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长是个干瘦雪白的中年人，他的颧骨高得像把脸颊撑起来的帐篷，脸上别说酒窝了，瘦的脸窝都凹了进去，嘴唇薄的没血色，下巴尖得让女人恨不得指着对整形医生说：“就照那样削！就要那样的！”
处长推了推金丝眼镜，低头仔细检查了叶璨豪按出来的牌，确认无诈，紧紧捏着手里的牌抬头道：“我不要，你接着出。”
站在旁边，背对葛甜甜的女秘书跺脚不依道：“不行不行，我要踩住阿豪才行。才不会让你跑掉！三个二，带五六。”说完一张一张地往外丢牌。
三个人斗地主玩的热火朝天，完全无视了默默攥着门把手的提督。
葛甜甜站在门口石化了。
“草泥马叶璨豪跟军事执法处处长是什么关系啊，连女秘书都管他叫阿豪啊，要不要这么熟络啊！让不让人活啊，海军部是你家的四合院吗叶璨豪？？你特么还有几个人是你不认识的啊可恶的家伙！”葛甜甜在心里绝望地喊，他都不敢吱声了。
这一刻，他只想关上门静静地离开。
当我没来过好吗。我去切腹都比接受这个处长的仲裁好。葛甜甜悲凉地想。
但是叶璨豪发话了：“葛甜甜你坐会儿，当自己家。”然后奋然抽出两张牌摔在桌上：“我就知道你有三个二！上钩了吧！火箭！服不服!”
处长推眼镜一看，桌上真是大小王，他无语对苍穹，用力捂住了眼睛。
女秘书“嘤”一声，发出歌儿一样的悲伤鼻音，用力捶叶璨豪：“你，你这个骗子，你太坏了，你太狡猾了。”
叶璨豪兴高采烈地抬手挡住美女秘书的攻击，一边哈哈大笑：“没有2了吧？没有2了吧哈哈哈！我出个三！要不要？”
处长坐直了，认真说：“我出个六。”
然后女秘书慌慌张张展开手里的牌，一边挑一边嚷：“怎么办怎么办？我出小的还是出大的啊？”
“大！大！把他的肺都顶出来！”处长以为还有一线希望。
然后美女哼了声：“好！ace！”
叶璨豪得意洋洋，慢条斯理地说：“好，我出二，不要了吧？三个五带对八，不要吧？三个七带一个十和四，不要把？十勾圈凯尖，哈哈，给钱给钱。”
处长愤愤把手里一沓牌摔出来，恼火道：“给我一个二，我手里的顺子能让你知道什么叫一泻千里。”
女秘书撒娇道：“不给！问你有没有炸弹，你说没有，你这个骗子。处长这局不算，对不对？”
处长跟风耍赖：“不算不算，再来再来。”
叶璨豪从桌上把屁股挪下来，说道：“来客人啦。”
葛甜甜心里万马奔腾，暗想我命休矣。他无路可逃，只好轻轻掩上门，下意识没上锁，往前走两步，敬礼道：“仁州港提督葛甜甜，奉命述职。”
“哦，葛提督 啊。”处长往椅子里一躺，捧着保温杯吹茶，不温不火地说：“那你述职吧，我听着。”
葛甜甜傻眼了。
军令上就说述职，一个多余字儿没有，不应该处长先开口吗！
女秘书知机识相地把自己的椅子滑过来给叶璨豪坐，小手按住叶璨豪肩膀往下一压，叶璨豪于是顺势坐下了，然后美女秘书小跑去烧水泡茶，路过葛甜甜的时候就仿佛路过一树盆栽一样，全然无视。
而叶璨豪享受了温柔乡的待遇，自在地躺进舒适的皮椅里，把腿叠起来，惬意地眯起眼睛，闭目养神。
叶璨豪很想全程端详葛甜甜僵硬的表情，看看他的眼睛是否会射出浓浓的妒忌和不甘，但是相比之下，他觉得装逼更重要，必须用行动拉开落差，用距离昭示地位，让葛甜甜看看，你是啥样儿，爷是啥样儿。
葛甜甜知道，这是一场一挑三的盛宴。要是被这三个人撂倒的话，葛甜甜估计会尸骨无存，他们三个能像秃鹫一样把脑袋伸到他肚皮里从内向外啃个干净。
会议室里，专家组早已落座，他们颇有敬意地把首座留给了沃克兰。
作为上尉副官，在舰队出海的情况下，在提督离港述职的空当中，沃克兰硬着头皮走到十几道充满探索渴望的目光焦点处，
“大家好，各位教授好。”沃克兰局促地敬礼，“提督离港述职，大家想知道的信息就由我来提供。我是上尉副官沃克兰级1号舰，大家可以叫我沃克兰。”
“为什么要加上‘1号舰’？”Jay rock大度地耸肩，摊手环视大家，然后深情凝望沃克兰，“您也是一个自由独立的个体。恕我冒昧，您虽然不是人，虽然从生物链里突然蹦出来，却远远比人类强大，一跃高居在灵长类生物链的顶端。您就像神话里的孙悟空一样，突然出现，强大无比。”
沃克兰呆了一下。
但是她没有开口的时间，因为另一个人迫不及待地说话了。
雷奥伸出手指：“但是孙悟空是很合理的，因为伴随着他的强大，他也乖戾桀骜，并且他很快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推翻了天庭的规矩，开始重新制定属于他的规矩，于是齐天大圣出现了。”
