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乌云一团又一团地，时不时有电光在堆积的浓郁灰暗中亮起，然后便是震耳的雷鸣随着滂沱大雨一起降临于天地间。
难以想象在半刻之前，自己还一人抱胸哭泣在那样宛如世界末日的景象里，那样的时间仿佛已经变得有些遥远了。
被武曌带到这家现在已经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厅，两人相对在隔窗临街的位置上坐下以后。
暖黄色明亮的吊灯，整洁桌面上氤氲升腾着蒸汽的咖啡，以及在武曌坚持下为陶尧点的精致蛋糕。
这些东西让现在的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怎么了，陶尧？”
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武曌瞥了一眼从刚才起一直愣愣看向窗外的陶尧。
虽然刚才已经用龙气探查过一番女孩的身体，除了有些湿气以外，令人吃惊的健康。
但是就刚刚自己见到的那样一副崩溃地难以自己的模样，很难说，陶尧的内心没有受到什么创伤。
尽管武曌坚信自己的眼光，陶尧绝对是一个能够坚强面对生活的好孩子，然而人总有极限，也总会需要休息。
陶尧的内心恐怕早已迫近了自己的极限，并且是苛刻般拒绝休息一直忍耐到刚才吧。
曌姐的声音唤回了陶尧的思绪，女孩忙不迭地将头从窗外转回来，不自觉地却对上了武曌难得一见的关切之情，顿时面颊绯红，为自己的失礼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没事，就是有些不习惯……本来以为，谁也不会来吧。就是那样想着，才敢在雨里…”
说到这里，陶尧更加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只是低下头，浅浅缀饮着手里的咖啡。
只有自己这样乳臭未干的孩子才会做出这种令人害躁的荒唐事来吧…真想成为和眼前的女子一样可靠的大人，可自己还差的很远吧。
“但是，很高兴。那个时候，曌姐能来邀请我。”
“真的，让我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陶尧抬起头，直视武曌的双眼，仿佛要将恩人的面庞烙印在瞳孔中一样，即便渐渐地，武曌脸上泛起了玩味的笑容，让陶尧觉得更加不好意思。
“如此，直率，真诚。”
“？”
在陶尧不明所以的时候，武曌自顾自地叹息并且赞赏着。
“啊啊，原来如此。”
“符瑛会这样对你穷追不舍，我现在倒是有几分眉目了。”
“才，才没有这样的事情…”
这时候才明白了武曌话中的褒扬，陶尧身子有些僵硬，那是十分的意外以及九十分的不知所措。
是难解又易懂的，少女情怀的懵懂。
这时。
窗外的天空，银蛇乱舞于墨色的云块中，将黯淡的天地一时间照得如同白昼一样，雷鸣大作。
“可这样下去，你只不过会成为牺牲品罢了，陶尧。”
陶尧被窗外的景象惊吓到，但是武曌的话却更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从这不属于自己日常的梦幻中清醒过来。
“符瑛渴求着你，她不能得到你所拥有的事物，她甚至拒绝承认这样的失败。为此，要么让你堕落，要么让你也失去。”
“即便你觉得她粗暴，但现在她仍‘克制’着自己，她想要用悠闲的姿态轻易地摧毁你、占有你。”
“这样才能证明，她是对的，你无法动摇她的决心。”
不能理解的寒意从四肢百骸中浮上来，陶尧只觉得手脚都是冰冷冷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羡慕符瑛的活法，可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
“这样被一再拒绝又锲而不舍的做法，我讨厌这样的符瑛，这样一点也不像她。”
“我从没想要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也许是刚才的咖啡，陶尧说话时觉得自己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只是。
生活的苦味什么时候也倾泻入了眼前的咖啡。
她感到猝不及防。
“这本来就是没道理可讲的，陶尧。”
“人和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你不该急着拒绝它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一切都值得珍惜，但那时恐怕…就已经物是人非了吧。”
武曌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再饮罢一口香浓的红茶。她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跟人讲起大道理来了，她从来都只是用拳脚击溃一切障碍罢了，然后闲庭信步地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要是十七岁的自己听到有人这么跟自己说话。
一双凤眼恐怕早就狠狠地瞪了过去吧。
陶尧喝着咖啡，却并不说话。
这些话她不太理解，也不太相信，但她不认为曌姐对她怀有恶意，所以只是沉默着罢了。
咖啡厅外的雨渐渐地小了，却还在下着。
不断有雨水从屋檐的排水口处流淌而下，在地上坠落，溅起水花来。
