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话

作者:UN社 更新时间:2016/6/16 17:42:01 字数:5990

少年被秃头精怪引得出了庄园,依旧回到那小山坡前,面前还是老树与陌路。

雕花门悄悄隐去,狐女看着少年,道:“昨日,罗盘指向东方,我们是要去东方吗?”

少年有些迷惘,他以手支着下颌,望着荒芜的远方,道:“不知道。”

狐女有些焦急:“过了今夜,便是第五日了,你快些做决定吧,若不然,你忘了,该如何是好。”

少年抬起脸,看着她,笑了笑,道:“不是还有你吗?”

狐女被他直直地注视着,忽然有些不自在,侧过脸,道:“那你作了决定,再同我说吧。”

少年轻道,“好。”

忽地,那雕花门又起,从门内走出来一袭清影,正是木仙人,木仙人见少年,松了口气,道:“君还未离去,甚好甚好。”

狐女好奇地看着他,道:“什么甚好?”

少年见是他,面上霎时间变得有些冷然的模样。

木仙人面对少年,一时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塞到少年手中,深深地看着他,道:“君此去,一路保重,待到离水归去之日,在下必当报答君的恩德。”

少年捏着那件物事,没有说话,也没有推脱。

木仙人惋叹一声,便又入门而去。

狐女急急去看少年的手,道:“他这是怎么了?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狐女并不知道方才之事,少年也无意同她诉说,只是缓缓打开那件是东西,是一卷旧卷轴,还有些皮革的气息,柔软,还有些温暖。其上勾画着山川河流,还有道路和城市,这是一张地图,古老的已经有些残缺了。

狐女歪着脑袋看去,不由疑惑,道:“这是仓冶吗?西边是锦山,山南便是潇水,只是潇水的河道瞧来似乎有些不同……”

幽女悄然现身,默默无语,伸手便拿过少年手中的地图,细细看来,她看得十分专注,不时将眉头轻锁,青白的手指轻轻划过图上墨线勾勒的山河,仿佛只是这简单的勾画,已经将她触动。不多时,她抬起头,道:“这是旧时的地图,潇水几次洪水改道,如今已经变了模样了。”

“呀,那这里划着的红点的是哪里?”狐女指着东方一处城市问道。

幽女微微瞠目,道:“是望都……”

“望都?”狐女惊诧。

少年呼吸霎时有些急促,他看着幽女,问道:“东方有叫望都的城市吗?”

幽女将地图还给他,语气有些僵硬地道:“从前有,后来潇水泛滥淹没了。”

少年不曾在意她的态度,只是微微点头。

“望都……”少年又细细重复着,“……望都……”

狐女却有些担忧,她道:“若是水淹没了,那还能找到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不曾回去过了……”幽女背过身,面对着月色,未曾将自己遮挡。

“回去?”狐女有些惊讶,“那是你的故乡吗?”

幽女笑,仿佛是在嘲笑狐女的天真,“我无父无母,虚空中诞生,幻化出模样,又哪里来的故乡?”

狐女道:“就算无影无形,总归会有你的来处,那难道便不是故乡?”

幽女转过身,面容影在黑暗之中,双眸幽幽,不知注视的是哪一处,“已经忘记了,我记得的只有阿姐,还有同她一起走过的地方。”她抬起手,今夜,也还是有风,只是不知道这风,可有灵魂,可有名姓?

狐女呐呐,无言以对。

少年将地图收起,也归拢在行囊之中,狐女在旁看着他的动作,看着那些被他包在一起的各种物件,不由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都有些来历吗?”

少年摇头,道:“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狐女听他语气分明敷衍,不由气馁,将着手把面庞一支,也是沉默。

夜色已深,土坡中的世界再无人出来,少年将行囊背起,沿着路走去,说是路,其实不过平坦的野地,两旁的野草枯黄,路中间深深两道车辙印,却不知是何年何月,又是谁在这荒野中留下了步伐。

狐女与幽女也一前一后跟上,走了没有许久,狐女疾走几步,追上了少年,疑惑道:“这不是东去的方向啊。”

少年微微侧面,眼角扫了她一眼,道:“我说了要去东方吗?”

“可是昨日罗盘上指针,还有方才木仙人给你的地图……”狐女满是不解。

少年瞧着她,有些伤怀地苦笑:“啊,天底下道路四通八达,难道除了东方,我便没有其他的道路吗?”

