像是突然裂开一样分出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里面的阴暗几乎像在吞噬光一般在虚弱的阳光下没有一丝淡去的趋势，与此同时近乎禁忌之地一般封闭的空间在在尘埃四散之中渐渐隐显。
裂缝在扩大到一定程度时停滞了下来，像等候着来访之人的进入一般静静地凝滞在原地。
“那个病人就在这里面？”
显出一丝冰冷的双眸饶有兴味地凝视着黑暗，白失以平静的语调询问。
“是啊，不过……”
被这一异变打断，陈策也收起了那一副奇怪的眼神，转而微笑着对他说：“他有一点特殊，嘛，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吓跑了哦？”
“那只是单纯的废物原形毕露了吧。”
又讽刺地冷笑了一下，白失冷冷地向前走去，一只脚踏入了黑暗，苍白的乱发似乎也被凝滞的阴影所染黑。
这不是一般的病例……
只是踏入了这一片漆黑的空间，他便从心中冷静地得出了这一结论。
要问为什么的话，这里一丝人的生气都没有。
按照之前陈策给他的资料上所描述的，这个病人已经把自己关在了这里整整半年，除了接受维生的饮食之外已经断绝了除与其未婚妻以外对外界的交流。
“一开始还以为是单纯的自闭症啊。”
一想到这一点，白失就皱起了眉头，扶着下巴喃喃自语：“但是……身为群居动物却一点寂寞是样子也没有，而且……”
仿佛是被周边染上一般漆黑的双瞳在黑暗中仿佛搜寻猎物的猫一样微微扩散，他……不，她静静地走到了房间尽头的门前。
艾米莉在有些寂静的黑暗中轻呼了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人啊！”
那一瞬间，一道稍显嘶哑的嗓音从中响彻而起：“告诉我，你生为何？你死为何？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是何等的存在？”
虚弱的光中，一位仿佛歌德或莎士比亚话剧中所描绘的贵族般俊美的少年以尖锐的目光审视般地盯住来访者，他潦草地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白色的衬衫从袖口与领口中隐隐泛出，漆黑的眼神仿佛能刺伤人的灵魂般以阴冷而淡漠的情绪渗入，双手微微抬起，一只小心地捧着一本精美的书籍，一只像要捂住某处的伤口般微微抬起，但唯一相同，也是最为诡异的一处是，他的双手都被一张长长的白纸松弛地缠绕了起来，本来空白的纸张上此刻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让人感到不适地散落一地。
“还真是突然的提问啊，”
微微眯起双眼，艾米莉冰冷地一笑，带着些嘲讽的语气向他提问：“你是哲学家吗？”
“哲学家？”
对他那种威慑的冰冷眼神没有一丝恐惧，少年像是无法理解艾米莉的话语一般困惑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接着以冷漠中掺杂着一丝困扰的语调呢喃：“什么是哲学家呢？又何为哲学呢？我不过是一个被称为作家的存在罢了，然而作家又为何呢？将所思考之物写下就可了吗？然而所思之物又为何呢？”
“呃……”
挠了挠杂乱的白发，艾米莉以极度厌烦的语调对他说：“你就非要用这种奇怪的语调说话吗……难道说是那个，中二病？”
“中二啊……”
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少年却依然以冰冷的语调对她说：“谁知道呢？”
“好了……我已经开始想走了。”
被怪异的语调彻底丧失了兴致，她转身默默地向黑暗中溜去。
“是缺乏探索心吗？”
少年微微挑起了眉，本来就情绪匮乏的声音中顿时更添了一丝冷意，继续以虚伪得仿佛戏剧中台词的措辞说：“但这也无关于我……世界上总有甘于沉睡在兔毛下的人，与他们相比攀爬者真是可悲，思考的皆为虚妄的无用之事。”
“你在说《苏菲的世界》？”
听见他的话，艾米莉回过了头。
冷清的声音让少年怔了一瞬，雕刻品一般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生涩的微笑，语调也稍微柔和了一些地说：“第3号书柜7排第4层，看来你没有像他们一样把我的话当成胡言乱语。”
“一开始明明就是真的在胡言乱语。”
“呵，”
没有半丝掩饰地点了一下头，少年冷笑着说：“的确如此，但光是那样就把我当疯子看的人只不过是区区体面的废物罢了。”
“啊，的确。”
艾米莉也了然地点了一下头，两个性格奇怪的人就这样互相认可着彼此对世界的嘲讽。
“难得遇见一个正常人啊……白失，你呢？”
“苏望。”
“那么……”
但，在这里结束是不可能的。
把漆黑的双眸转移至同样漆黑的另一双眼之上，艾米莉收敛了微笑，以冰冷之中掺杂着一丝胁迫的声调说：“朋友的认识结束了……接下来，差不多该是医生和病人的谈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