“我想要帮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陶尧。”
武曌有很多话想说，但她也知道和眼前的女孩说那些其实并无什么意义，只是她自己想说。
现在女孩急需的，是能够改变现状的帮助。
“我…对不起。”
“虽然很想解释，但是既然是曌姐的话，既然对符瑛都有我没想到的了解的话，恐怕应该明白我的事情吧。”
“十分感谢，但是，对不起。”
武曌苦笑，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差事。
即便意料之中会被拒绝，真的这一刻发生了以后。
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再饮红茶，再叹气。
武曌觉得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已经超过之前五十年的总和了。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首先，你仍然认为这是你与符瑛之间的私事，不应求助于外人。”
“然后，你一直害怕自己轻易地依赖，便会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那份坚强。”
“但是，假如我告诉你，最糟的结果比你想象的还要更糟，甚至会让整个章亭为之陪葬。”
“你还坚持自己的决定，毫不动摇吗？”
话声落地，咖啡厅内再无声息，安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样。
陶尧闭上了眼睛。
……
“她答应了吗？”
淡漠的语气，仿佛对结果毫不在意，与吐露的话语内容全然不符。
“刚才的话，你是真心的？好像跟我们说好的不太一样。”
这样指责的话，从那人嘴里说出来，却全无指责的意味，仿佛例行公事。
“这茶叶真不错，之后再带几箱到火车上去吧。我那时，还没有这种颜色的茶呢。”
武曌端详着自己杯中已经饮尽却又再度续满的红茶，眼中有几分孩童过年见到新玩具的新奇。
愣是不去看，亦不回答坐在她对面的那人。
身着白色连衣裙，白色长发长至腰畔，面庞精致美丽，表情却冷漠如人偶的年轻女孩。
正是星祀，末惘。
“曌姐！”
“末惘，我听得到。”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接。
武曌眼中的严厉是末惘未曾见过的。
她退缩了。
末惘不禁率先移开了目光，还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她甚至不知道武曌此时为了什么而生气。
“我知道你迫切复仇的心情，但你也不该忘记。我们只是合作关系，我不是你的从属，我没有必要完全按照你的想法行事。”
“末惘你，应该更加注重和人的关系，再怎么学那个老家伙无情，你也该明白我是你必须争取的助力吧？”
“是，曌姐。”
“那先来杯咖啡，一边喝再一边聊吧。”
“好。”
这个时候，陶尧已经从咖啡厅这里离去了，武曌将自己的黑伞借给了她并嘱咐她回家路上小心。
随后，一直在附近听着墙角的末惘便推门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在武曌对面坐下，于是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现在，两人喝着咖啡，品尝着蛋糕，一边交换彼此的想法。
“我不懂，即便她不答应也有让她服从我们的办法，曌姐你为何却对那孩子如此上心。”
“末惘，其他人不理解也就罢了，总是待在无方身边的你，难道也没有自觉吗？”
“我们在对她做十分残忍的事情，就像无方对你所做的事情一样，即便不可能弥补，但是我仍觉得自己亏欠了那孩子。”
“她注定悲哀，没有我们，她也只不过是廉价的祭品，难说符瑛会为此，感到哪怕一时的满足。”
“我们，会让她的死变得更有价值。”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末惘。你没有必要像他一样，你复仇也不是为了成为第二个他吧？”
“……”
“对不起。”
气氛变得沉重，无方的存在是两人绕不过的。
但是，不希望提起他的心情，两人是一致的。
“曌姐，你觉得她会答应你吗？”
“陶尧，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呢。”
“所以她会拒绝吗？”
“不，她会答应。”
“她比你我都更加善良，却会死在你我之前。”
“所以，曌姐你会怪我吗？”
“我……”
“没关系的，尽管责怪我吧。”
“可是，我一定要杀死无方。”
“我会帮你的，末惘。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是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让符瑛变回正常人。”
“我不知道。”
“我愿意在无方死后用余生偿还我对她的背叛。”
可是…末惘毫不犹豫。
“但我不能放弃杀死无方的希望，哪怕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点，我都不能放手。”
于是…武曌叹息缀饮。
不复言语。
这见鬼的世道，还有这见鬼的命运。
全都烂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