狐女见他面上满是伤心之色,只是她心中一片迷雾,依旧道:“你不是要去寻找名字和过往吗?既然有了方向,就算希望渺茫,也好过全无线索啊。”

少年一片颓然,“我的过往……我的过往……”

“你这是怎么了?”狐女见他低落,不由问道。

少年长叹一声:“我的过往便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我越寻找,心中的痛苦却越深?”

“也许,是你做多了负人心的的事,所以寻不回这些往事,便是上天对你的恩赐。”幽女冷冷道。

少年低声道:“呵,你说的不错,也许便真是这样吧。”

“这……你究竟是怎么了?”狐女不死心地依旧问着。

少年看着狐女,道:“我要找的人,也许早已经不在了,那我一直执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狐女终于有些明了,她轻颤着嘴唇,问道:“你是说……阿秾,你在那仓冶城中见到的阿秾,还有图相公口中的阿秾,已经是五十年前的故人,而你一直要寻找的,只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吗?”

少年凄凄一笑:“不错……不错……我要寻的,久到已经无处可寻的往事,那我找回来,又有什么用,也许那过去的遗憾已经不能弥补,过去能够珍视的人,也再也不在,我的名字,对于旁人来说,也都是无关紧要了……”

“不!怎么会无关紧要?!”狐女猛然道。

少年看她,狐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起码,我们都认得你啊,过去的人不在了,你还能认识新的人啊,你还是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啊,若不然,若不然……以后,我……我还想要称呼你的。”

“狐,你有名字吗?”少年问她。

狐女默默摇头,“我认不得可以用名字称呼我的人。”

“是吗?”少年缓声道:“那么,或许你可以为自己想一个名字,我也能将你称呼。”

“名字。”狐女眼睛霎时有些璀璨,“名字……对啊,我可以给自己起名字,我……我叫做什么好呢?”

少年看着她雀跃的模样,面色都变得温和,他道:“这可需要好好想一想,可是一桩了不得的事情。”

幽女默然,她取下发簪,在路边划出一堆篝火,幽冷的夜里,显得异样的温暖,“我累了,不想走了。”她道,再背过身去坐下,将黑袍把自己兜头兜面遮上。

少年驻足,立在一旁,靠在树身。

狐女依在幽女身旁,轻问道:“你叫做幽女,这名字,是谁人为你起的呢?”

幽女无声,沉默片刻,才道:“这算不得什么名字,只是个称呼罢了。”

“名字不正是用来称呼的?”狐女道。

幽女无言。

狐女面露出了笑意,她道:“从前,我在仓冶城外住着的时候,旁人提起我来,都说:那个狐。又或者:那只狐狸。他们怕我,有时候经不得好奇,却又来我家门口瞧,我若是哄一哄他们,他们可也忘了东南西北了呢。只是,到底没有人,能够看着我的眼睛,称呼我的名字,将我当做可以交往的朋友,而不是异类,也不是那一个狐……那名字于我,却有些无关紧要了……”她说着,却有些低落了。

“有名有姓,才可称为名字,你要姓什么?”幽女问她,这问法,着实有些怪异,世人的姓氏,皆是祖辈流传,那一只狐,她的祖辈,该姓什么呢?

狐女却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认得人有姓王的,还有姓林姓赵,木仙人是柳树,他姓的是木,几日前,我们认得一个人,他却姓褚,这姓,着实不太常见呢。”

幽女便道:“世上的姓氏成百上千,每一个皆有来历,王侯以国为姓,百姓以家为姓,你既是来自于仓冶,那不若姓仓?”

狐女想想,而后摇头,“仓?却有些不好听呢。”

“噗呲——”幽女笑道:“难道这还有好听不好听的吗?”

狐女忙道:“自然是呀,将来,我若有了孩子,还要将这姓氏流传下去,那必定要想个好听的呀。”

幽女又道:“仓冶城中人大多姓乔,传说为大贤乔周的后人,你或者也能够姓乔呢。”

狐女依旧摇头。

幽女听她无声,不由回头,见到篝火瞳瞳,映着她的面庞,她的面庞美丽又哀愁,不由道:“难道这个姓也不够好听吗?”