沃克兰意识到了什么，但是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扑朔迷离，她想到了，却无法描述，她像伸手抓住一缕真理的光线，张开手掌却什么都看不见。
张景深抗议道：“我们可以避开这个问题吗？你们可以问点别的。”
“你知道吗，我在发明物种社会学之前，是主攻社会学的博士，研究生物只是我的一点小爱好。”雷奥不打算退缩，他看着张景深继续说：“而且您的要求是无理的，如果您的剧组能够避开这个问题，您就不会聘请我来解决这个问题。”
张景深哑口无言。他只好观察沃克兰的脸色。
沃克兰的脸色很难看。会议室里只有冷气，没有海风，她的长发垂在肩后，纹丝不动，整个人像一具心情复杂的精美雕像。
雷奥并不害怕把问题丢在毫无心理准备的人面前。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看着沃克兰，轻轻道：“而规矩的推翻和重订，简单说来就是revolution。在自然界里，先进的物种淘汰落后的物种，如果两大物种并存，那么弱小意味着臣服。所以强大和臣服是矛盾的。那么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臣服吗？”
杰，张启宏，李鸿一，所有的助手，全部礼貌地抿紧嘴，凝视嘴唇翕动的沃克兰，等待她的答案。
“这不是臣服。”沃克兰按着桌子的指尖在颤抖，她停不下来，就像胳膊酸了撑不住了一样，“我是沃克兰级一号舰，服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启宏说话了。
“这些年来，有些秘密是封锁不住的。我也不假惺惺。”张启宏把钢笔盖好帽，放在笔记本正中间，抬头看沃克兰，锐利的目光烫的沃克兰的目光一触而避：“军方工程师从来没有给建造中的战舰输入过什么指令，也并没有给战舰编号。军方做的，只是妥协而已。所以你声称你是沃克兰一号舰，你声称加入舰队，你声称为人类服务，这一切和人类毫无关系，都是你说的。现在我想知道……”
张启宏看到沃克兰的肩膀在颤抖，他意识到自己太直接了，所以停顿了一下。
分子生物学家李鸿一制止了张启宏，他推牢眼镜，柔声对沃克兰说：“孩子，你坐下聊吧。”
张景深连忙当服务生，把沃克兰身后的皮椅推近，小沃如释重负地坐下，仿佛肩上扛着泰山。
张启宏的问题随之而来：“现在我想知道，你声称的内容，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些内容是从哪里来的？”
“我知道。”沃克兰疲惫地回忆，然后抬头，坚定地说：“我就是知道。”
杰叉着十指躺在椅子里纠正：“没有动物生而知之。这是公理。”
沃克兰终于明白这四个人为什么齐聚在这里。
因为自己的每一个回答，都会从宏观到微观被这四个人用四把手术刀剖析个巨细无遗。
张景深怜惜沃克兰，他替她答道：“动物有本能。本能是先天携带的。”
黑人被张景深逗笑了。他露出了一口雪亮的牙。
“本能是看见霸王龙转头就跑，而不是对它流利地报出你的籍贯，番号，吨位和立场。”杰轻松地反驳。
张景深没话说了。
沃克兰有种崩溃的感觉，她的目光变得呆滞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逻辑的怪圈。
她像两千年前仰望星空的苏格拉底一样，开始在迷茫中反复问自己。从前觉得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四位专家简单的诘难下，瞬间漏洞百出。她意识到，以人类世界的物理规则，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
那我的存在就是错的喽？
她开始理解那些吞枪自杀的基础物理学的大师泰斗们。
沃克兰沉默了很久。
专家组也等待了很久。
最后，沃克兰茫然地抬起头来，迎上了在座人们关切的目光。
“我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沃克兰痛苦地说。
这就是终极的答案。不会有更具体更贴切的回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