狐女摇头,道:“这是旁人的姓,我拿来用了,到底不太名正言顺呢。”她说着,看向少年,张张口,欲言又止。

少年便道:“没有姓氏,可以先想个名字吧,改日,若是想好了,再冠上。”

狐女却摇头,道:“哪有先想字,再冠姓的,若是连起来不好听怎好,还是算了,以后再说吧。”

少年唇瓣轻启:“随你吧。”

“你呢?”狐女问他,“你想到要去哪里了吗?”

少年缓缓道:“我不知道。”

“那这几天,你有想起了什么吗?”狐女又问道。

少年点头,“想起了很多,却不知道哪件是真的,哪件是假的。”

狐女便道:“你便同我们说说吧,或许,能够一同想想办法。”

少年看她,面上有了几分笑意,这笑,却带着几分自嘲,他道:“办法?”

狐女道:“有了过去,才能知道将来要去哪里啊,你若是渐渐回忆了起来,那也许明天我们就知道要往哪里走了。”

少年久久不言,草帽别在他的腰间,发丝凌乱地垂下肩头,绾发的桃木簪也斜向一旁,眼看便要落了下来。

狐女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将发簪又重新扶了回去,笑吟吟地看着他,道:“若是弄丢了,可没有绾发的了,我见你包裹里不曾有第二根。”

少年垂下眼,篝火的明光在他的眼帘在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侧身,绕开狐女,走到篝火旁坐下,道:“有时,我恨不得一瞬之间便知晓了自己全部的过去,究竟我为何会在这里,我的过去,我的经历。但是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想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呢?我现在在这里,也许便是证明那过去果然是一个悲剧,那一无所知,便也是一桩幸事了。”

“这……”狐女道:“那阿秾,阿秾怎么办?她在仓冶等了你很久啊。”

“那名册上,有阿秾的名字,或许也有我的名字,那么她已经死了,我也已经死了,只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究竟是不是曾经的我呢?她等的人,还是不是我?”少年轻声道。

“她等的,自然是你啊……”狐女却也不太确定,她将少年看了又看,还忍不住伸出根手指想去戳一戳他,少年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失笑道:“我自然还活着的,若不然那一日你怎会跟着我。”

狐女轻轻舒了口气,却将少年又端详端详,道:“我总觉得,你有些不一样。”

“哦?”

狐女踌躇了片刻,才道:“先前,你放过了那夜魅,又放过那些打你主意的饿汉,还将徘徊林中亡魂超度,便是我……你到底给我身体和性命,只是有些时候,你却又变得不近人情,变得不太像你了,在那幻境中的仓冶城外那晚,前一刻的你与后一刻的你,好像不是同一个你。”

少年紧紧蹙眉,轻道:“是吗?原来我做过这些事情吗?只是我全都忘记了……”

狐女又道:“那时,你说先前的你,并非现在的你,是什么意思?”

少年闭目,有些叹息,道:“还有呢?你还见到了什么?”

“这……”狐女问道:“这是要紧的事吗?”

少年点头:“很要紧……”

狐女便道:“其实,现在的你,也同之前有些不同。”

少年道:“哪里不同?”

狐女道:“你是因为图相公的话改变了心意,还是真的不敢再找寻过去了?”

少年缓缓摇头,他道:“我不知道。”

狐女道:“我只觉得,你并非全是你,有时候是这个你,有时候又是另一个你,那或许,你七日之间的记忆,并非是遗忘了。”

少年猛然看着她。

狐女又道:“是真的,不信你问她。”狐女将手指着幽女,幽女默默无声,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伸出手,道:“将你的手给我。”

狐女略有迟疑,还是将手伸出,少年的手握着她的手,阖上了双目。渐渐的,狐女面上现出百般的模样,或有欢喜与悲伤,还有愤怒和迷惘,这几日间,她所经历的事,看见的人,心中的感受,似乎在又重新的经历了一遍。

篝火晃晃,暗处阴影不定,幽女看着面前两人,便无声的隐去了身影,没入火光背面的暗影之中。

一片静谧中,狐女的双目忽然圆睁,她的手被少年紧紧握着,面上的神情却变得又几分怪异,本能地要抽回自己的手,少年却还是钳着她的手指,他闭着眼睛,察觉她的挣扎,反而握得更紧了。

狐女挣脱不出,急忙大喊:“不!不要!”

少年猛然松开她的手,狐女不由向后跌去,她又急忙支起了身体,再猛地站了起来,急急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跑了一个远一些的位置坐下,防备地盯着少年:“你知道你自己的事情便好,为什么还要偷看我的事情?”

少年看着她,没有说话。

狐女见他神情复杂,不免有了几分忐忑,试探地问道:“你……”

少年站起,跳上一旁的树枝,坐在枝头,看着月色。

狐女松了口气,抱着胳膊蹲在火旁,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少年睁着眼睛,看着天边稀稀疏疏的星辰明明灭灭,看着月亮渐渐移去了西方。

幽女听着狐女酣睡的声音,气息浅浅而平稳,仿佛已经深入了梦乡,她渐渐显露出形状,飘到枝头,盘在少年的对面,道:“你这术法,是从何处学来的,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

少年将目光落在她的面上,道:“如果我说忘了,你会如何?”

幽女霎时面容狰狞,“我会杀了你。”

少年轻笑:“你杀不了我。”

幽女切齿:“那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会日日夜夜都盯着你,你纵然防备得我一时,但是做不到时时刻刻都能够警惕。”

少年微叹,道:“你倒是……”他轻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只有些微的记忆,纵然不曾全部都忘掉,却也差不了许多。”

“那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幽女急道。

“为什么?”少年看她,“若是你不能拿来能够交换的东西,难道白白欠我的人情?”

幽女胸口起伏,她死死地盯着少年,道:“我不会欠你的人情,我……我……”她忽地拔下头上发簪,摊在手心,“这件东西,是阿姐给我的,我同你换。”

少年看着发簪,白银质地,镂刻云纹,其中有些灵动的光芒,他不由失笑:“我要这东西有何用。”

幽女面上隐现泪意,她看着少年,道:“那你要什么?我除却这一件东西,旁的,再也没有了。”

少年道:“你可以做一件事。”

“你说。”幽女忙道。

少年撇头,看了眼狐女,狐女想来累及,依旧酣睡,他道:“你附在我的影中。”

“为什么?这又没有什么好处?”幽女脱口而出。

少年一笑:“难道我在你心中,只有有了好处才能做事吗?”

幽女轻哼一声,道:“你是凡人,我若附身在你影中,没有好处,倒是有些坏处。”

少年道:“她的身体,也是凡人。”

幽女默然,良久,才道:“啊,原来如此,原来徘徊林店主的身体,却也是借来的……我晓得了,如你愿便是。”

她起身,慢慢将周身聚拢,丝丝缕缕的黑影渐渐没入少年的影子里。

少年有些皱眉,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幽女又现身,问道:“你说吧,我已经做到了。”

少年道:“你莫要失望,我记得的着实有限。”

幽女道:“你之前了也说了记得不多,我既然同意你的交易,自然也不会怨你说的太少。”

少年便道:“我记得的事情,已经很少了,至今唯有不能忘的,便是那一日傍晚,在一片旷野中醒来,那着实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地方,四周是断垣残壁的废墟,还有时时来觅食的野兽。”

他面露着回忆,道:“我身上穿的衣衫,已经腐朽地看不出质地了,带的东西,也只有那一串铜铃,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什么东西,连自己是什么都有点迷惑。那时,我用手支撑自己,手掌贴着地面,却好像摸到一件什么东西,我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条丝带,轻薄透明,却也陈旧不堪了,轻轻一触,便碎成了碎片。”

“丝带……丝带……”幽女忽然流泪。

少年没有停下,又继续道:“我摸着那些丝带的碎片,却好像看见了许多事情,有人曾经轻抚着这条丝带,将它送给了另一个人,然后那个人便一直带着,直到最后,他将所有的记忆都注入了其中,可是丝带终究为死物,又能够承载多少?不过是一些片段罢了。”

“你说他一直带着?”幽女问道。

少年点头:“是……”

幽女刹那泪若雨下,她隐身而去,归于影中。少年忽觉得一片巨大的哀伤将他淹没,心中的痛意弥久不散,他看向狐女,轻轻道:“你究竟要在暗影之中见到什么呢?便是这样的痛苦吗?还是只是想帮她罢了……”

狐女酣睡,不曾回应,面上的神色却放松了许多一般。

“呵,你终究只是个狐罢了……”少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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